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期·散文
陈楫宝 | 夜坐吟
“一入失眠深似海,从此周公是路人。”
确诊失眠后我潜意识中在期待着奇迹出现——也许某晚天降一个完整的好睡眠,失眠就此自动消失。
奇迹迟迟没有发生。
失眠把我变成了一个男祥林嫂。我的众多好友接受过我喋喋不休关于失眠的自诉。他们都知道了我的失眠。但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不过至少我获得了心理的抚慰以及情绪的宣泄出口。如果此刻你在看这番文字,请你记住,如果一个人勇于在你面前袒露他或她的不堪、痛苦以及欲望等隐秘心事,请你耐心地接纳它,珍惜它,不要嘲笑它,不屑它。
一座城池失守,必然纠结各方力量来反击,收复失地,而不是甘愿束手就擒。这是众多失眠患者的选择,也是我的本能反应。
我最初本能地排斥着吃安定类西药。这类声音在耳边时时聒噪:“是药三分毒。”“安眠药不能轻易吃,吃上后就赖上你了,还有成瘾性……”我开始了漫长的攻克失眠之路,遍尝除了唾手可得的安眠药之外的诸多方法,古典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包括民间偏方。
——我尝试静坐冥想。一个曾经在泰国神学院专攻睡眠专业的大夫,经朋友引荐后,我跟着他静坐冥想。甫一静坐,我满脑子世界大战,过往不堪的细节,以及胡思乱想,都呼啦啦涌进来,怎么也静不下来。传闻年轻时候的郭沫若依靠坚持睡前静坐,持之以恒,自疗好了神经衰弱症。这位大夫亲自指导、下场调教,训练过一段时间后,我可能太笨或欲念太多,收效甚微。如此者三,让大夫颇有挫败感,我只好抱拳表示歉意。
——我尝试针灸物理治疗。每次去医院,忍着蚂蚁般最初刺入的微痛,满脑袋扎满针灸就像一头刺猬,躺在理疗床上半个小时,我能够在最后十分钟内入睡,还打起了呼噜。大夫惊喜地告诉我,好了好了,你的失眠症能好,会好的。但是,针灸的效果于我是“短暂的睡意”,坚持做了三个疗程,大夫不断调整针灸穴位,收获的只有每次“最后十分钟”。
——我尝试中医药治疗。我的一个供应商,给她顺利结算了几笔供货款项后,她主动带我去看了一个女老中医——她满头银发,目光柔和,“望、闻、问、切”一丝不苟,绝不偷工减料,问得仔细,沟通充分,历时半个小时。供应商悄悄告诉过我,她是为诸多政界大人物以及包括央视名嘴等社会名流看过病的。然后,这位老中医给我开了二十一服中药。没有收费。我至今记得那位老中医眼神充满母亲般抚慰:“二十一服中药下去,肯定会好。”
很愧疚辜负了这位老中医的殷切嘱托,我没有完成任务。喝完那二十一服中药,失眠夜夜如期而至,从不缺席。也许,我的失眠症是占山为王的贼寇,它们占据要塞,易守难攻。
——还尝试过音乐治愈,那是在考察一个投资项目时偶然发现。研发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说自己研发这个项目历时十年,花费巨资,工程浩大繁杂——依据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能实现“千人千面”的个性化治疗。一个类似iPad的小仪器,说是根据中医的人体经络学说,通过对人体十二经络二十四个穴位的探测,测定人体的五脏六腑、皮下组织、细胞等状态,观察整个身体的健康情况,然后依据个体状况智能化匹配音乐。我开玩笑说:“如果音乐治疗能够解决我的顽固性失眠,这个项目我们立刻投。”研发者盛情邀请我试验。怀着好奇心,在产品尚未正式推向市场之前,我去做了一次“小白鼠”。先是把双掌贴在小仪器的触感专区,仪器通过传感系统收集完身体信号和数据,随即自动测算出我的身体状态,然后自动匹配七首乐曲,需理疗一个半小时。然后我躺在他们特制的理疗床上,手脚四个穴位贴着传感器片。音乐响起,理疗床随着音乐旋律的频率而小幅度地上下、左右微震,闭上眼,感受到了身体进入放松状态。确实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沉浸于音乐构建的时而激荡、高亢,时而舒缓、婉转的世界:有“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苍凉辽阔;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迈;也有“远山映清月,曲水涵沦漪”的清幽……一个半小时音乐治疗,没有产生任何睡意。这令那位研发者尴尬不已。他追着我再三保证,得多来几次,完全能治愈。我安抚他一番,自嘲是非常顽固的那一类,我的治疗效果不具有代表性。
——我也尝试过给自己“流放”。诗人歌德曾因官场和创作而失眠,他认为战胜失眠的好方法是旅行,周游列国,绮丽的风光使他的神经衰弱症不药而愈。我在失眠后第三年的夏天,去了云南大理。浓烈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在临近洱海边的客栈,坐在摇椅上,时光过得很慢,微风吹拂着垂柳,时而掠过面部,有一种痒痒的惬意;或者结伴同客栈的驴友们绕洱海骑行,时而拼尽全力爬坡,时而任凭单车在轻斜度的下坡中不受约束地滑行……半个月时光,是完全忘我的、松弛的。可惜,我不曾记得有过完整的睡眠,依然在半夜按时醒来。溪边的蛙鸣能借助空气进入耳朵,清清楚楚,是那么清脆而单调。
那次路过昆明搭乘飞机回京。好友张赋宇请了曾经担任过阿拉善企业家俱乐部监事长的当地企业家大哥,陪同吃饭饯行。席间喝得有点儿高,这位大哥轻拍我的肩膀说,失眠我有一个偏方,药到病除。然后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小伙子火正旺,耍一个女朋友。”已婚的我大笑不已,连连摆手说不敢。
其实这些形形色色的非药物治疗,在我认知中,至少需要参与者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并且最好在失眠初期介入,只要还没有发展成顽固性失眠症,一切皆有可能。
我只好接受西药,如安眠药物(如非苯二氮卓类药物和苯二氮卓类等)治疗。一片小药丸即可让我沉沉睡去。吃安眠药是获得睡眠的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这种不费力即可轻松获得效果的手段,我曾经如此抗拒。没错,它治标不治本,有些人也许需要与它终身为伍。更多的人有时还需要同时实施抗焦虑或抗抑郁治疗。两害相权取其轻,我选择了向失眠症妥协。
因为,失眠已经给我造成了另一个心理创伤——恐惧。
公司项目第二轮融资失败后,我们整体陷入了较长一段时间的低谷,包括情绪。一个初冬下午,窗外暖阳,天空明朗,合伙人白胖子在办公室,穿着高领羊毛衫,我们围着茶几而坐,泡着红茶。此时他看起来精神不赖,没有表现出失眠症患者的憔悴。他给我们泡着茶,听着我们聊重整业务,他说了一句吓我一跳的话:“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羁绊,我都想着自杀。”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温度,眼神像来自遥远的天国,空洞无物,令人不寒而栗。
这句话又把我拉到了早先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西安一家上市公司是家族企业,那年爆雷,被爆出大股东占用上市公司巨额资金,股价狂跌,市场声讨和要求监管严查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董事长的弟弟是我的好友,我飞过去陪他,同时讨论应对方案。董事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天。我们和公司高管们在另一个办公室里讨论。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一天都没见着董事长人影。我们意识到什么,不约而同地起身,冲向董事长办公室。还喊上保安。我们把办公室门踢开。地上散落着揉皱的稿纸、餐巾纸,一团团的。董事长痛哭流涕过,此刻瘫坐在老板台后靠椅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办公桌铺着八页纸的遗书,他在交代着后事呢——这个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听说他后来自行去看医生了,属于精神引起的易激惹综合征。
因此,当白胖子说出这句话时,我条件反射般厉声反驳他,怎么可以有这种愚蠢的想法?那么多年轻的员工,还有相信你的投资股东,还有你的老婆孩子,怎么能够如此这般……记得我痛斥他时,情绪激动,踢开椅子,站起来咆哮着。他则面无表情,任凭我们在眼前声嘶力竭,却仿若空气。
从办公室出来,我冲着空中挥拳,忽而有着哭的冲动。也是从那一刻,我认识到,长期失眠能够把一个从底层干起来的强悍的创业者击败,能够让一个人从生向往死,从拼命拥有到舍得放弃——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病症?
长期失眠有可能导致抑郁,抑郁有可能诱发自杀倾向。我翻阅过研究报告均有类似论述。我开始对失眠有着恐惧。恐惧又加重着失眠程度。它们就在我们身体里,不知不觉间完成闭环循环往复。
失眠对心理的影响胜于生理。失眠症制造心理恐惧。恐惧于未知的不确定的未来。
奇迹终于到来,来时莫名其妙。
在我失眠第五年的初秋,朋友引荐我去求诊了一个专治睡眠障碍症的外国著名医学教授。外国人似乎不容易辨别出实际年龄,从他暗淡的高额头,布满一道道宛若梯田的皱纹来看,应该年过花甲了吧。
同样是做了系列检查,包括仪器和验血。教授拿着一堆化验单、诊断报告以及患者自诉材料,看得仔细。他不爱寒暄,凝视着你,目光温和。
一番涉及专业的问询和解答之后,我们进行了一番随意的对话,主要是他问我答,旁边坐着专职翻译。
他问:“你总是在夜里2-3点之间醒来,醒后不眠?”
我说:“是的。大部分是凌晨2:47分醒来。几乎形成了一个生物钟。”
我说的时间有零有整,他听了笑了,嘴角舒缓。
他问:“醒来后干什么?”
我说:“之前醒来,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后期就爬起来,在电脑上敲点儿文字。”
他问:“第二天感觉疲倦吗?瞌睡吗?”
我说:“没有疲倦。没有睡意。”
他问:“你吃过药吗?”
我说:“有时候半夜醒来,不想干活了,也不想瞪着天花板,我就吃半颗思诺思,半衰期短,起效快;有时候入睡之前干脆吃颗艾司唑仑,直接睡到天亮。一般而言,我吃药比较克制,我一周吃那么一两次,并且是交错吃,避免耐药性。”
……
他最后给了我一个诊断性结论,有可能是假性失眠。
他这句话直接震惊到我。就像当初神经内科大夫确诊我有睡眠障碍一样。我再三向翻译求证,是他亲口说的吗?意思准确吗?翻译给予肯定的回应。
假性失眠。我这么一个较真的、认死理的、顽固的,曾经像魔怔一样寻找各种资料差点儿“久病成医”,让多少大夫朋友、偏方爱好者头痛不已的失眠患者,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个结果?
我忽而感觉身上有一根绳子从紧紧捆绑的状态松开掉落在地,浑身轻松。
这位号称世界顶级的失眠治疗专家,竟然说我是假性失眠。
他给我开的唯一处方——每天上午在户外晒一个小时的太阳。对,是户外真晒,晒真太阳,那种坐在办公室隔着玻璃的太阳都不算(我猜那是因为隔着玻璃的太阳在人体合成不了维生素D或者合成效率低)。拿着这剂处方,我有些哭笑不得。意外的是,当晚我在半信半疑中,没有借助任何药物,竟然酣然入睡。也许,这应该是我记忆中自觉患上失眠症以来第一个完整的好睡眠,奢侈的享受。
别是昙花一现。第二天上午,我去附近的森林公园漫步、晒太阳,天空高远、瓦蓝,清风吹拂,掠过面部凉爽爽的,退休的人穿着运动服沿着跑道快走,一小群棕头鸦雀在树叶枝桠间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叫,叽叽喳喳,还不时低空飞行穿过跑道。暖阳照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感受到微热。在跑道边上停下脚步,张开双臂,迎着太阳仰着头微闭着眼,此刻脑袋什么都不想,自我清空,恍惚间自觉进入失重状态,我仿佛看到一只气球,随轻风飘起来,越飘越高……一刹那发现生活是如此简单、美好,小时候乡野不就是如此吗?我竟然有了睡意。晚上,我不借助药物又睡了一个完整的好觉。直至第十五天。直至第二十一天。记得有研究报告说人的习惯养成最低时间限度是维持至少二十一天。直至我后来忘了坚持的天数,反正我的好睡眠回来了。
失眠在一夜之间奇迹般好转。了解内情的朋友笑称这是“一句话的神奇治愈”。其实,这位医生只是充当了一个临门一脚的角色,在此之前,我已经做到了“放下”。
我们已经从第一家创业公司退出。把退出套现的一笔现金加上募集的资金,我们转身做了天使投资基金。专注于扶持更多的九〇后年轻人涌向创业板、新三板,奔向创富之路。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等于放弃了最初的执念。
合伙人白胖子继续经营着那家公司,错过了创业板红利期,他降低了预期,在一些核心骨干逐渐离开后,他开始学会泡茶,玩着抖音,在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虽然企业越做越小。不知道他失眠是否好了,反正没有自杀。
我的失眠,原来最好的药方是心药。也许失眠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哲学问题。如果欲望过高,降低欲望;如果恐惧,就消除恐惧。
世间没有永远的夜。昼短夜长,昼长夜短,此消彼长,经济学上的“零和博弈论”,同样适合社会或个体生理的动态平衡。
一旦失眠了,不要惊慌、恐惧,学会用审视角度看待失眠。
有人笑言,“不曾深夜失眠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何况失眠患者睡眠时间减少,从而多了时间做其他的事情。美国大发明家爱迪生每夜只睡五个小时,年轻时有时连续工作几个昼夜不睡觉。“睡眠完全是一种习惯,一个人不必要睡那么多,鱼整夜在水中游动不睡觉,马晚上也不睡觉,第二天仍然精力充沛。人睡得少一点,就多一些时间做事。”或许基于这种观念,失眠成就了他一生获得一千多项科学发明专利。
不是所有人都成得了爱迪生,但可以像爱迪生那样挖掘多余时间的价值。失眠期间,我偶有收获,在睡不着的时候,我起床爬格子,把自己创业、投资时期的感悟、故事、思考,通过笔下的文字输出,创作出《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等财经小说,为更多的创业者输送知识、经验和养分。在多个线下场合或线上讨论区,经常听到创业者们谈及因阅读它们而得的诸多收获,作为作者——一个失眠患者,莫名地感慨:“失眠创造价值。”
据说杜甫为失眠写了一百多首诗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世间少了一个睡好觉的人,却多了一个创作者。此消彼长,零和博弈。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诗经》曾精准形象地描述过一个失眠的男子,因爱不得而辗转难眠,我读到的不是对失眠的无奈,而是对爱的动容追求。——这就是所谓的境由心生,物随心转;心之所向,境之所在。
这位失眠男子,因爱不得而辗转难眠,多么淳朴、简约的欲望,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是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因为暗恋而失眠的故事?
人世间,今夜当好眠。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陈楫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野草》《诗歌月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选载,并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若有光:〈散文海外版〉2023年精品集》《2023年中国好小说(中篇卷)》等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大国智造》(合著)等。获第九届冰心散文奖、“长城组歌”全国诗歌比赛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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