陈楫宝:夜坐吟(散文)|2024年第8期·散文

文摘   2024-08-31 10:09   天津  

第8期·散文

  陈楫宝 | 夜坐吟


那晚饭局,大酒之后,即迎高潮,大家或疲软趴桌莫名哭泣,或亢奋着无厘头搞笑,或争辩得唾沫横飞,或伴着曼妙柔情的蒙古族筷子舞,吼着豪迈奔放的歌谣……浓烈的酒气与嘈杂的歌声,挣脱羁绊,交织缠绵,弥漫整个房间,裸露人在酒后的真实。
这是一场临时饭局。之所以贴上“临时”标签,除了召集人律师朋友,其他人彼此并不认识,律师朋友临时起意,在下班之前顺手就近组了一个饭局。饭局上的人成色复杂,有心理咨询师,有自媒体人,有电视台编导,有创业狗,有上市公司股东,对,还有民谣歌手——戴着白色的棒球帽子,过长的帽檐盖住了宽额头,遮住半边脸。
大酒之后的高潮并不是嬉闹和才情表演,而是一个心理游戏。自然,提议并主导这个游戏的,是留学归国的那位女心理咨询师。
一番折腾和喧嚣之后,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说出你心里最隐秘的渴望。”
这有点儿像青涩年华时玩的真心话大冒险。由于是陌生人的环境,在酒精刺激下,虽然彼此还并不了解,但已经互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大家活跃起来。弗洛伊德有过结论:“人的窥私欲来源于一种本我的冲动。”——所谓好奇害死猫。
有的说想赚大钱,有的说想把职业追债人干掉……每当一个人说出隐秘的欲望之后,高价位计时收费的心理咨询师会慷慨地逐一提供免费咨询。
当轮到我——我说:“睡一个好觉。”
他们唏嘘,痛批我虚伪,不真实,说假话。
一个看似碎一地的廉价欲望。经历过千山万水,于我而言,那些酒色财气、五子登科顿似太空失重,轻飘了。
如今,睡一个好觉,自然入睡,睡到自然醒——才是我最大的梦想。因为,我是一个资深失眠患者。
失眠,什么叫失眠?“冬夜夜寒觉夜长,沉吟久坐坐北堂。”许多次,李白这首《夜坐吟》,很多人读出的是关于爱的深情或理性,我读出的却是难眠悱恻。李白斗酒诗百篇,即使日日斗酒夜夜笙歌,“仗剑远游”大半辈子,他的诗歌关于夜晚辗转难眠也俯拾即是,包括那首“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仙李白应该算一个失眠患者吧。
有人因思念而失眠,有人因压力而失眠。我自诩天性乐观,向来抗压。当年读研究生时通宵达旦准备毕业论文,在京城号称答辩最难高校之一,同学们熬夜冲击,易于精神紧绷难眠,而我触床即可入睡;做调查记者时,曾一个晚上换三家酒店逃避社会黑恶势力追击,在一个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的廉价小旅馆躺下即睡;从记者转型销售,在苦苦挣扎业务何时达标时也没有过失眠……那时候,除非天真的塌下来,一般而言我的头一碰枕头就能秒睡,也就三五秒即进入快速眼动睡眠(REM睡眠),同伴们常嘲笑我劳碌命超生,前世缺觉,今世猛补。
第一次意识到失眠成为一个“问题”,是过了而立之年,我投身创业浪潮。敲定投资合作之后,我的创业合伙人问了我一个很特别的问题:“你失眠吗?”
这句无来由的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失眠?为何会失眠?我的人生字典里从未出现过“失眠”这个词。
此时,他已经深受失眠症的困扰。漫漫长夜于他是折磨,他自嘲常如苏东坡“影孤怜夜永,永夜怜孤影。”
我的合伙人是一个胖子,圈子里的朋友叫他白胖子。初中肄业,16岁闯荡京城,他早期跟着老乡们在北京建国门一带卖轴承,算是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创业者。他经常和我讲少年时代的诸多趣事。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些画面:和有着同样出身和经历的初入社会的少年玩伴们,经常大半夜结伴跑出来吃夜宵,喝高之后,他们勾肩搭背地横穿马路,手里拧着没有喝完的啤酒瓶,然后站在马路中央齐声一吼,齐刷刷把深绿色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向地面,酒瓶在地上碎裂成玻璃块,残留的酒液不规则地洒成丑陋的花儿,尤其在玻璃瓶碎裂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们似乎很享受这种无羁绊的破坏性的快感,然后哈哈大笑,任凭路过的司机们摁响喇叭嘶鸣着抗议。颇有点儿崔健的那句“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的味道,无羁无绊,粗暴赤裸。他们是多么放松肆意甚或没心没肺的一群人啊——如今的他却成了一个失眠患者。
至于何时失眠的,他说不清。创业之前,他在一家护理床公司打工,骑着板车,载着一张护理床,穿街走巷给买主送货。这些买主用户,无一例外的是老年人或伤残人士。干了三四年后,发现这样买主越来越多,他萌生了创业想法。他用结婚的四万多彩礼,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门口开了第一家专卖店。
待我成为这家公司投资股东,已是他创业的第六个年头,在北京陆续开了十多家店铺。
一旦创业,即面临严峻的现实:公司一直在负债经营,负债扩张。这是我投资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糟糕状况。当获知真实财务状况后,我最初感觉不爽,完蛋了,上当受骗了——基于交往的信任,而不是基于严谨的财务尽调,我犯了投资者大忌。
还好,我依然看好行业前景,看好商业模式,看好创始人。因为在我眼里,他是一个顽强的创业者,中国创业失败率高到九成五,活过三年的不到两成,他坚守了六年,说明他经历九死获得了一生,商业模式经受住了市场的考验。
那时,我就是这么单纯地想着。他也是这么单纯地坚守着。我们在单纯地做着十年全国万店连锁的梦想,创造一个银发市场的商业帝国。
比较诡异的是,曾经较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在晨会后拉住我问:“失眠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他如此再三,不厌其烦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有一次,我反问他:“失眠是什么感觉?”他思忖半晌:“要死的感觉。”
睡不着觉或睡不好觉就感觉到要死?正如无法理解范仲淹在失眠之夜写下“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御街行·秋日怀旧》)之苦涩与落寞,我无法理解合伙人白胖子所谓“要死的感觉”。
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以看书啊。这些无端多出来的时间,哪怕读读闲书,在忙碌的都市,是多么奢侈的享受。
那时候,我根本不会想着“失眠患者”会在后来跟我扯上关系,以及失眠带来的困扰和痛苦。我依然一觉睡到天亮,精神抖擞,毫不疲倦,迎接挑战。
公司犹如一条有着航标的舢板,在汪洋上劈浪而行。加盟第二年,我亲自操盘股权融资,顺利拿到了第一轮。对于一个依然保持着每年亏损业绩的没有技术含量和竞争力壁垒的项目,能够成功拿到股权融资至今难以想象。也许吧,那时候资本疯狂,犹如鳄鱼嗅到腥味就会围攻上去,或者说我们项目包装到位,极尽编织了符合资本口味的所有元素。我们的核心团队在逐步壮大,挖到了某大型连锁的全国零售总监加盟,游说成功了普华永道漂亮的注册会计师,吸引了从新加坡南洋理工MBA学成归国的青年才俊后备力量……我们的梦想合伙人堪称梦之队。媒体把我们称之为医疗器械行业的“国美电器”,一时风光无二。
首轮融资成功后,在我们强烈要求下,合伙人白胖子短暂地去过郊区寺庙疗养,试图解决失眠问题——回到公司时,整个人瘦了一圈。
他失眠依旧。
失眠,就像运行在城市下水道滋生的细菌,蜿蜒穿梭在城市每个毛细血管,随时瞅准着适合生存、增值裂变的环境条件产生,随即潜入、攻击目标,继续蔓延开来。
事顺总会让人产生错觉,即自己无所不能。那时我们是多么年轻,多么激情澎湃,多么自我感觉良好。我们都是一帮什么人呢?我们应该属于幸运儿,深度调查记者,赶上了纸媒的黄金时代,拿着市场化有竞争力的高薪,干着新闻专业主义的活儿,两眼放着理想的光芒,无论是在采访现场还是奔走在采访的路上,周边看我们的眼神给予足够的尊敬,膨胀着我们内心涌起的自傲;盛极必衰,在纸媒发展高潮期即将掉头向下之际,我们及时转战互联网,要么转行投奔后来的互联网大厂,阿里巴巴、腾讯、百度、小米、京东等,要么加盟拿了这些大厂投资的项目公司,赶上新淘金大潮。可以这么说,选对了方向,踏准了节奏,连上帝都偏爱我们。不过我在他们眼里是另类,因为我选择了投身实业创业,搜尽家财,拿出真金白银,连人带资一股脑儿投身到家用医疗器械连锁。
转行到某互联网大厂担任总编辑的前同事,上任后不久就挖我过去,被我婉拒。她生气地质问:你觉得做实业更好玩吗?你不适合。
她一语成谶。
项目拿到一大笔资金后,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本我”呈现着那些俗世的欲望、梦想:财务自由、海外游学、移民、游艇、别墅豪宅……我曾经梦想着在北京郊区拿下两套别墅,一套自住的,一套专门安放书籍和非遗、民俗文化收藏,能时常邀三两好友,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这一切看似在不远的前方向我招手。
我的合伙人白胖子失眠愈加严重。他经常性玩失踪,参加公司例会次数日益减少。同事说现在大老板是“见一面少一面”,这话就像诅咒一个气数将尽之人——幸好,我们都不是《尘埃落定》里的“傻子”二少爷,没有他那份预见性功力,让胡话不会在现实发生。
一次我主持完晨会,转身径直推开他的办公室,发现他睡在沙发上。昨晚没有回去。他满身疲倦地坐起来,黑眼圈浓重,耷拉着眼皮,说话有点儿急促、气喘。又是严重失眠。我笑侃着说还没调整过来?得重视啊,我们都要奔上市了。
他对公司业务发展提不起太多兴趣,说一句喘一句。昨晚他劝慰并制止了两个年轻人自杀。原来,他加入了一个QQ群,因为抑郁或焦虑而失眠,因为失眠严重而有自杀倾向的在线交流群。
有那么一瞬间,我当初对失眠的浅显认知遭受撞击。失眠会导致自杀倾向?失眠果真有那么严重吗?为什么要失眠,睡不着觉就这么糟糕吗?
人只有自己经历过才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意识到失眠的严重性就是那么一瞬间,很快被轻易忘掉,天天忙着呢,我哪有时间考虑这些跟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东西?恰如人们与逝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别,一边表示沉痛哀悼一边表示要好好活着甚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得重视健康啊,得看淡看开啊,似乎一下子变得豁达、通透,但是一转身回到现实生活,毫无例外地忘却了刚刚的祷告和悟道……
尼采提醒过:“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如果没有足够定力,当你认为这些跟自己不搭界,它们却在人生的某个路口恭候着你。当我意识到失眠找上门来的时候,已是在失眠缠身半年之后。
失眠必然伴随着一些症状出现,比如生理,先是黑眼圈,眼袋隐现,不爱照镜子的我没有特别关注到,只是从他者的只言片语或眼神中获知;比如心理,日常变得焦躁,向来温文尔雅,如今讨论事情不时粗暴打断他人,急不可耐地抛出自己的想法,不可妥协,不听从意见,没有耐心。有一天,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小聚,她惊呼说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苗条了?哎呀,你头发怎么少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失眠了?
一语惊着我了。怎么会失眠?怎么能失眠?我开始有些焦虑了。我回首发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夜晚十一点之前入睡,习惯性在夜色深沉的时刻醒来。最初自以为是工作忙,任务重,应酬多。并且早醒之后,翻看手机,或双手后枕,在黑夜中睁开眼睛,在微弱的光影中眨巴着,脑海里浮着纷杂的日常琐事,就这么不知不觉天逐渐亮了。其实,这就是失眠的症状。
我有些惊慌,想象合伙人白胖子那副提前早衰的面容。
我去健康体检机构做了全套检查,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无非脂肪肝等无关痛痒的问题。不过,在最后一个环节,做汇总时一位中医大夫问我:“你最近失眠?”我说:“没有啊。”她问:“入睡困难吗?”我盘算着,似乎很久没有感觉秒睡着了,便回:“怎么也得折腾半个小时吧。”她问:“半夜醒来吗?”我只得老老实实承认:“是的,两三点左右醒。”她问:“醒后能继续睡着吗?”我想了想说:“迷迷瞪瞪到天亮。”她说:“看你年龄不大,遇到事儿别搁心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仔细查看着我的体检报告说:“你应该有失眠,在半年以上。入睡困难,或半夜易醒、醒后不眠、多梦、浅睡等,都属于失眠临床症状。”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我心存的侥幸。我于心不甘,又去了一家京城著名的三甲医院神经内科,经过一番诊断后,医生下了结论:睡眠障碍。
弗洛伊德认为,人对难以承受的痛苦经历,有一种天然的逃避——不愿意承认和接受:“为何是我?我为什么得了?”
我开始寻找失眠根源。
欲望的落差产生压力。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在交错发生变化的时候,人的身体内在环境已经失去了动态平衡。
当年投身互联网大厂的前同事,以及一些投身创业项目的身边朋友,他们纷纷顺利走上了成功IPO之路,频繁谈笑“高富帅”,往来“白富美”。我还在原地踏步,前景不明。没有比较就没有落差——这是失眠传染外源。
公司第二轮融资失败,直接掀翻了高空虚蹈,现实把梦想残忍地拉下马——欲望得不到满足,这是传染内因。
我依然清楚记得那些细节。公司在筹备奔向创业板之前,做上市前最后一轮融资,称之为Pre-IPO。这次我们找的是一家著名的大投资基金。他们请来第三方中介机构做了尽职调查。这家大型基金对项目投资要求苛刻,第三方做完尽调后,基金内部还组建了由不同部门人员参与的尽调团队,对我们这些核心人员一对一问询和背景调查。
然后是“过会”——基金内部召开项目投审委投票表决。表决那天,我们筹划着庆祝。创始团队都聚集在公司的大会议室,行政部门小伙伴们准备了香槟,预约了晚上大餐庆祝的场所……但是,上午的投审委投票结果,直到下午六点左右才传给我们——记得那天冬日的暖阳消失在云层,寒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溜进来,冲淡着室内的暖意,此时负责我们项目的那位投资人告诉我,上午投票没有通过,一直在纠结怎么回复我。
用希望和梦想编织的肥皂泡,被一根小针轻轻一刺,则刹那破裂。所有基于此轮融资的计划推倒重来。
从天上跌入地狱,那是一种绝望。更绝望的是,他们给出的理由,匪夷所思:创始人严重失眠症,不排除未来对公司经营管理和发展产生诸多不确定性。
失眠,不仅在侵蚀着人的躯体和精神,并且狠狠地伤害着公司——就像一些投资人投资公司时,必须把创始人家庭和睦不得离婚作为约束对赌条款。但是,因为创始人失眠症而否掉投资,则顿觉魔幻。
我们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又能怎么样?我们紧接着得面对一系列现实问题:账上现金维持不了三个月;第一轮投资机构的对赌条款如果违约,我们将会失去控制权;高薪挖过来的业务团队在失去上市暴富的预期下,不排除离心离德;还有一线员工会涌起离职潮……压力,这个狰狞的巨兽在踩着山崩地裂的步伐走来。
欲望的坍塌制造焦虑。纷繁复杂的失眠源,源自“本我”的压力和欲望,是都市人“今夜无人入睡”的重要因素。
那些世俗的功利心呵,它不仅让我们失眠,还让我们失心。
失眠完美入侵了我。半夜,我会经常性坐起来,抬头看看鲜见星星的北方天空,借助手机屏荧光数着时间秒表,每滴答一下就感觉距离天亮又近了一步,仿佛比任何人更渴望黎明,那是因为黑夜中只能徒劳地挣扎;或者半夜跑到楼下小区草坪上溜达,宛若孤魂野鬼,会惊吓到偶尔出差夜归的邻居;印象更深的是,有数次我半夜开车绕着三环兜圈,兜了一圈又一圈,没有睡意。三环两侧的写字楼、住宅区,几乎每栋楼都有零星的灯光透过窗棂射出来,装扮着不夜城。这些灯光略显孤冷,窗棂后的灯光下,又有多少像我一样失眠的人啊!这些失眠的人,手捧着孤独的灵魂,躲在窗户后,渴望旭阳来临,照耀自己。海明威说:“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觉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
城市因喧闹失眠,乡村因寂寞失眠。
《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

“一入失眠深似海,从此周公是路人。”

确诊失眠后我潜意识中在期待着奇迹出现——也许某晚天降一个完整的好睡眠,失眠就此自动消失。

奇迹迟迟没有发生。

失眠把我变成了一个男祥林嫂。我的众多好友接受过我喋喋不休关于失眠的自诉。他们都知道了我的失眠。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不过至少我获得了心理的抚慰以及情绪的宣泄出口。如果此刻你在看这番文字,请你记住,如果一个人勇于在你面前袒露他或她的不堪、痛苦以及欲望等隐秘心事,请你耐心地接纳它,珍惜它,不要嘲笑它,不屑它。

一座城池失守,必然纠结各方力量来反击,收复失地,而不是甘愿束手就擒。这是众多失眠患者的选择,也是我的本能反应。

我最初本能地排斥着吃安定类西药。这类声音在耳边时时聒噪:“是药三分毒。”“安眠药不能轻易吃,吃上后就赖上你了,还有成瘾性……”我开始了漫长的攻克失眠之路,遍尝除了唾手可得的安眠药之外的诸多方法,古典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包括民间偏方。

——我尝试静坐冥想。一个曾经在泰国神学院专攻睡眠专业的大夫,经朋友引荐后,我跟着他静坐冥想。甫一静坐,我满脑子世界大战,过往不堪的细节,以及胡思乱想,都呼啦啦涌进来,怎么也静不下来。传闻年轻时候的郭沫若依靠坚持睡前静坐,持之以恒,自疗好了神经衰弱症。这位大夫亲自指导、下场调教,训练过一段时间后,我可能太笨或欲念太多,收效甚微。如此者三,让大夫颇有挫败感,我只好抱拳表示歉意。

——我尝试针灸物理治疗。每次去医院,忍着蚂蚁般最初刺入的微痛,满脑袋扎满针灸就像一头刺猬,躺在理疗床上半个小时,我能够在最后十分钟内入睡,还打起了呼噜。大夫惊喜地告诉我,好了好了,你的失眠症能好,会好的。但是,针灸的效果于我是“短暂的睡意”,坚持做了三个疗程,大夫不断调整针灸穴位,收获的只有每次“最后十分钟”。

——我尝试中医药治疗。我的一个供应商,给她顺利结算了几笔供货款项后,她主动带我去看了一个女老中医——她满头银发,目光柔和,“望、闻、问、切”一丝不苟,绝不偷工减料,问得仔细,沟通充分,历时半个小时。供应商悄悄告诉过我,她是为诸多政界大人物以及包括央视名嘴等社会名流看过病的。然后,这位老中医给我开了二十一服中药。没有收费。我至今记得那位老中医眼神充满母亲般抚慰:“二十一服中药下去,肯定会好。”

很愧疚辜负了这位老中医的殷切嘱托,我没有完成任务。喝完那二十一服中药,失眠夜夜如期而至,从不缺席。也许,我的失眠症是占山为王的贼寇,它们占据要塞,易守难攻。

——还尝试过音乐治愈,那是在考察一个投资项目时偶然发现。研发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说自己研发这个项目历时十年,花费巨资,工程浩大繁杂——依据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能实现“千人千面”的个性化治疗。一个类似iPad的小仪器,说是根据中医的人体经络学说,通过对人体十二经络二十四个穴位的探测,测定人体的五脏六腑、皮下组织、细胞等状态,观察整个身体的健康情况,然后依据个体状况智能化匹配音乐。我开玩笑说:“如果音乐治疗能够解决我的顽固性失眠,这个项目我们立刻投。”研发者盛情邀请我试验。怀着好奇心,在产品尚未正式推向市场之前,我去做了一次“小白鼠”。先是把双掌贴在小仪器的触感专区,仪器通过传感系统收集完身体信号和数据,随即自动测算出我的身体状态,然后自动匹配七首乐曲,需理疗一个半小时。然后我躺在他们特制的理疗床上,手脚四个穴位贴着传感器片。音乐响起,理疗床随着音乐旋律的频率而小幅度地上下、左右微震,闭上眼,感受到了身体进入放松状态。确实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沉浸于音乐构建的时而激荡、高亢,时而舒缓、婉转的世界:有“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苍凉辽阔;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迈;也有“远山映清月,曲水涵沦漪”的清幽……一个半小时音乐治疗,没有产生任何睡意。这令那位研发者尴尬不已。他追着我再三保证,得多来几次,完全能治愈。我安抚他一番,自嘲是非常顽固的那一类,我的治疗效果不具有代表性。

——我也尝试过给自己“流放”。诗人歌德曾因官场和创作而失眠,他认为战胜失眠的好方法是旅行,周游列国,绮丽的风光使他的神经衰弱症不药而愈。我在失眠后第三年的夏天,去了云南大理。浓烈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在临近洱海边的客栈,坐在摇椅上,时光过得很慢,微风吹拂着垂柳,时而掠过面部,有一种痒痒的惬意;或者结伴同客栈的驴友们绕洱海骑行,时而拼尽全力爬坡,时而任凭单车在轻斜度的下坡中不受约束地滑行……半个月时光,是完全忘我的、松弛的。可惜,我不曾记得有过完整的睡眠,依然在半夜按时醒来。溪边的蛙鸣能借助空气进入耳朵,清清楚楚,是那么清脆而单调。

那次路过昆明搭乘飞机回京。好友张赋宇请了曾经担任过阿拉善企业家俱乐部监事长的当地企业家大哥,陪同吃饭饯行。席间喝得有点儿高,这位大哥轻拍我的肩膀说,失眠我有一个偏方,药到病除。然后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小伙子火正旺,耍一个女朋友。”已婚的我大笑不已,连连摆手说不敢。

其实这些形形色色的非药物治疗,在我认知中,至少需要参与者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并且最好在失眠初期介入,只要还没有发展成顽固性失眠症,一切皆有可能。

我只好接受西药,如安眠药物(如非苯二氮卓类药物和苯二氮卓类等)治疗。一片小药丸即可让我沉沉睡去。吃安眠药是获得睡眠的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这种不费力即可轻松获得效果的手段,我曾经如此抗拒。没错,它治标不治本,有些人也许需要与它终身为伍。更多的人有时还需要同时实施抗焦虑或抗抑郁治疗。两害相权取其轻,我选择了向失眠症妥协。

因为,失眠已经给我造成了另一个心理创伤——恐惧。

公司项目第二轮融资失败后,我们整体陷入了较长一段时间的低谷,包括情绪。一个初冬下午,窗外暖阳,天空明朗,合伙人白胖子在办公室,穿着高领羊毛衫,我们围着茶几而坐,泡着红茶。此时他看起来精神不赖,没有表现出失眠症患者的憔悴。他给我们泡着茶,听着我们聊重整业务,他说了一句吓我一跳的话:“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羁绊,我都想着自杀。”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温度,眼神像来自遥远的天国,空洞无物,令人不寒而栗。

这句话又把我拉到了早先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西安一家上市公司是家族企业,那年爆雷,被爆出大股东占用上市公司巨额资金,股价狂跌,市场声讨和要求监管严查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董事长的弟弟是我的好友,我飞过去陪他,同时讨论应对方案。董事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天。我们和公司高管们在另一个办公室里讨论。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一天都没见着董事长人影。我们意识到什么,不约而同地起身,冲向董事长办公室。还喊上保安。我们把办公室门踢开。地上散落着揉皱的稿纸、餐巾纸,一团团的。董事长痛哭流涕过,此刻瘫坐在老板台后靠椅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办公桌铺着八页纸的遗书,他在交代着后事呢——这个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听说他后来自行去看医生了,属于精神引起的易激惹综合征。

因此,当白胖子说出这句话时,我条件反射般厉声反驳他,怎么可以有这种愚蠢的想法?那么多年轻的员工,还有相信你的投资股东,还有你的老婆孩子,怎么能够如此这般……记得我痛斥他时,情绪激动,踢开椅子,站起来咆哮着。他则面无表情,任凭我们在眼前声嘶力竭,却仿若空气。

从办公室出来,我冲着空中挥拳,忽而有着哭的冲动。也是从那一刻,我认识到,长期失眠能够把一个从底层干起来的强悍的创业者击败,能够让一个人从生向往死,从拼命拥有到舍得放弃——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病症?

长期失眠有可能导致抑郁,抑郁有可能诱发自杀倾向。我翻阅过研究报告均有类似论述。我开始对失眠有着恐惧。恐惧又加重着失眠程度。它们就在我们身体里,不知不觉间完成闭环循环往复。

失眠对心理的影响胜于生理。失眠症制造心理恐惧。恐惧于未知的不确定的未来。

恐惧于恐惧本身。

奇迹终于到来,来时莫名其妙。

在我失眠第五年的初秋,朋友引荐我去求诊了一个专治睡眠障碍症的外国著名医学教授。外国人似乎不容易辨别出实际年龄,从他暗淡的高额头,布满一道道宛若梯田的皱纹来看,应该年过花甲了吧。

同样是做了系列检查,包括仪器和验血。教授拿着一堆化验单、诊断报告以及患者自诉材料,看得仔细。他不爱寒暄,凝视着你,目光温和。

一番涉及专业的问询和解答之后,我们进行了一番随意的对话,主要是他问我答,旁边坐着专职翻译。

他问:“你总是在夜里2-3点之间醒来,醒后不眠?”

我说:“是的。大部分是凌晨2:47分醒来。几乎形成了一个生物钟。”

我说的时间有零有整,他听了笑了,嘴角舒缓。

他问:“醒来后干什么?”

我说:“之前醒来,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后期就爬起来,在电脑上敲点儿文字。”

他问:“第二天感觉疲倦吗?瞌睡吗?”

我说:“没有疲倦。没有睡意。”

他问:“你吃过药吗?”

我说:“有时候半夜醒来,不想干活了,也不想瞪着天花板,我就吃半颗思诺思,半衰期短,起效快;有时候入睡之前干脆吃颗艾司唑仑,直接睡到天亮。一般而言,我吃药比较克制,我一周吃那么一两次,并且是交错吃,避免耐药性。”

……

他最后给了我一个诊断性结论,有可能是假性失眠。

他这句话直接震惊到我。就像当初神经内科大夫确诊我有睡眠障碍一样。我再三向翻译求证,是他亲口说的吗?意思准确吗?翻译给予肯定的回应。

假性失眠。我这么一个较真的、认死理的、顽固的,曾经像魔怔一样寻找各种资料差点儿“久病成医”,让多少大夫朋友、偏方爱好者头痛不已的失眠患者,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个结果?

我忽而感觉身上有一根绳子从紧紧捆绑的状态松开掉落在地,浑身轻松。

这位号称世界顶级的失眠治疗专家,竟然说我是假性失眠。

他给我开的唯一处方——每天上午在户外晒一个小时的太阳。对,是户外真晒,晒真太阳,那种坐在办公室隔着玻璃的太阳都不算(我猜那是因为隔着玻璃的太阳在人体合成不了维生素D或者合成效率低)。拿着这剂处方,我有些哭笑不得。意外的是,当晚我在半信半疑中,没有借助任何药物,竟然酣然入睡。也许,这应该是我记忆中自觉患上失眠症以来第一个完整的好睡眠,奢侈的享受。

别是昙花一现。第二天上午,我去附近的森林公园漫步、晒太阳,天空高远、瓦蓝,清风吹拂,掠过面部凉爽爽的,退休的人穿着运动服沿着跑道快走,一小群棕头鸦雀在树叶枝桠间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叫,叽叽喳喳,还不时低空飞行穿过跑道。暖阳照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感受到微热。在跑道边上停下脚步,张开双臂,迎着太阳仰着头微闭着眼,此刻脑袋什么都不想,自我清空,恍惚间自觉进入失重状态,我仿佛看到一只气球,随轻风飘起来,越飘越高……一刹那发现生活是如此简单、美好,小时候乡野不就是如此吗?我竟然有了睡意。晚上,我不借助药物又睡了一个完整的好觉。直至第十五天。直至第二十一天。记得有研究报告说人的习惯养成最低时间限度是维持至少二十一天。直至我后来忘了坚持的天数,反正我的好睡眠回来了。

失眠在一夜之间奇迹般好转。了解内情的朋友笑称这是“一句话的神奇治愈”。其实,这位医生只是充当了一个临门一脚的角色,在此之前,我已经做到了“放下”。

我们已经从第一家创业公司退出。把退出套现的一笔现金加上募集的资金,我们转身做了天使投资基金。专注于扶持更多的九〇后年轻人涌向创业板、新三板,奔向创富之路。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等于放弃了最初的执念。

合伙人白胖子继续经营着那家公司,错过了创业板红利期,他降低了预期,在一些核心骨干逐渐离开后,他开始学会泡茶,玩着抖音,在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虽然企业越做越小。不知道他失眠是否好了,反正没有自杀。

我的失眠,原来最好的药方是心药。也许失眠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哲学问题。如果欲望过高,降低欲望;如果恐惧,就消除恐惧。

世间没有永远的夜。昼短夜长,昼长夜短,此消彼长,经济学上的“零和博弈论”,同样适合社会或个体生理的动态平衡。

一旦失眠了,不要惊慌、恐惧,学会用审视角度看待失眠。

有人笑言,“不曾深夜失眠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何况失眠患者睡眠时间减少,从而多了时间做其他的事情。美国大发明家爱迪生每夜只睡五个小时,年轻时有时连续工作几个昼夜不睡觉。“睡眠完全是一种习惯,一个人不必要睡那么多,鱼整夜在水中游动不睡觉,马晚上也不睡觉,第二天仍然精力充沛。人睡得少一点,就多一些时间做事。”或许基于这种观念,失眠成就了他一生获得一千多项科学发明专利。

不是所有人都成得了爱迪生,但可以像爱迪生那样挖掘多余时间的价值。失眠期间,我偶有收获,在睡不着的时候,我起床爬格子,把自己创业、投资时期的感悟、故事、思考,通过笔下的文字输出,创作出《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等财经小说,为更多的创业者输送知识、经验和养分。在多个线下场合或线上讨论区,经常听到创业者们谈及因阅读它们而得的诸多收获,作为作者——一个失眠患者,莫名地感慨:“失眠创造价值。”

据说杜甫为失眠写了一百多首诗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世间少了一个睡好觉的人,却多了一个创作者。此消彼长,零和博弈。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诗经》曾精准形象地描述过一个失眠的男子,因爱不得而辗转难眠,我读到的不是对失眠的无奈,而是对爱的动容追求。——这就是所谓的境由心生,物随心转;心之所向,境之所在。

这位失眠男子,因爱不得而辗转难眠,多么淳朴、简约的欲望,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是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因为暗恋而失眠的故事?

人世间,今夜当好眠。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陈楫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野草》《诗歌月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选载,并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若有光:〈散文海外版〉2023年精品集》《2023年中国好小说(中篇卷)》等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大国智造》(合著)等。获第九届冰心散文奖、“长城组歌”全国诗歌比赛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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