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新生(短篇小说)|2024年第11期·小说

文摘   2024-11-14 10:44   天津  

第11期·小说

李玉林|新生

“您走吧,快回去吧!”儿子说,眉头蹙了蹙,但即刻又尽力舒展开。

“不急,再和你待一会儿……”父亲说,注视着儿子的脸、眼睛,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您还是快回家去吧!您放心,我这里没事的,不会有什么事……”儿子说,说着搂着父亲的肩头就往外走。

父亲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外走了,但一步三回头地看儿子,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沉重的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的灰。

儿子眼睛凝住了,但随即又转动起来,并泛起笑的波纹,说:“爸爸您就放心走吧!我一会儿就休息了。明天有什么情况我及时告诉您和我妈妈。”

父亲终于走了,离开了这里。儿子叮嘱说:“您路上小心,慢慢走。”

父亲走后,儿子眼睛里的笑纹随即就消失了,本来还尽力放光的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突然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了,身子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了。他使劲揉眼睛,眼前又突然全白了,白得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儿子叫韩一勤,今年30岁了,还没有成家,一直和年迈的父母亲生活在一起。

韩一勤定神儿,回转身,挪了几步,慢慢躺在床帮挂着他“名片”的病床上。他平生第一次住进病房,第一次躺在被白色笼罩的病床上。看着白色的有点儿黯淡的屋顶,他想象着他正在等待的检查结果可能会怎样,想为他近来的身体状况心焦的父亲和眼睛里分明有些恐慌的母亲,想他最近还在进行的这次难得的下船进修学习,想……

他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东奔西跑,想赶快逃离却不知该逃到哪里。

忽然,一阵响动紧接着一声急切的呼唤从旁边传来。韩一勤一激灵,侧身、转头,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病床上的病人和照顾这位病人的那位姑娘。病人是位已经不能自主起床的老人,韩一勤看出来老人刚刚在姑娘的帮助下在床上解决了排便的问题,身旁的姑娘正小心地从老人的身子底下抽出扁平的白瓷便盆,说:“爸爸您躺好了,我去把便盆倒了。”不想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就要从床上跌落了,姑娘来不及放下便盆,便急忙用另外一只手去扶老人。

韩一勤在一旁注意到这情况,本能地快速翻身起床,先是看老爷子那里是否有需要帮助的事情,而后瞥了一眼姑娘一只手还拿着的便盆,俯身接过拎起就去楼道的卫生间了。韩一勤把便盆里的粪便倒掉,又用清水冲洗干净,而后拎回。

姑娘没有料到这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这样一点儿不嫌弃地热心出手相帮,况且还同样是住院治疗的病人。姑娘一边扶着病床上的父亲,一边忙不迭地满脸堆笑着向小伙子表示谢意。

韩一勤只淡淡地说了句“不用谢”,便走到床的另一边看还能为老人做点儿什么。他那颗本来异常郁闷的心,此时像突然涌进一股暖流,明显又有了一种这些天很少光顾的活力。

韩一勤做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是个勤快的热心人,起小他就乐于出手帮助家人、同学、路人,帮助他人做些随手可做的事情。尽管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值得赞扬的,可他从内心深处还是会感到愉快、充实、自信。此刻,他就忘却了他的不安和焦虑。

老人此时已经平复了许多。韩一勤询问了病床上老人的情况,老人说话已经很困难了,只是尽量睁大眼睛用暖暖的目光向韩一勤表示了谢意。从姑娘那里,韩一勤得知老人得的是血液病,已经是第三次住院了。说是老人,恐怕也就是50多岁,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只是其惨白的面容和瘦弱、无力的身躯让人感觉到了一种过早的可怕的衰老。

韩一勤坐回自己的病床,不由得想到了自己。

韩一勤出生在气候宜人的滨海城市。父亲是已经退休的矿工,虽然工作一直十分努力,还多次被单位评为优秀职工,但身体不太好,患有很难治愈的矽肺病和小肠疝气。母亲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但身体健康,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在家操持家务、照顾父亲和儿子,十分贤惠、能干,不但洗衣做饭好,还有很好的裁缝手艺。父亲和他好多舒适合身好看的衣裤都出自母亲的巧手。韩一勤没有上大学,中专毕业后就上船做了一名远洋货轮的船员,经常往返于中、日、韩、朝的港口。他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觉得这份工作既可以使他感到充实,而且使他的眼界也更宽广了,还有他的工资收入也比在工厂或商场工作的同龄人要多不少。只是全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在家的时间不多。他一直都十分努力地工作着,希望靠自己不懈的努力,使年迈的父母生活得更好一些。工作五年以后,他所在的公司安排他下船进修,并告诉他学习结束后,将安排他船上更重要的工作岗位,工资待遇也会相应提高。韩一勤非常高兴,即刻就将这件好事告诉父母亲。可是,就在他进修学习这一段时间里,有一天他忽然感到额头发热浑身无力,他发烧了,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他以为自己是伤风感冒,吃了几粒退烧药,继续学习工作。可是发烧的情况并未见好转。但他依旧坚持着,强打精神,也没和同事、领导说自己的不适。没有多久,他感觉自己肚子里好像长了一个包,他用手摸,揉搓,不断地使劲揉搓,却总也不见消退。他越发感到没有力气了,而且一种疼痛的感觉还不时袭击着他的腹部、胸部、头部。他实在无法再坚持学习、工作了,不得不向单位请假回家休息。他还想着休息几天,身体状况一定会有好转。可尽管整日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休息,他依旧没有力气,依旧被一阵阵的疼痛折磨,腹部的肿包也未见消退。父母亲从他在家休息的第一天起,就说让他到医院去看一看,可他说不用,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可是两天过去了,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重了。父亲说无论如何也要到医院检查检查,说着就要拉着他一起去。他不能让年迈身体还不好的父亲担心受累,忙制止了要和他一起出门的父亲,尽量抖擞了一下精神,马上就去了父亲建议的市里最大最有名的一家医院。

韩一勤没有想到医院里居然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病,他甚至不明白该怎样排队挂号,该挂哪个科室哪个大夫的号。他排了好几次队,询问了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他却不知从何问起。

忽然,韩一勤听见排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接着跟陪他来看病的同伴说:“上次在那个医院看病,给了那么多药,花了那么多钱,折腾了那么多天,不但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反而更糟了。看这个医院、这里的大夫怎么样吧?”

韩一勤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自己,不知自己看病的情况会是怎样。

快两个小时了,他就要可以走进大夫的诊室了。韩一勤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在船上的情景,船在大海上航行,尽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但很多时候都是在风浪中颠簸,有时还会险象环生。他也想到每次远洋轮在异国他乡停靠之后,他看到自己和同事们劳动成果得以实现,看到了大洋彼岸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人情、人生。每当想到这些,他都会很愉快,也会多一些信心和希望。他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们的货轮到东边一个国家送粮食,货物送完卸完之后,一个与他们接洽的先生——一个清瘦的十分干练的同志友好地笑着跟船长说,有几位妇女想帮助打扫一下船舱,清扫下来的谷粒就让她们自己收走了,问是否可以。船长愣了一下,旋即就答应了。韩一勤记得很清楚,那几位妇女实在太能干了,旋风般地转眼就把船舱打扫得一尘不染,再找不到一颗谷粒。每位妇女都背了一小袋粮食,韩一勤忘不了她们那一脸无比满足异常甜美的微笑。韩一勤注意到那里的人们无论生活得如何,却总是满脸幸福、满心自豪的模样……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呢?韩一勤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忽然,他听到了眼前屋门开启的声音,听到了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注意到,在他之前那位看病的人进去出来的时间至多只有5分钟。他忐忑着走进去,看到坐在小桌前的是一位女大夫,大约有五十几岁了,个子不高,梳着有点儿老派的齐耳短发。韩一勤走近的时候,那位大夫朝他点了一下头,还微微笑了一下,示意他坐到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女大夫随意的微笑使韩一勤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许多。女大夫看了一眼韩一勤挂号的单子,问他哪里不好。韩一勤述说自己这些天的种种不适,女大夫一边听一边用笔在病历本记着,忽然她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韩一勤的面容,又接连提了几个问题,其中还包括他的工作情况和家庭情况。大夫十分专注地听韩一勤的讲述,韩一勤能感觉到这一点,甚至感觉到这位大夫眼神的变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呢?

接下来,女大夫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前胸和后背,又让他躺到白色的小床上,触摸、按压他的腹部。而后,女大夫让韩一勤再次坐到她面前,对他说:“你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住院吧,住院检查能仔细全面些。”

听说要住院检查,韩一勤犹豫了,说:“住院?还是别住了吧。”

大夫说:“一定要重视自己身体出现的症状,有病一定要及时治疗,不能耽搁。”并耐心地告诉眼前这位年轻人如何办理住院。

韩一勤明显感到自己两条腿发沉了,像绑了沉重的沙袋。他不得不就这样走着,去询问办理住院检查、治疗需要做些什么。当听说住院需要交押金,而一次的押金数额差不多是他5个月的工作收入,他顿时就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家里并不富裕,父亲不多的退休金在支付了需要个人出的那部分医药费之后,所剩无几。之前,他还希望自己工作岗位变动工资收入提高之后,让父母亲过上更好的日子呢!他决定不办住院手续,不再检查治疗了,想兴许会有奇迹出现,他想自己现在的不适也有可能会慢慢好起来呢。

父亲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坚决地让他即刻就去住院,还说自己就是因为年轻时不注意及时就医,而成了如今这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不要考虑钱的问题。说着,拉起他就奔医院走。

父亲陪着他到医院,陪着他在医院的楼上楼下跑了大半天的时间,遵照医生的要求做了好几项过去他没听说过的检查,还抽了好多的血。

 

躺在病床上的韩一勤这一宿也没怎么真正入睡,他胡思乱想。病,他会得什么病?会很快好吗?会像他父亲那样总是病病歪歪,总是治不好吗?病!病是什么?怎么会病呢?他想着,翻了个身,注意到相邻病床上的病人和陪伴病人的那位姑娘。入夜之后,姑娘从病床底下拉出一个帆布的折叠床,就和衣睡在上面。韩一勤注意到,那位老年病人稍有动静,姑娘就会即刻起身到老人跟前,看老人有什么需要。韩一勤之前与姑娘聊了几句,得知姑娘是老人唯一的女儿,是一个针织厂的工人。每天下了班立马回家吃了妈妈做好的饭并用保温桶带上给父亲的饭菜,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照顾病床上的父亲。直到此时,他才默默地在黯淡的灯光下仔细观察了这位姑娘。姑娘眼睛不大,但总是闪着一种让人感到和善、柔美的光亮,她头上梳着一条漆黑得发亮、长且粗的辫子。她时不时会下意识地把辫子从脑后撩到胸前抚摸片刻又甩到脑后。韩一勤自成年以后几乎没有与年轻女性有过接触。他成年累月相伴的远洋轮上全部都是和他一样的秃小子。这一次在医院,无意中认识了这样一位姑娘,他见这位姑娘这样勤快、这样辛苦、这样细心、这样孝顺,还总是很乐观,总是满脸阳光的模样,心里很是感慨,几次跟姑娘说,忙不过来就随时叫他。说这话时,他没有感到四肢无力,也没有感觉到不时会袭击他的莫名的疼痛。冬梅,他听见姑娘的父亲喊她冬梅,便知道了姑娘的名字叫冬梅。


天又都黑了吗?黑得吓人,没有啊!天又一下子都白了吗?白得瘆人,揉揉眼睛再看,好像也没有!

韩一勤看着眼前的大夫,大夫跟他说的那些,他并没有全懂,但心还是在扑腾,扑腾着又好像一下子空了,似乎心跳都感觉不到了。

韩一勤注意到了,来查房并告知韩一勤检查结果、确诊病情的正是那位在门诊给他瞧病的女医生。

女医生名叫姜瑶,是这个医院的主任医师,海外留学多年的医学博士、教授。一个看上去挺和善,可眼睛里总会有一点儿忧郁神情的大夫。这样的白大褂,她穿了快30年了。像韩一勤一样的病人,她看过的太多了,但是她能给这样的病人多大的帮助呢?尽管这几十年来,她的医术、学识一直在提高,许多患者也确实因为她的治疗减轻了病痛、恢复了健康,积累了成功的经验。但她从来都不回避这些经历和经验中有不少的遗憾与无奈,她需要探讨的知识和技能还太多。她的医学成果和论文曾多次获大奖,甚至是国际上的奖项,但是她从来没有因此感到荣耀,因为她会想到她还不能解决的许多难题。

眼下,面对韩一勤这位年轻的患者,姜瑶的内心就很纠结。

之前,经过对韩一勤病情的仔细询问和当场的初步诊断,她就高度怀疑这个年轻人患上了可怕的白血病。接下来,各种病理分析出来后,证实了她的初步诊断,韩一勤患有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而且因为没有及时诊断和治疗他的病情已经临近“加速期”。

这是一种恶性的很难治愈的血液病,根据以往相同的病例,如果不尽快进行干预治疗,韩一勤这样的患者大约只有35个月的生命期限。

姜瑶和她们科室的医生已经注意到了,近年来从他们接诊的病人看,患这种病的患者,有增加的趋势。增加的量到底有多大?是否有规律?发病的主要因素又是什么呢?她常思考这些问题,但她知道目前还没有对这种病发病率的统计。

一向对这种疾病进行全世界追踪调查的姜瑶了解到,西方一个发达国家已经出现了对抗这种疾病有效的药物和治疗方法,但是能惠及眼前这样的患者身上吗?

姜瑶医生没有把严重的情况即刻告诉韩一勤,只是要求他一定要积极配合治疗,要有与病魔抗争的准备和勇气,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尽管以往类似的患者治疗的效果多数都不理想,可姜瑶医生并没有放弃哪怕一丁点儿希望。病人可是不完全相同的研究对象,姜瑶一直这样认为,也是一直这样对待的。

根据韩一勤现在的病情,必须即刻接受大剂量的化疗,外加注射干扰素治疗,不能再延误了。

姜瑶医生在和韩一勤谈病情时还朝他笑了笑,她希望能给这位年轻的患者一点安慰、一点勇气、一点信心、一点希望。她总是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

那是怎样一种疼痛呀!

当得知韩一勤即将开始“化疗”,冬梅告诉他“放化疗”会疼痛的会难受的。当时,他只是朝姑娘笑了笑,并没有太在意。他一个大小伙子,多大的风浪都经历过了,还在乎“疼”吗?

韩一勤没有料到,那实在是太折磨人的一种疼痛了,他说不清楚哪里痛,也说不清哪里不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痛。那是一种钻心的、骨缝里的、神经中无处不在的疼痛。什么时候才能不痛呢?他好像看不到尽头和希望。太难受了!生不如死,他想到了这个词。

韩一勤没有想到他接受的大剂量化疗产生的副作用使他如此难受,可是,这也是为了对抗他身体里、血液中的病魔,为了他疾病的好转呀!

当从医生的口中听到自己患了这样一种疾病的时候,韩一勤的头顿时嗡地胀得很大,一下子蒙了。他知道这种病是很难治好的,而且在享受医保的情况下还会花自己很多钱。他清楚自己家里基本上没存下什么钱,自己长期病假只能拿病假工资,以往的奖金、补助也不可能有了,收入会减少很多。他不想因为自己治病使年迈的父母为难,更不能看着父母亲四处借钱使家庭不得不背上沉重的债务,更甭提还可能会遭遇白眼。他沉默了一会儿,跟姜瑶大夫说自己不想治了,听天由命吧,并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姜瑶大夫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有点儿悲哀。尽管同样的话她听到不止一两个患者说过,但是她还是即刻坚定地说:“韩一勤,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她鼓励他要往远处看,要相信并努力争取一个好的结果。她说他毕竟还很年轻,毕竟还有希望,还会有好的前程,一定会有。

接下来的几天,韩一勤工作过的远洋轮的船长和船上几个最要好的船员代表来看他了,说一定等着他和大家一起再次出海。他眼睛禁不住湿润了,仿佛在大海中前行的巨轮已经出现在眼前,自己已经在风浪中的甲板上了,已经看到他很熟悉的港口了。领导和同事们还递到他手上好多钱,说是大家争先恐后捐给他的,让他一定安心治好自己的病。他注意到了,那些钱比自己一年的工资收入还要多。他知道工友们没有太富裕的,说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大家,眼泪也流了出来。

韩一勤决定治疗了,实际上他一直有着要好好活下去的强烈愿望,他想过如果他真的就这样去了,多对不起对他怀着无限希望的父母呀!没了他这唯一的儿子,年迈的父亲母亲可怎么活下去呀?更何况,他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没有恋爱过,没有过一个女朋友。去年年底的时候,他家的一位亲戚找他要了一张他个人的照片,说是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看了照片上的他,对方的姑娘表示可以交往,可听到他的家庭情况和常年在海上的工作情况,便连面都没有见就回绝了。

韩一勤注意到,年迈的父母亲知道他的病情之后,一下子就更苍老了,连走路都不那么利落了。

可老两口儿都强打精神轮流在儿子病床前照顾他,轮流为病痛的儿子按摩,试图减轻他的痛苦。

身体还算硬朗的母亲,除了照顾生病的儿子、操持一家的家务,还揽了加工服装的活儿,以期增加一点儿收入。这样,母亲每天至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的觉。

冬梅注意到,韩一勤在父母面前总是尽量掩饰他难以抑制的疼痛,还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儿轻松的笑容。更让姑娘感动的是,小伙子都这样了,还时不时关心她的父亲,有时甚至还想着给她帮忙。

姑娘已经知道了,小伙子得的病是和她父亲一样的,只是她父亲的病更严重,已经到了“急变期”。

那天,躺在病床上的韩一勤注意到了,老人突然被推出去说是要抢救了。他一直关注着,没见老人回来,也没再看到冬梅。他知道,有些人匆匆见了面,有了一点儿交往,回头,连告别的话也来不及说就不见了。他知道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很多。他不再想,不想了。可冬梅姑娘的身影还不时会在眼前出现。每当这时,他都极力尽快让自己忘记。

《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

韩一勤长舒了一口气,他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喘气了。他的两腿又自如地迈开了,走出屋门,下了楼梯,就在住宅楼前的道路上走,迈开脚步,就那样轻松地走,两只胳膊也甩起来了。他抬头看天,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亮了,像在大海上时的那种光亮。生病这许多的日子里,他一直把这样喘气、这样走路、这样望天,看成一种奢望,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经过两段难捱的“疼痛”过程,经过姜瑶医生安排的治疗之后,韩一勤病情明显好了许多,不再疼痛,浑身也有了力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重新工作了。他似乎又看见了大海,又置身在风浪中前行的远洋货轮之上,又开始面对他感到新鲜、神奇的世界,又无比兴奋充满希望了。

之前,韩一勤已经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

为了能抑制韩一勤身体、血液中的病魔,姜瑶医生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精心的安排和治疗,这是现有条件下最有针对性也是最有效的治疗。

韩一勤很高兴,治疗过程中的难以承受的疼痛现在看来都是值得的。他很感激为他治疗的姜瑶医生,说了很多由衷感激的话。

姜瑶医生虽然也为韩一勤的治疗效果感到高兴,但她清楚地知道,这种顽固的病魔并没有被彻底击溃,她清楚自己目前的医疗手段和掌握、使用的药物还不足以战胜这种病魔,它大概率还会死灰复燃。姜瑶医生治疗的几位相同情况的病人大概率也是这样。

正像姜瑶医生预料的那样,一个月多一点儿的时间,韩一勤的病情就反复了,他身体内血小板等几项指标又都不正常了,只好继续住院治疗。这次治疗,已经不像先前那样顺利、那样有效果了。很快,干扰素注射等通常有明显效果的治疗手段对他已经基本不起作用了,只要注射了,马上就会发烧。此时,他的血小板会疯狂地上升,全身的各种不适都出现了,只能继续接受大剂量的化疗。

韩一勤又陷入了无尽的病痛之中,是更为难受、难捱的疼痛。他不得不又躺在病床上。他总是躺着,有时想起来一下却怎么也做不到,甚至想翻一下身子都困难。

父母亲来照顾他时,他的内心会更加难受。作为老人的儿子,他没能让年迈的父母安享晚年,反而让他们有了这么沉重的负担。

他总是忍着难以忍受的疼痛,总是用尽最大毅力,装出轻松的模样,让父亲或母亲赶快回家休息,说让父母不用担心他,说自己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

韩一勤和他的父母其实也注意到,同样住院治疗的病人有的雇了护工。如果雇护工照顾病人就可以不让年迈的父母亲这样劳累了,可雇一个护工的费用比韩一勤现在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呀!韩一勤知道他治病这几个月,家里的积蓄几乎花光了,包括单位工友捐赠给他的那些钱。他们这样的家庭是没有能力雇护工的。

这时的韩一勤甭提多恨自己了,恨自己得了这样倒了八辈子霉的病,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没能力。他实在不愿意再拖累父母亲,有多大的罪他也要一个人承受,他想他能承受,不能承受也要承受。

他还是坚持让父母亲不要再待在医院,不要再陪在他身边,赶快回家休息。他依旧还是努力着,尽最大毅力努力掩饰自己的疼痛、自己的不适,让父母觉得他又好转了。

就在他焦急地和父母亲争执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意外地出现在眼前。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仿佛整个病室都在刹那间都亮堂了。是冬梅!自从她的父亲被推走之后,自从他们离开医院之后,韩一勤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她。他也曾想到这位姑娘,这毕竟是他平生近距离接触最多的一位姑娘,姑娘的孝顺、勤劳、乐观的高尚品质和格局深深地感染了他。他知道姑娘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还没有机会安慰她,也不曾对那位老人表示哀悼。

见到姑娘突然出现在眼前,韩一勤和他的父母都挺意外。他们问:“你父亲的事情都料理好了吗?”姑娘说父亲的后事都处理好了,一切都处理好了。看得出来,姑娘对父亲的事情明显不愿意说得太多,总是岔开他们问的这个话题。倒是对韩一勤的病情很关心,问这问那的。还特别关心地问了两位老人的情况,吃得好不好、休息得怎样?来回的路上好不好走?

韩一勤和他的父母都很感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一个只是在医院偶然相遇相识的病友的陪伴亲属,一个已经去世病友的女儿,竟然还这样关注、关心着他们。这太令韩一勤和他年迈的父母亲感动了。

忽然,姑娘冬梅用一双闪着温柔、真诚,一点儿也不做作目光的黑亮眼睛看着韩一勤的父母,毫不含糊地说:“你们二老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大哥。”

韩一勤和他的父母顿时都愣住了,时间刹那间像凝固了。一片寂静。

什么,姑娘在说什么?他们没听错吗?

冬梅姑娘大方地笑了一下,把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怎么行呢?”

韩一勤的父亲先脱口而出,果断回绝。紧接着,韩一勤连说了四个“不”字。韩一勤的母亲则在一旁,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

冬梅姑娘又笑了笑,说:“你们二老年纪都这样大了,伯父身体又不好,伯母每天还要做那么多事情,我年纪轻轻还有照顾病人的经验……”

自从和韩一勤相识,自从了解了这一家人的情况,冬梅姑娘就认定这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而且了解他们一家实在是太困难了。她常常会想起韩一勤大哥拖着病体照顾她父亲,给她帮忙的点点滴滴。自从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冬梅姑娘就想来给已经病重的这位大哥帮帮忙。

韩一勤和他的父亲又忙打断了冬梅姑娘的话,他们都觉得一个姑娘照顾一个大小伙子,而且又不沾亲带故,这多不合适呀!

冬梅姑娘很认真地把她先前说的话又强调了一遍:“我照顾我父亲很长时间,照顾病人我已经很熟悉、很有经验了。”

一阵沉默。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这似乎是从天上猛然掉下来的大好事,让韩一勤和他的父母真不知所措了。


姜瑶医生又在发愣。

这几天,每当面对韩一勤这位病人,姜瑶心里就会十分郁闷,总会有一种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感觉在折磨着她。为了这位年轻的病人,她想尽了可行的办法,动用了一切有效的治疗手段和可以使用的药物,这些也的确使这位病人的病情发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一度还有了明显好转的迹象。可她的治疗手段和能对韩一勤使用的药物,终究无法彻底击溃他身体中的病魔。这种病在不停地变化、升级,使先前有效的手段和药物变得没了任何能力。

姜瑶医生很清楚,韩一勤的病情已经明显加速了,如果没有更有效的药物和措施,这位年轻病人的病情很快就会向“急变期”发展,其年轻的生命无疑很快就会终止了。

姜瑶医生甭提多郁闷、多沮丧了。因为实际上现在已经有了对韩一勤这种病人非常有效的药物,可她并没有告诉韩一勤这个好消息,因为她知道韩一勤这样的病人目前完全没有能力享用这种药物。这使多年从事医疗工作的姜瑶非常痛苦。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哀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

这种药物已经用于临床,并反复从理论与实践多层面证实对韩一勤这样的病人确实有神奇的疗效,可以使曾经的不治之症变成一种没有什么痛苦的慢性病。这种药物已经进入他们医院,使某几个病人受益,病情得到了基本的遏制。但这种进口的药物是自费药物,而且价格非常昂贵,每个月的药费要2.5万元,全年的治疗费要30多万元,而且需要常年服药。这样高额的医药费甭说是韩一勤这样的家庭,就是比他收入高很多的船长也是很难承受的。

……

姜瑶对生产这种药物的企业是了解的,这是一个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跨国企业。姜瑶了解到,他们正在实施一个全球性的患者援助项目。近年来,他们与好几个国家的政府有关部门、非政府组织合作,为贫困患者免费提供这种药物。

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没有在我们这里出现呢?

姜瑶想方设法找到了这家企业在本地的一位负责人,向他询问为什么没有在我们这里实施贫困患者的援助项目,建议他们应该尽快实施这一项目,还说这样对这种神奇的药物也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和推广。

那位负责人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他苦笑了一下对姜瑶医生说,实际上他们早就已经着手在这里实施这一项目了,他们不久前联系了一家这里最有权威最有影响力也是和医疗医药有密切联系的公益组织,他们向这个组织的领导谈了,他们要请他们协助并与他们合作在专科医院向患有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和胃肠间质瘤的贫困患者赠送他们的有特殊疗效的突破性靶向药物。那里的领导也说这是件好事,但他们提出的为实施这一项目的工作经费很高让他们很难接受,因为还有太多的救助项目需要经费来实施。他们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这项援助计划的实施,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实施援助项目的打算,他们正在想新的办法。

姜瑶听到这种情况,头一下子都蒙了,心里像刹那间注入了冰冷的河水。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忽然想到了她曾接触过的一个慈善组织,一个也是全国性的公益机构,两眼闪出她年轻时才有的独特光亮,大声对那位先生说:“你去那里联系一下。去,一定要去!”


韩一勤又像被一道光晃了一下眼睛。

韩一勤看着眼前的冬梅,他总是不敢直视这位姑娘,特别是冬梅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尽管冬梅的目光总是那样自然、大方、温暖。

他依旧疼痛,依旧浑身上下、里外没有不难受的地方,这一切的不适比先前加重很多,他已经很难起身了,特别是正在放化疗的时候。

可当冬梅姑娘的手臂、她的肌肤与他的身体接触的时候,他便有了一种突然触电般的感觉,疼痛的肌肤和内心也似乎一下子平复了许多。

冬梅姑娘对韩一勤的照顾是周到的、尽心尽力的。韩一勤的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儿、一个细微的动作,冬梅都能知道他的需要是什么。

冬梅不是大夫,可长时间照顾生病的父亲使她对这种病有了许多的了解。她知道这位大哥基本不会有治愈的那一天了,而且生命的时日也不会太多了。她不希望这位好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留下太多遗憾,更不希望大哥年迈的父母因此垮了。她想应该使两位老人得到一点儿歇息、一点儿慰藉。对于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庭她就是这样做的,尽管提起父亲她一直很悲痛,但她想父亲是带着她的爱、带着亲情离开的,这多少使她的内心舒服一点儿。能为好心的大哥,好心的一家三口做一点儿事,尽一点儿力,她想她在天上的父亲也会高兴的。她重病的父亲也和她说过,韩一勤这位大哥与他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好人。

韩一勤又偷偷看了姑娘一眼,他真不知道该对冬梅姑娘说什么,怎么说。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和他不沾亲带故的一位姑娘会自愿来照顾他。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是只有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因为冬梅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好太深刻了,太让他感动了。他有时甚至会觉得,他平生能遇到这样一位好姑娘,真让他没多大遗憾了。

他又偷看了冬梅姑娘一眼,看了他心中的大海,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甜甜的滋味,他本来钻心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

……

那天,那之后的许多天,韩一勤真的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一个新的梦,他想不到的梦。如果冬梅姑娘的陪护是他还可以想到的美梦,可这个梦,则是他想不到的,一个在他来说无法想象的突然出现的好梦。

那天,姜瑶大夫和一位他不曾见过的先生来看他。那位先生看上去年纪已经比较大了,非常和善,虽然能从言谈举止看出不是一般的人物,却让人感到亲切,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你好啊!”那人微笑着对韩一勤说,还握住了他的手,亲切地询问他的身体情况,并鼓励他说,“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姜瑶大夫向韩一勤介绍说:“这是××慈善会的会长,他们与跨国的医药集团合作,向你这样的患者赠送治疗你这种疾病的特效靶向药。你是第一批的慈善受助者,而且还是重点的受助对象。”

不久前,在姜瑶医生的推荐下,那家跨国医药集团的负责人见到了××慈善会的会长。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会长谈到药品赠送项目的行政经费问题。

他没有想到,那位会长没有丝毫的犹豫,明确地说:“关于这个项目的行政经费,你们不必担心。你们能提供多少就是多少。不管多少,我们也要把这个项目搞好。我想了,就是没有项目经费,我们自己筹集经费也要把这个项目做下来。因为我们许多的贫困患者太需要这样的援助了。”尽管那位医药公司的负责人事先已经听到了有关这个慈善组织的许多美谈,可还是没料到代表这个组织的会长竟有如此的魄力和胸怀。会长的表达是那样肯定、那样豁达、那样真诚。

项目很快就开展起来了。

冬梅姑娘是和韩一勤同时知道这个喜讯、这个意想不到的天大好事的。因为当时她正在韩一勤的病床前。紧接着韩一勤的父母亲也知道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事。

冬梅似乎比韩一勤还要兴奋,其实她之前已经听说了这种神奇的药物了,当然也只是听听而已。在陪伴父亲与医院打交道的过程中,她看到听到了一个个因为没有足够的医疗费不能及时治疗而不得不面对死亡的真实又无奈的故事。那些因为治病花钱而陷入贫困甚至一贫如洗的家庭不是个例。而现在她才意识到,人生真的有奇迹。

病,人人都很难躲开的病痛,带给人们的现实和后果是什么呢?病痛千差万别,人们的感觉也不尽相同。

冬梅透过韩一勤病床身后的玻璃窗看外面的天空,她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这里窗外的天空,那天空虽然被高楼分割,可依旧是那样宽阔,那样深邃,那样令人神往!

……

那真是一种神奇的药物啊!韩一勤服了那种特效药后,他的病情真的稳定,真的好转了。当然这种好转也有赖于姜瑶为他治疗期间给他打下的基础。

那天,当他站在讲台上。啊,这个讲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上讲台,那是在慈善会和跨国医药集团联合召开的总结会议上,他们邀请他作为代表讲几句话。他把这个令他自豪的大事告诉了冬梅姑娘,希望冬梅也能来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喜悦,庆贺他的新生。可是,怎么没看到冬梅姑娘呢?他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呢!

韩一勤焦急地举目四望,他是多么希望冬梅姑娘那熟悉的身影快快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李玉林,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出版小说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摄影散文集等25部,主编文学、慈善类书籍三十余部。曾荣获天津市第一届、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全国网络文学征文金奖等奖项。


点击“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

天津文学杂志
《天津文学》杂志官方公众平台。《天津文学》杂志由天津市作家协会主管主办,《天津文学》编辑部编辑出版。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