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君是我不想活的时候“滴”来的朋友。
在万物可“滴”的时代,寂寞可以“滴”、孤独可以“滴”、想骂人可以“滴”、想发疯可以“滴”、想恋爱可以“滴”,甚至想自杀也可以“滴”。
事情还得从六月说起。
六月我大专毕业。众所周知,考公、考事业编、考研都和大专生没有关系。可我的爸妈一心让我升本,升完本让我考研,研究生毕业再让我考公。等我当上了公务员,就可以嫁个好老公了。
我真的不理解他们的逻辑。
每当谈起他们自己,他们就说一辈子就是这样的了,这都是命!谈起我,他们就好像谈论另一个人。只要女儿够懂事、够努力,就一定能升本、考研再考公。当了公务员之后再处个好对象。什么是好对象?要么公务员,要么干大买卖的,再不济也得是医生、警察、老师之类的社会精英。如果我当小官,老公就当大官;如果我开奔驰,老公就开劳斯莱斯。在这个逻辑闭环里,他们虽然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大货司机,却因此扬眉吐气、光宗耀祖,过上了得意洋洋的好日子。
而实际情况是,我不聪明,努力了六年只能勉强上个大专。脑子笨,身体也差,中医说我阴虚阳也虚,松泡泡的一身肉,脸肥得像个大饼。我是个社恐,几乎没有朋友,在哪里都是小透明。我还有个六岁的弟弟,他除了玩没有任何长处。
在这座三线城市里,我们一家四口靠我爸一个人跑长途挣钱养活,过得紧紧巴巴,狼狈不堪。
我爸不跑车的时候爱喝大酒,喝多了就打我妈和我。但他从来不打我的弟弟。他打我妈的理由是她不努力管好我,打我的理由是我不努力。因为我们不努力,他的梦还碎着。
我已经21岁了,好不容易熬到大专毕业,再也不愿意为他的“梦”浪费三年时间,混个不入流的本科,在抑郁、自卑、没有未来的绝望里挨他打骂。不仅不愿意,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我一面答应升本,一面偷摸找工作。工作确实不好找,除了饭店服务员、理发店小妹、KTV小姐根本没人要大专生,房产中介都必须本科起步。还好,我从小爱画几笔,后来偷偷学做美甲,我的指甲和同学的指甲都是我做的。我在市里最好的美甲店当上了助理,满勤三个月就可以升美甲师,拿正式工资和奖金。这家店不仅装修得雅致,工作氛围也好,来的客人素质都很高,大家轻言细语的,有免费茶水、点心和好听的背景音乐。
我想先工作几个月,存点钱就搬出去。没想到工作一个多月就被我妈发现了,我求她不要告诉我爸,求她让我工作,求她放了我。可是她反过来求我,求我去读本科,求我努力考研,求我当个公务员,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她和弟弟了。我们娘儿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她当天夜里就给我爸打了电话。一个星期后,我爸跑长途回来,直接把大货开到了美甲店门口。
他冲进店里,薅住我的头发便打,一边打一边骂我是不入流的贱货!店长吓得直接报了警,警察来之前,我躲进洗手间反锁了门。他把门锁冲坏了,又砸了前台的水晶果盘。
警察来了,老板也赶到了。我爸一口咬定是老板拐带的我,我是大学生。警察和老板都无语了,只能让我回家。老板说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就当赔门锁和果盘了,但是,我以后再也不许去店里,玩也不行,她是做小本生意的,受不起这样的惊吓。
我爸还要理论,却接到一帮兄弟的电话,说要喝大酒。一听有酒,他撂下了狠话,让我收拾好东西滚回家等他,就开车扬长而去。
我没有东西可以收拾,只有一只粉红色的马克杯,上面贴满假的水钻。
店长好心,给我一只手提袋,让我放杯子。我提着袋子离开了店,店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以往这个声音一响,我就迎到门前说欢迎光临。这次铃铛一响,我滚了出去,再也没有机会踏进这里。
天气闷热,像走在一口大蒸锅里。我不想活了,想去跳海。
我一直往西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快累死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一家奶茶店。
我买了一杯奶茶,半死不活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便登录了游戏。我进了“滴滴房”,上了八号麦,主持人问我“滴”什么?我说我不想活了,有人能陪我吗?
不幸中的万幸,我的声音既糯又嗲,是好多女生拼命夹都夹不出的效果。这让我在“滴滴房”很吃香。一张美女感十足的头像,一个好听的声音足以引人遐想。真实世界的美女总有缺陷,而因声音展开的美女想象不仅完美,且接近无限完美。
当即有六个男生麦下扣“1”。主持人问我要选吗,我说不用,都跟我走。
我开了自己的游戏房,上了主持麦,六个男生全跟了进来。
我也不理他们,把“我爸打我妈”“我成绩不好”“不想读书”“想做美甲”“我爸把我的第一份工作打没了”一口气地吐了出来。
男生们一个一个退场了,只剩下两个人。麦上一个,麦下一个。
麦上的叫路西法,麦下的叫清水君。
我觉得清水君这个名字非常好听,就问他为什么不上麦。他打字说暂时没有嘴,先在下面黑听。
这时路西法说话了。
“我觉得吧,你爸不同意你干美甲,可能是觉得现在社会劳动人民不受尊重,”他的声音低沉,很像爹系总裁,“你想,他是个跑长途货运的,多辛苦,一路上得看多少人脸色,平时生活里又有多少人尊重他?”
“他不受尊重,不代表美甲不受尊重。”我说。
“那是工作环境和氛围不同,从社会阶层上讲,都是一样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这时清水君上麦了:“你们能帮我一个忙吗?”
哇!多好听的公子音啊。
“什么忙?”我赶紧问。
“你们加我一个微信,”他说,“帮我转发两个链接,我请你们一块钱喝一杯咖啡。”
我的脸微微一红,这个小哥哥好会啊,这么顺利地拿到了我的微信。
我们互加了微信,收到了他的链接。我打开来,是某品牌咖啡店的推广活动。我转发了链接后,果然收到了一个优惠链接,可以在全国任意门店订一杯咖啡,只需要一元。
我搜索了一下,本城的咖啡门店离我很远。我打了电话,店里说不论多远都包送。我订了一杯美式咖啡,付了一元钱。
等我返回游戏,路西法也订完了咖啡。他说他家楼下就有这个咖啡店,没有想到可以一元钱买一杯。
清水君得意了起来,他说这样的“羊毛”[注]多得是,只要他想。
我问他还有什么,他让我打开某地图APP,翻到最下面,再顺着打开好几层链接,居然有一个打车福利,可以享受两元打车一次。
“你想去哪儿就用这个打车,”他说,“算我请的。”
我连忙称谢。路西法见我心情好了一些,便开始劝我回家,说不论我有多痛苦,都别想不开,人生很长,一切要慢慢来。不管父母再不好,也不能不回家,一个女生流落社会很危险,我爸最多打骂几下,受点皮肉苦。我反驳他怎么能只是皮肉苦呢,我的精神更苦。
“就是,”清水君也说,“原生家庭苦才是苦,社会能有多苦。”
“哎哎,”路西法有些不高兴了,“兄弟,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说这种话,她一个刚刚毕业没有工作的小姑娘,总要先回家吧。”
“我能有什么原因?”清水君更不高兴,“我告诉你吧,这个社会有的是羊毛,那些有钱人不要的东西,穷人拢一拢就够活了,《红楼梦》里刘姥姥咋说的?他们拔根寒毛也比我们的腰粗。”
路西法沉默了。清水君对我说:“只要你愿意,你拜我为师,我教你怎么薅羊毛,每天什么都不用干,有吃有喝有钱赚。”
“真的吗?”我眼睛都亮了,“怎么薅呀?”
叮的一声,后台有私信。路西法说让我小心,网上什么骗子都有。我随手回了个“感谢”。
“这不能随便说,”清水君得意地说,“我当初可是正式拜师的,还给了我师父1888的拜师费。”
“我没有钱。”我放软了语气,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用给钱,”清水君说,“以后每天跟着我转发链接,或者点一点链接,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薅多了你自然就会了。”
“谢谢哥哥。”我怕他记忆不深,连忙夹起嗓子,这一下子就更嗲了,“哥哥你真好!”
“我就是个大专生,”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声音的改变,“现在每天靠薅羊毛,吃饭、喝东西、打车都不花钱,赚的钱就存着,我爸妈还天天发愁,觉得我不务正业。我告诉你,父母就是死脑筋,你不用理他们,实在不行就搬出去住,哎哟!我师父喊我有事了,我走了,88。”
房间里一时安静。我问路西法知道薅羊毛吗?他说不知道。他依旧劝我回家,我说我真的害怕,他问我除了美甲还喜欢干什么,我说喜欢画画。他说这就好办了,他有一个好主意。
他让我回家不要和父亲顶嘴,要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和他谈判,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也不是读书的料,但是喜欢艺术,可以去学插画,将来当个插画师。
“插画师?”我隐约听过这个职业。
“是的,学成以后可以在动漫公司上班,也可以给网文配图,还可以改行做平面设计,如果自己能创作故事,那就升为作家了。”
我听得心驰神往,但还是有点儿担忧:“美甲师不行,插画师就行吗?”
“你不懂你父亲,”路西法说,“美甲和美发在这个社会比较底层,除非你做成了大师级的,否则很难实现阶层的提升,但是插画师不一样,听上去是和老师差不多的层次,而且很时髦,你要告诉他,插画师不仅受人尊敬,而且赚得多,最重要的是可以在家工作,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庭,相信我,他会支持你的。”
“可是,”我还是很忐忑,“插画师和公务员差好远。”
“他为什么让你考公务员?”
“找个好工作呗。”
“不是的,”路西法说,“他是为了让你嫁个好老公,他这样的男人不可能认为女人自己有出路,女人的出路都在男人身上,你嫁了好老公,你和你们家才有出路,才有人扶持你的弟弟,你的弟弟一辈子才有靠山。”
我惊呆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爸妈一直逼我读书是为了弟弟!
“不可能吧?”我脱口而出,“是为了我弟弟?!”
“这是你说的,”路西法回答,“你说他打你妈,发疯的时候也打你,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你弟弟。”
“是的。”我不禁伤心,“一巴掌都舍不得。”
“你想啊,”路西法说,“他中年得子,自己又没有什么本事,他着急啊,他把儿子的希望全部放在你嫁了什么样的老公身上,你做美甲能嫁什么人,嫁医生?嫁警察?嫁公务员?但你如果是个插画师,有手艺又体面,他就有了希望,如果你再出本书,成了作家,那就更体面。”
“可是,”我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想过要当插画师。”
“现在想也不迟,”路西法说,“苏州有个动漫产业园,里面有很多插画师培训班,你可以去试试,没准儿是个机会。”
“苏州,”我又有点儿绝望,“这么远。”
“你在哪儿?”
“连云港。”
他愣了一下:“不是一个省吗?”
“额,我没有出过远门。”
“你搜一下,应该是包吃住的。”
我连忙百度了一下,果然苏州动漫产业园有插画师培训班。我打开招生简章,包吃包住三个月,学费16888。
“学费这么贵?”我不禁吓了一跳。
“贵是贵了点,”路西法说,“但是园区有很多公司,找工作很容易。”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学生作品,有一些画得真好,有一些我觉得自己努力一下就可以达到的。培训班承诺向园区动漫公司推荐就业,许多学生还没有毕业就找到了工作。他们举着自己的作品和工作牌,在园区的办公室、咖啡厅、小花园里各种打卡。我羡慕地看着,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我。
路西法说得对!插画师看上去就是比美甲师体面,都是打工,但这个感觉就是很浪漫、很文艺,那个感觉就是伺候人的。不要说男人找结婚对象,就算我找个闺蜜,也更愿意找个插画师小姐姐吧。
我怯生生地给培训班打电话,问需要什么资格才能入学,培训班老师说零基础教育,只要喜欢就行,最好是高中毕业。
挂断电话,我长长地出了一口,对路西法万分感激。
“谢谢你呀!”我说,“我都想跳海了。”
他哈地笑了:“这叫什么事,哪值得跳海了?你要是遇到我的事,你才不想活了。”
“你怎么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叹了口气,“我现在在家里休息。”
“暂时休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一言难尽。”他又催我,“你赶紧回家吧,我有事情了,以后慢慢跟你说。”
他离开了房间,我也下了线。这时送外卖的打来电话,说东边下大暴雨,他要超时了,让我千万不要投诉,他五分钟之内肯定赶到。
以前接到这种电话,我是同情的,今天和路西法谈完之后不知怎么了,我莫名有些蔑视。我会嫁给一个快递员吗?以前我觉得会,只要他勤奋、踏实、对我好。可是现在,我想想别人的男朋友都体面地坐在办公室里,吹着冷气开着会议,我的男朋友只能在暴雨天乞求别人不要投诉,我就不寒而栗。再想想才上小学的弟弟,他已经有个家庭妇女的妈、大货司机的爸,难道还要有个做美甲的姐姐、跑外卖的姐夫?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理解了我的父母。
人,总要有一点儿希望吧。
一阵风狠狠地吹来,我抬起头,黑压压的乌云已经压到塑料门帘了。
不少行人窜了进来,寻找避雨的地方。众人还未站定,一声炸雷,轰得桌椅板凳似乎都晃了,大雨哗地直浇下来。
水花飞溅,泥土灰尘飞扬,店里人越挤越多,汗味交织,再加上奶茶味香精味,实在令人作呕。
我受不了了,站起来尽量往门边挤。有人立即抢了我的位子。我也坐够了,靠着门空气好些,也方便接我的“羊毛咖啡”。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奶茶店门口。一个男人从驾驶位下来,撑着一把大黑伞走到副驾室门前,拉开了门。
一个穿小黑裙的女人从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差点儿扑进男人的怀里。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小步蹦跳着,高跟鞋溅起一片一片小水花儿。三步两步,她蹦到了门前,像一只无辜的小鹿,好奇地打量着店内。男人双手撑住伞,尽量挡住门外的风雨。
我很迷惑,他们不是有车吗,为什么还要下车避雨?
“老板!”她灿烂地笑着,越过人群朝店内大喊,“有大红袍奶茶吗?”
“有!”服务生隔着人群,在柜台后大声回答。
她的声音清脆明亮,一点儿没夹,却透着好听的清澈:“我要一杯哟,不要珍珠,三分糖!”
“好!”服务生大声重复,“大红袍奶茶一杯,不要珍珠,三分糖!”
我低下头,见她小腿白皙,肉肉的,很可爱。突然,我被震惊了!天呐,她脚上的美甲是什么?不可能吧!我再细细打量,没错,确实是“莲花一夏”!
即便在网上,“莲花一夏”也是个传说,极少有博主发视频说做过这个。据说发明这个美甲的人不是美甲师,是美院的两个学生,一个学国画,另一个学漆艺。两人联手才完成了这幅指尖艺术品。
“莲花一夏”的莲花花瓣以国画分染法染出从深到浅的层次,荷叶上点嵌碎钻,寓意露珠,荷秆则以磨成针尖儿大小的碎贝壳满镶而成。十只甲面图案各有不同,如十幅国画在脚趾尖办了一个大展,一趾一景,十趾联袂。
整个连云港没人做得出,仿都仿不了。
美甲店老板上个月去上海进修,为了看一眼真的“莲花一夏”,专门去了趟杭州。要不是亲眼见过“莲花一夏”的照片和视频,我恐怕都认不出她踩着雨水走进街边奶茶店的美甲,就是五万元做一次的“莲花一夏”。
五万块啊!在我们店,哦不,在以前的店都能办个十张金卡了,一张金卡做一年的美甲,可以做十年。
我有点儿蒙,欣赏半天后才想起抬头看她的长相。也谈不上多么漂亮,就是自然的好看,健康自信,有一种爱谁谁的松弛。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花五万块做一次美甲,还可以在暴雨天露着这样的美甲踩着雨水去街边的奶茶店买八块钱一杯的奶茶?
她过得到底多幸福啊?幸福到把吃苦当成一种浪漫?!
“帮我传一下啊!”服务生做好了奶茶,喊着。
一个手提袋从柜台后手传手地传了出来,没人说话,也没有人笑,大家麻木地做着这个动作。因为我站在最外面,手提袋传到了我的手上。
我递给了女人。
“谢谢!”她看着我嘻嘻一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忽然,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众人惊呼,她却拿出奶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一边欣赏起瓢泼大雨。
雷电交加,风把雨扫进了店中,人们不得不后退,她却一动不动。撑着伞的男人也纹丝不动。
一辆小摩托顶风冒雨地冲了过来,快到门前时,前轮一滑,连人带车翻在雨里。
众人惊叫一声,我看着都替他疼。女生命令撑伞的男人:“你去帮一下。”
男人撑着伞出去的瞬间,女生朝我移了半步,挤在我的身边,躲开了扫进来的雨水。她不知喷了什么香水,有股清淡却强壮的香气,像雏菊又像松木。
男人扶起外卖小哥。小哥连连鞠躬,一面表示感谢一面朝店内急退。
他退得太快了,我吓得猛推了他一下,才免了他一脚踩上“莲花一夏”。
他转过身,满脸满身都在滴水,几乎看不清五官。他从雨衣下解开系在腰间的快递袋,提着大喊:“谁的一元咖啡?”
我的脸红了,在“莲花一夏”面前这也太廉价了!我蚊子叫一样答应:“我的。”
雷声轰鸣,外卖小哥提高了嗓门:“谁的一元咖啡?”
女生指了指我。外卖小哥看着我:“你的码呢?”
“什么码?”
“这个活动要凭码兑换的,我们送的时候都要拍照,”外卖小哥说,“不然说不清楚。”
我慌乱打开微信,点进链接,果然有个二维码。外卖小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从袋子里掏出手机,打开拍了一张。他把咖啡递给我,大声嚷嚷:“感谢品尝立德咖啡,选立德,就立得!”
我“嗯啊”地应着,恨不能钻进地缝里。他居然更大声起来:“活动三天啊,分享立德链接,咖啡一块钱一杯!”
“真的吗?”女生如获至宝,“一块钱?”
小哥看着她,愣了一下说:“真的。”
她立即笑靥如花地看着我:“在哪里可以转链接呀?”
我不知如何拒绝她,结结巴巴地说:“得……得加微信。”
“加我一个呗,”她从举伞的男人上衣口袋掏出手机,“我也想要。”
我准备扫她,她却主动来扫我。她的微信名叫“流光灿若辰”,头像是一个雨天撑伞的背影。她打开清水君的链接后,倒腾几次后又惊又喜:“真的可以哎。”她对快递小哥说:“我要买一杯。”
外卖小哥绝望地看着她:“姐姐,这么大的雨没人接单了,我也不接了!”
“不需要,”她笑盈盈地,“我选了到店自取。”
她双眼闪亮,似乎找到了新目标。“海海,”她叫着我的微信名微微一笑,“我们微信联系。”说完她走进了雨中,男人撑着伞紧紧跟着她。
他们开车扬长而去。
《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
半个小时后,雨忽然停了,众人散去,我坐公交车回了家。我失魂落魄,刚刚进门,我妈就迎了上来,连话也不敢说,拿手朝我比划,意思是:你爸在里面呢。
我叹了一口气,胃一阵作痛。
我进了屋,他躺在床上,直挺挺的。我走过去,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
他不答应。每次发疯前都是这样,像世界末日,又像垂死前的蓄力挣扎。
我妈不敢进来,端着一杯水示意我端给他。我有时怀疑她是故意的,就像一个要唱戏,一个得搭台,没有这杯水,我爸就无法开场。
我只能接过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爸,喝点儿水。”
他腾地坐起来,抓起杯子砸在地上,咣当一声,玻璃碎片与水花四溅:“你爸死了!哪有你爸!”
“他爸,”不等我接话,我妈窜了进来,可怜兮兮又勇敢万分地挡在我面前,“你别生气,孩子不懂事你慢慢教育。”
他跳起来一记耳光甩在她的脸上:“教育个屁!你天天在家看着她,连个人都看不住!”
换作以前,这个时候我已经崩了,要么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要么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我今天有了准备,颤着嗓子说,“我不去美甲店了,我要去上学。”
我爸准备给我妈第二记耳光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妈也转过了头。两个人惊愕地望着我。
我拿出手机,翻出了苏州动漫产业园的招生网页,递给他。
他拿着手机,坐在床边,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地看着,我妈也挨过去,平时我爸总会骂她滚远点儿,这个时候却没有,两口子头挨着头看完了。
“这是……”我妈没看明白,“这是干嘛的?”
“插画师,”我爸没好气地,“就是画家,但不是那种搞艺术的,是上班的。”
“我去读本科也不一定能考上研究生,再说硕士博士毕业找不着工作的也多了去了,我喜欢画画,不如去当个插画师。”
“这是什么工作?”我妈还是不明白。
“这是一门手艺,”我吸了吸鼻子,“培训班毕业能去动漫公司上班,还能在社会上接活,还可以搞创作,如果出版了就是漫画作家,这个工作很体面的,虽然不如公务员稳定。”我想起了路西法的话,赶紧说明,“但是可以在家里工作,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
我爸低着头,反反复复看着手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在产业园打卡的照片,半晌说了一句:“倒是个正经手艺。”
“啊,”我妈大惊小怪,“还是个手艺啊?”
“你懂个屁!”我爸说,“这才是手艺,那剃头的、做指甲是什么手艺,那就是伺候人的,和过去的丫鬟奴才没有区别;画这个,还真得喊声老师,要是手艺过硬,还得求着你画呢。”
“那好啊,”我妈见我爸转了口风,连声说,“那好啊,太好了!”
“干这个还能照顾家庭,”我爸问我,“叫搜什么一族?”
“Soho。”我说。
我爸频频点头。“又能画画,又能照顾家,这……”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这……这也算个才女了吧。”
“我们家叶儿从小就会画画,”我妈赶紧说,“你不知道,她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画画委员。”
“不是的,”我说,“是美术组的组长。”
“都一样,”我爸脸色稍缓,突然又表情一紧,“你要学这个,为什么还去美甲店打工?”
“我怕你不同意,”我只能撒谎,“就想着去赚点儿学费。”
“他爸,”我妈眼泪说来就来,居然抹起来了,“叶儿懂事了,又有计划,还知道自己赚钱。”
我爸长舒了一口气,神色全缓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真的打算学这个?”
“我只能在我们学校升本,三流的本科不如不读,我学门手艺工作几年,可以去考艺术类的研究生,”我见他松了口,福至心灵,话说得流畅起来,“到时候又有资历又有学历,不比硬读一个本科强。”
他不说话,似乎在衡量。
“供一个本科再供一个研究生至少五六年,家里压力多大!小弟马上上学,又是一笔开销,再说了,研究生毕业找不到工作有的是,考公也不是随便考的,要是考两年考不上,我都多大了,小弟多大了,到时候又怎么办?”
“你尽说丧气话,”他不服气地挣扎,“怎么就考不上?一定要考得上!”
“我不喜欢你逼我也没有用。”我还是了解他的,既然到现在都没有发疯,说明他是赞同了,“我喜欢这个,万一过两年出本书又有名又挣钱,公务员还不如我呢。”
又是一阵沉默。我妈不时看看我再看看他。他去倒了一大杯白酒,进来当着我的面一口干了:“学费我出,你要是学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我顿时觉得胸口一紧,像块大石头压在心上。我妈欢天喜地地扫了玻璃碴子,拖了地,哼着小曲儿准备饭菜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爸只喝了二两,家里气氛意外地和谐,但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钱他出,我学不出来他就弄死我。
我只觉胃疼,心疼,头更疼。
路西法的建议真有用,我能去苏州学插画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他那句弄死我不像开玩笑。吃罢饭,他抱着弟弟又亲又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赔着笑脸坐在他们旁边。
我忽然不想学插画了,也不想嫁个好人家。我是人!不是工具!凭什么要让他满意,要让弟弟将来过得好?我想回美甲店,画我喜欢的指甲,和那些干干净净客客气气的小姐姐们待在一起。
想到客客气气干干净净的小姐姐,我想到了流光灿若辰。她那样的人应该转头就把我忘了吧,没准已经把我的微信删了。我苦笑着打开手机想删了她,以免自己难堪,没想到一开微信,就看到了她发来的消息:咖啡很好喝,谢谢亲爱的。
那么苦的咖啡怎么会好喝?她那样的人,可能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甜的吧。
我回了一句“不客气”,没有想到,她又立即回复了,居然问我玩不玩游戏。
我问她玩什么游戏,她发给我一个名字,我说我也玩。她立即要我的游戏名,我发给她,她说加了我好友。我登录了游戏,果然有个新好友,名字和她的微信名一样——流光灿若辰。
就这样,我和流光在线下一面之缘后又成了游戏网友。
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在游戏里的魅力值会很高。魅力值来自游戏好友送的礼物,不管是洋娃娃、钻戒、跑车、洋房,还是梦境、仙鹿、神女峰,都是动图特效,只能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却要花钱购买。从一元到几千元不等,最贵的礼物要好几万。游戏礼物不管收多少都是不能变现的,仅仅能换魅力值的表现分数。游戏里有一个魅力值排行榜。每天排行榜都会更新。不仅女生有榜,男生也有榜。长居榜单前十的人,都是每天有人送礼物的。榜首男女的魅力值如果换成人民币,至少价值上百万。
不是一万,也不是十几万,是上百万。
上百万,在我们这里可以买市中心的房子了,至少是个两居。
上百万,够我爸不吃不喝跑八九年长途了。可在游戏里,它只能买到这些数字,把一个漂亮的名字和漂亮的头像挂在一个页面的首位。
所以,我不仅在生活里居于三线、位于底层,在游戏里也是一样。
我以为像流光这样的女生魅力值至少在榜单前十,没有想到,她的魅力值居然没有我高,甚至连我的一半都不到。我已经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了,她简直就是个小透明。
这还挺打破我的认知的。我以为魅力榜上的小姐姐们肯定在生活中都是白富美,否则谁愿意为她们花那么多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以流光的魅力值,她告诉我她做了“莲花一夏”,我肯定认为她是个骗子。哪怕她发来图片和视频,我也会认为她是盗图。
我看了一下她的好友位,关注384人,被关注266人。这说明她是个老玩家了,而且她关注的人多,关注她的人少。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清理一下那些不关注她的人。我的游戏名叫“海海有点菜”,关注48人,被关注265人。这说明我搭理别人少,都是别人追着我玩。这在游戏里是另一种体面。
她可是花得起五万块做“莲花一夏”的人,怎么这么低调?!
没等我多想,她已经开了一把游戏。然后开麦和我边玩边聊天。我发现她真的爱玩这个游戏,要执行什么任务,怎么走,搞什么装备,玩得专业又投入,把对面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以她的魅力值、关注位数字和这一手游戏技巧,我肯定认为她是个挂着女生头像的男生。
聊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开的是全队麦,果然那些男生们也纷纷开麦加入了聊天。我觉得他们很烦,不就是想和女生搭讪嘛。她却毫不在意,居然指挥起全局。有个男生坚持不听指挥,连续掉点,眼看游戏要输,他越来越慌,转头责骂流光指挥得不好。流光镇定自若,一边继续指挥一边怼他,怼得男生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开始飙脏话。我一直沉默,听到他骂脏话觉得我是不是得出来说几句,哪个小姐姐能受这个?何况是“莲花一夏”。没等我开口,流光说:“海海你关了听筒。”
我愣了一下,来不及操作,她口吐芬芳骂了起来,骂得那个惊爆。男生也来了精神,二人互喷一直到游戏结束。
好家伙!人类世界的多样性太丰富了!我从没见过流光这样的女生——生活中大小姐一枚,游戏里尽显屌丝风范。
她和我之前见过的女生完全不同,也不只是有钱,她身上有股劲儿,说不出来的劲儿。我第一次想和一个女生成为闺蜜,虽然我知道不配,但哪怕是一个游戏里的闺蜜也行啊!
虽然穷,这几年我也存了一些游戏礼物。游戏背包里有“玫瑰花”“魔术帽”“比心心”等等。这些都是我趁节假日礼物打折的时候买的,还有做任务白嫖的,一点一点积攒下来,平时都舍不得送人。我开始给流光刷礼物,而且刷得非常大方。当天就刷了十朵“玫瑰花”、五个“魔术帽”,还有三个“比心心”。
我们俩的亲密度立即从0级升到了2级。按照常理我给她刷礼物她也会给我刷礼物,但是她没有。我想可能礼物太轻了,她没有在意。我就坚持送,每天都送,直到快把我的“玫瑰花”“魔术帽”“比心心”送完了,她也没有刷一次礼物给我。
五万块做一次美甲的人,不舍得给我刷一个五毛钱的游戏特效?
果然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她有多看不起我才会这样对待我,但是她看不起我又要和我玩游戏。这说明什么?她善良!就像她会让司机去扶摔倒的快递小哥!
我只是一个女屌丝,何必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强行和一个公主当朋友?
我在游戏里拉黑了流光,也拉黑了她的微信。我很难受,比这个更难受的是我爸出了那笔学费,送我去苏州学动漫绘画。他因为出了这笔钱,对我说话更狠了,几乎每天重复不好好学就弄死我的话。我睡眠一直不好,现在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人困得快哭了,大脑就是醒着,而且乱七八糟的什么事情都能想起来。
我得找人说话,不停地说,把难受都吐出来。游戏里有免费心理咨询室,其实都是吃瓜群众。我说来说去大家觉得我的故事也不狗血,建议是反正我爸出了学费我就去苏州学就行了;至于流光,一个不回赠礼物的网友算个屁,拉黑完事。
这些安慰根本不是安慰,只会让我觉得无人可以理解。我疯狂地给路西法留言,但他一直没有上线。至于清水君,我像写小作文一样长篇大论地说出我的痛苦,有时写着写着,我就被自己感动哭了。微信显示他已读,但回复的消息永远是任务,刷这个羊毛,点那个链接。我无心薅羊毛,但架不住他声音好听,而且确实薅到了羊毛。我花三块钱刷到一盒12个且免费快递到家的咸鸭蛋,还有不花钱的试用装口红、粉饼,甚至胸罩。
清水君还教我每天把银行卡的钱充五块钱到电子钱包,然后再把电子钱包的五块钱提现到银行卡。这样操作一下没有真的花钱,但银行会误认我每天消费超过了3.88元,就会补贴消费立得金3.88元——这是真的现金收入。银行活动期间每天刷,除了提现扣除了一毛钱手续费,净赚3.78元。一个月一张储蓄卡至少薅到一百块。清水君有十几张储蓄卡,全部用来薅羊毛。
他说信用卡里的羊毛更多,但他对自己有个规定,决不提前消费,所以他不薅信用卡的羊毛,只用信用卡交水费电费。我问为什么,他嘲笑我什么都不懂,用信用卡交可以打折,我让我妈用信用卡试了试,果然少交了2.75元。
聚少成多,聚沙成塔,他孜孜不倦地教导我。我们玩的游戏也是可以赚钱的。有些限量的手办如果天天刷可以低价刷出来,然后再到游戏群里卖给那些没有买到的发烧友,普通的能赚个十块八块,有的甚至能赚上百块。各大平台的会员优惠,我们也可以不停地抽,抽到了再拿到网上拍卖,十块二十的也不是问题。
有钱人的时间赚大钱,穷人的时间赚小钱,他说,时间就是金钱。
渐渐地,我不再吐槽父亲和流光了。夜里睡不着我就到处薅羊毛,刷网、刷链接,这很费时间。导买导卖也很辛苦的,需要和人反复沟通。
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月,我的电子钱包里多出了两百多“羊毛”,清水君教我存在电子钱包里,并购买了基金。他说这叫以钱生钱。
我吃到了各种免费的快餐面、速食锅,还有奇怪的廉价食品。清水君说,穷病才是真正的疾病,有吃就吃,能填饱肚子就行,吃不死人的。
就在我沉浸式薅羊毛的时候,苏州新一期的插画师培训班开学了。
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家,行李箱被我妈塞得满满的。临行之前,不仅我妈抱着弟弟哭,我爸也红了眼圈儿。
这份温情来得太过突然,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心一下子暖了,觉得还是要好好学习,为了家人好好奋斗。
我爸开着大货把我送到了高铁站,因为超高,他进不了站台,只能在高铁站下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走上去。他把大货靠边,从驾驶位上跳下来,绕到副驾驶位,替我打开门,接过行李箱放在地上,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在记忆里,我太久没有和他握过手了,久到好像除了巴掌和拳头,我们父女俩没有其他的身体接触。大货的座位很高,他又挡在面前,我只能把手递给他。当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心里一颤,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跳了下来。
因为怕碰到他,我尽量往旁边跳,他却想接住我,我们俩弄拧了劲儿。他一把薅住我,险些闪了腰。
“我去!”他脱口而出,“我的腰。”
“爸,”我吓坏了,又担心他的身体又觉得他粗鲁,“你没事吧?”
“没事,”他咬住牙站好,朝我摆手,“快走。”
我拉开行李箱的拉杆,刚走两步听见他说:“好好学!”我低着头“嗯”了一下。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威胁又像鼓励:“不好好学老子打死你!”
身边的车一辆接一辆朝高铁站台飞驰,天大地大,他的声音听起来无力又荒唐,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想哭。
走了一小段,我忍不住回过头,想看一看父亲,可是他已经开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进了高铁站。已经是暑期,站内到处是大人和孩子,一家一家又吵又热闹。我孤身一人坐在检票口前的椅子上。一对老夫妻坐在我的对面,正在吃泡面。泡面香气扑鼻,我感觉很麻木。
就这样,乘高铁,转公交,一路折腾,最后一次转的公交车开出去很远很远,我才到了动漫产业园。
这里以前是家倒闭的纺织厂,晚上六点多我进了园区大门,到处空空荡荡没有人烟。我边看地图边打接待老师电话,在厂区里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找到了培训班宿舍。孤零零的一座楼,在厂区的最里面,房子感觉快塌了。接待老师在楼前等我,她说这里原来是职工宿舍,每间房有两张上下铺,走廊尽头一边是厕所,一边是澡堂。澡堂按时间分男女,晚上七点到九点女生洗,九点到十点男生洗,十点停水,十一点停电熄灯。
房子没有电梯,我只能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往五楼上爬。接待老师也不搭把手,例行公事地介绍完后,她悄无声息地跟在我的后面。不时有巴掌大的蜘蛛顺着灰蒙蒙的墙壁飞快地爬行。我又惊又惧又累,只差哭了。
老师把我带进宿舍。门是破旧的木门,窗户是破旧的木窗,上下铺是铁架子的,轻轻一碰就开始摇晃。老师说我来晚了半天,下铺已经住满了,我只能挑一个上铺。
“你试试,哪个爬起来比较稳挑哪个。”她建议着。
我试着爬了一下,床一下子左右打摆,我尖叫起来,不敢往上爬,抱着床柱子。
“你别怕,”她说,“倒不了,这是四条腿的。”
不得已我又爬了几步,摇摇倒倒地上去了。床上铺着草席,床头结着一张蜘蛛网。我又尖叫了起来:“这……这上面有蜘蛛。”
“没事,”她嘻嘻笑着,“蜘蛛不咬人。”
她从门后取下一块抹布,递上来给我。我大着胆子把蜘蛛网擦了,抹布上沾满了蜘蛛丝,我用手指拈着抹布边,恶心得想吐。
我把抹布扔给她,她洗干净后又递给我,我把床板的灰擦了擦。每擦一下,感觉整个床架子都要摇一下。
“老师,”我说,“别的房间还有下铺吗?”
“都满了,”她飞快地说,“上铺好,上铺干净。”
我不好再说什么,忍着委屈把床擦完。她帮我拉开箱子,把床单和盖毯递了上来。我问她哪儿有卖枕头的,她说园区门外有个超市,超市里什么都有。她看了看时间,让我快点下来,食堂八点关门,现在去还有饭吃。
摇摇晃晃地,我从上面爬了下来。箱子没有地方放,门后的橱柜已经塞满了物品。我只能把箱子靠在橱柜边。她给我一张食堂卡,说到食堂把我交给两个室友,她就下班了。
室友一个个子矮,一个个子高。她们对我还算热情,互相打了招呼。她们已经吃过饭了就先回宿舍,我吃完饭在回宿舍的路上给我妈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她问我吃住还习惯吗?我说还行。她就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我爸为了给我挣学费,又接了个大长途,明天就走,这次出门可能要两个多月。
我觉得我应该感动,不,是应该感恩,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等爬上五楼,一进宿舍,高个室友就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为什么挑她的床睡上铺。
我说老师安排的。她说不可能,这都是个人挑的。
她个子很高很凶狠的样子,我吓坏了,问为什么不能睡在她的上铺?她说睡可以,你夜里不能翻身,也不能动。我问为什么?她说这床一动就晃得叮当响,我这么胖动起来还不地动山摇的,她还怎么睡?
我欲哭无泪,给老师打电话,老师让我和同学们协商解决,都是成年人了,他们只是管吃管住,不管这些闲事。
矮个的同学听了这话,拿起盆、毛巾转身出去了。我只得追了出去,我快她更快,一溜烟儿地进了洗澡房。我刚刚进去,她就骂了起来:“你跟着我干什么?变态啊!”
我一下子憋住了,想说也说不出口,像一条狗一样慢慢回了宿舍。高个室友见我这样就知道没戏了,便在屋里摔摔打打。我没有地方坐,也不敢爬上去,而且蚊子也多到吓人。她吩咐我去买蚊香,直到我走了很远从超市买了电热蚊香和花露水上来,她的脸色才缓了一点儿。
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夏天天亮得早,我尿憋得急,也不敢动。好不容易忍耐到七点,我从上面连滚带爬地跳下来,直冲到厕所,差一秒就尿在了裤子上。
我一边尿一边哭,怎么也想不通招生简章里光鲜亮丽的照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现实?
离开家折腾了一个白天,晚上上刑一样煎熬了整整一夜,我精疲力竭。我不想回宿舍,站在厕所外的走廊上望着荒凉的厂区,感觉就像我的生命死气沉沉。
“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再一次想,“不如跳下去。”
手机响了一声,在我们一家人的微信群里,跳出来我妈的早安问候,我爸以往从来不回这些消息,今天难得地跟了四个字:闺女加油。我一下子捂住脸嘤嘤地哭了出来。
这时陆续有人起床了,纷乱中不时有人经过我,上厕所的,洗漱的,有男有女,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站在这里哭。
等我哭够了,洗了脸胡乱换件衣服去了教室,才发现一个班稀稀拉拉十几个人。还以为来学插画的都会很有艺术气质,打眼看去,和原来的学校没什么区别,个别人年纪还比较大。可能是我精神不好,我觉得个个都很猥琐,包括我在内。
这样坐了一个上午,我头重脚轻,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但是有件事听懂了,要想学这个,得买一台最好的Pad(平板电脑),我搜了下价格,至少八千多。
我万分怨恨路西法,出的什么鬼主意?早知道这么辛苦,我不如在学校直接升本了,也不用花这么多。如今一万六搭进去了,还要再花八千,我怎么向家里开口?
可是无论我怎么在游戏后台向路西法求助,他就像死人一样没有回复。我只好不停向清水君吐槽。我和他俩的微信一个只管说个痛快,一个只管布置任务。他完全忽略我的感受,不给予一丝安慰虽然让我不舒服,但我没有别的支持了,这样奇怪的交流倒也两不耽误,有胜于无。
没有Pad,班里的课听了等于白听,我只能硬着头皮跟我妈开口,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为难,隔了一会儿便说我老爸同意了。但是我也收到了不知道跑车跑到哪里的老爸发来的第一条语音微信:“东西老子买,给老子好好学,学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我几乎在心里默念他的话,和他发出的语音完全同步,没有猜错一个字。
Pad网上下单,第二天就到货了。学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开始上机操作,幸好学校配了电脑,不然我还要再去开口要钱。
由于晚上完全睡不好,早上的课我只上个大概,中午回宿舍补觉,又常常会补过了,下午缺的课又借不到笔记,只能根据课程胡乱在网上找些内容自学。来苏州不到半个月,我的生物钟不是颠倒,而是颠三倒四,精神状况更是全面崩溃,除了在薅羊毛时能感觉到一点儿情绪,我好像丧失了喜怒哀乐,肢体也日趋僵硬。
我沉默寡言,因为不想见到人,尽量不去食堂吃饭,饿了就吃面包或者快餐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努力,似乎把状态好一点儿的时间都拿来学习了,但历史总是惊人相似,一个月后班级小考,我考了倒数第一名。
这是我在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我对画画还是有点儿自信的,如今却成了自卑,不,这不仅仅是自卑,是赤裸裸的侮辱。
一个成年人的培训班,收这么多的钱,又不是义务教育,居然像对高中生一样对待我。他们把第一名到倒数第一名的名次贴在班级的大门外,还贴在园区的公告栏里。
我想不通!
从幼儿园时代就开始面对的侮辱,好不容易经历了小学、中学,终于在大专差不多结束了,没有想到踏上社会的第一课还是如此,而且这份侮辱还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向老爸申请来的,是我们家实打实花钱买来的!
他们没有教会我,却把我拉出来游行示众,公开处刑?
可这仅仅是侮辱吗?我再蠢笨也能联想到在动漫产业园的公告栏里招贴成绩榜单对我的威胁——不是毕业,而是就业!
果然班主任在月总结会上说,把排名榜张贴到园区就是为了刺激成绩不好的同学,一共五个月,每月一考,五张告示,是打算排在前面让用人单位抢着挑选,还是排在倒数让自己找不到工作,大家都掂量掂量。钱花了,要花在刀刃上。不努力,钱就打了水漂儿。要对得起自己?还是对得起钱?
她每说一句,我就在下面打一个冷颤。
我预感到剩下的四个月,我还有四次的公开处刑!不仅是这个班级,整个园区都会认识我——一个倒数第一的垃圾。如果从这个园区蔓延出去,是不是整个动漫产业都会认识我,那个谁谁啊,好像专业倒数第一啊!
我的胃开始剧烈疼痛,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我不敢声张,想从后门溜回宿舍,驼着背站起来没挪几步,两眼一黑直接倒在了地上。
……
[注]
薅羊毛:原义来源春晚中小品“薅羊毛织毛衣”的做法。现指当代青年利用各种网络金融产品促销手段或商家优惠信息赚钱。“羊毛”特指这些优惠或利益。
01
崔曼莉,女,生于江苏南京。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浮沉》一、二部,长篇小说《最爱》《琉璃时代》,中短篇小说集《卡卡的信仰》等。中短篇小说先后获金陵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小说奖等。长篇小说《浮沉》被新闻出版总署推荐为最值得阅读的五十本好书之一,改编同名电视剧获第二十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长篇小说《琉璃时代》获2009年中国作家出版集团首届长篇小说奖,小说被英、韩、日等多国翻译、出版,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光明日报》等。自幼学习中国书画,书画作品曾参展“世界书法与现代书写大展”(2012,德国);“新文人书画大展”(2015,今日美术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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