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期·特稿
牛伯成 | 那些日子
接到这个合同,是陈研正缺钱的时候。
出版社编辑马大力打来电话,说一家公司老板看中他的一本书,要买影视版权。马大力把陈研吹成著名编剧,竭力向对方推荐,谈妥后把电话打过来。
陈研喜出望外,约好时间,第二天便乘城际快车来到北京。当晚,在长城饭店跟杜老板见了面。
杜老板中等身材,脸像狒狒那样狭长,眼睛有点斜视,陈研总辨不清他在看谁。马大力是开车来的,不能饮酒。陈研跟杜老板连干三杯,乘酒兴把事情敲定下来。那本《英雄今朝》的影视版权卖了五万,不算高。剧本做三十集,每集一万五,这个不低。杜老板当即拿出合同。书的影视版权50%是出版社的,那份合同三人签字。剧本合同马大力坚持一条,该剧要保留原著60%的内容,杜老板没异议,当即添加进去。这份合同陈研和杜老板两个人签,在落款和修改的文字上按了手印。版权费三日内付清,剧本第一笔稿酬要等陈研做好大纲获得通过后付10%,这是规矩。
大事告成,陈研心情舒畅。虽然对方是家小公司,但片酬真金白银,实实在在。陈研太需要这笔钱了,他欠着一屁股债,这笔稿酬是及时雨,他可以笃定地对债主们说——哥们儿别急,兄弟在进行影视创作。
酒宴上坐着个漂亮女人,叫刘丽丽,高个儿,皮肤白皙,有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她是杜老板的秘书,东方大学艺术系研究生毕业。这样高学历的美女,说话却粗糙,总把“妈的”“牛×”挂在嘴上。陈研见怪不怪,知道这是影视圈子的一景。
杜老板把助手抬得很高,陈研听明白了,今后剧本创作,少不了跟这位丽丽小姐打交道。她不仅是老板秘书,还是影视公司的艺术总监。
从饭店出来,时候已不早。陈研意犹未尽。马大力把车开到宾馆停下,两人找个街摊喝啤酒吃烤串儿。
马大力说:“哥们儿这事办得不赖吧?”
陈研却说:“我怎么觉得,签这合同跟签卖身契差不多呢?”
“怎么啦?”
“时间卡得太紧,两个半月,三十集戏哪,还不把我挤出屎来?”
“两个半月也是你敲定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力知道,陈研是快手,就又说:“有那本书做基础,你三下两下就把剧本攒出来了。”
陈研呵呵,说:“哪那么容易?半个月做大纲,还要做分集提纲,这还得说能顺利通过,余下时间两天做一集,每集一万七千字呢。”
“这对你,小菜儿一碟。”
两人碰杯,陈研喝了一大口,皱皱眉头说:“活是好活儿,赚钱也快。可惜钱赚过来也不是我的,转身扔大锅炉里,呼啦就烧没了。”
“你还要往厂子里拽呀?”马大力知道他背后有家赔钱的工厂。
陈研叹气,无奈地说:“我总不能眼巴巴看着厂子完了吧。”
马大力就说:“我劝你别再投了,你那个厂是个无底洞,还是完了好。厂子完了,你也就解放了。”
陈研摆摆手:“话好说,当真还不好舍,这里的难处你不知道。”
见陈研要诉苦,马大力马上拦住,说:“别,不提这段,今天是好日子,好好喝酒,说点开心的。”
两人把啤酒喝干,陈研又要了两瓶。
夜里马大力没走,跟陈研在宾馆里对付一宿。早晨爬起来洗漱,对陈研说:“版权费到了位,我马上把你那份汇过去。”
邵一荣下午三点接到陈研的电话,约她下班见一面,没说什么事儿。
这事儿蹊跷。前段日子,陈研总躲着她,不仅见面少了,电话也时常不接,这是要断交的节奏。
她觉得陈研特小气,倒没认为他是江湖骗子。
第一次借钱他说三个月还,看在他们的关系上,她答应了。到了仨月非但没还,又借了第二笔。第一笔三万,第二笔五万。陈研你一个文人,开什么厂啊,又不懂经营。就说是体验社会吧,也用不着真刀实枪朝里边拽钱啊?再说那个厂,生产卫生纸的,一听就没前途。
劝过陈研,陈研主意大,一句不听。
倒是会分析,说工厂前三年打窝儿,中间三年摸经验,后三年才会赚钱,这是什么逻辑?她听说,投资项目,两年不赚就要关闭,说明选错了方向。
陈研急赤白脸。
邵一荣心一软,再次原谅了他。这债拖下去就不是以月计算了,一拖就是两年。陈研倒讲规矩,不到两年的时候给她换了借条。软磨硬泡,又借走四万,欠她的总债务到了十二万。现在一笔都没还她,只是第三个年头上象征性地给了她三千元利息。这笔债务,一拖拖了八年——小鬼子都投降了。
她不是摇钱树,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还是那样,每两年换一次借条,把本金和利息写得清楚,给她留下了打官司的空间。有时,邵一荣真想去告他。可陈研说,告他也没钱,法院要执行,除非把他的房子卖了。然后赖叽叽地说:“你忍心让我一个爬格子的人,住大街上啊?”
问题是,陈研不光欠她的债,把好朋友都借遍了。陈研像个守信的人,借钱时信誓旦旦,最后都变成了陈年老账。陈研跟她叨叨过,欠债有十几笔,她的最大,其余人几万的几千的不等。陈研涎着脸皮说,他把朋友都得罪完了。
他也没个还款计划,收入一疙瘩一块的,真要靠稿费还债,他们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啊。
邵一荣在公共汽车站等陈研,她背着小挎包,梳妆整齐。本来她也是利落人,与陈研见面从来一丝不苟。陈研穿着个大褂子从车上下来,下车就露出了笑脸。
“一荣,我太想你啦!”他上来就要给邵一荣一个拥抱。一荣赶忙后退,腾腾倒了好几步。等车的人以为他是疯子,都注视他们。陈研停住,改为跟邵一荣握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经过公园,邵一荣说:“进去转转?”
陈研摇头,说:“不是这儿。”
他带一荣走到对面的斜街,那边有个日式料理,他带一荣走进去,进了门又朝对方笑了笑。
“今天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邵一荣问。
“嘿嘿,没事儿。”他拿过菜单,说,“想吃什么,随便点。”
邵一荣望他一眼说:“装什么穷大手,有钱啦?”
“还没有,不过,有希望了。”
“五年前你就说有希望,这希望我一盼就是六十个月。”
“不提那些,先点餐,”他把菜单递给一荣,招呼服务员,“先来四壶清酒。”
邵一荣点了三文鱼、醉虾、几样小菜,没太铺张。陈研点了烤鳗鱼,说:“这个你爱吃。”
喝酒的时候,陈研把那份剧本合同拿出来,对一荣说:“这个,你给参谋参谋。”
邵一荣看了看,心头一喜,说:“行啊,写电视剧啦?”
“嘿嘿,我的好事,要开始了。”
“不错,不错,祝贺你。”
两人碰了碰酒盅。
喝酒,叙旧,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次是场朋友聚会,在一荣当年的男友家。他家装修格色,把家弄得像小舞台似的,根本就不适合居住。不过,在这里聚会别具一格。大家都喝啤酒,没什么菜,啤酒已喝了两箱,彼此聊得甚欢。一荣的男友是搞装修的,他家一式三用:居住,当样板间,他还把这里搞成个艺术家的小沙龙。
陈研算作家,邵一荣喜欢绘画,她男朋友也自称画家。他家的小舞台上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油画,她男友自称是雷诺阿风格。陈研并没看出所以然,但极为欣赏另一幅油画——门。红色,像张开的巨口,占满画面,其中漫散着许多小白点儿。由此认识了油画的主人——邵一荣。
后来见面就多了。
两人单独相约是在料理店对面的公园里,那时,一荣已和男友分了手,单着,空窗期。一度对陈研有兴趣,相约聊天,跟他出席不同场合:参观啊,聚会啊什么的。朋友们认为他俩要结婚了,其实连恋爱都谈不上,他们只是聊得来的异性朋友。
陈研的大纲一气呵成。
故事都在他的肚子里装着,又有书做蓝本。他很感激马大力在合同里加入的那段文字:剧本保留原著60%的内容。这使得他创作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大纲发过去了,他等消息。估计还得修改一道,之后看公司的意思,通过了他就能拿到四万五千元酬金,总稿酬的10%。
这事不能让韩达生知道,知道了他会像蚂蟥一样袭来,张手管他要钱。他那边勉强开工,资金运转相当困难,银行还一再催还贷款。那个烂泥潭陈研想想心里就烦。
当然,这笔钱也不能全给邵一荣。毕竟他与一荣知近,那就放一放,优先考虑下其他哥们儿。
大纲发过去第三天,陈研接到刘丽丽电话,说她已到滨海市,住在富民宾馆,她代表公司跟陈研谈意见。
陈研赶紧乘地铁过来,在刘丽丽的房间和她见了面。
公司只来了她一个人,杜老板没跟过来,也没有其他随行人员。
房间里有两个圈椅,一张小圆桌,成了他们工作的地方。刘丽丽爱干净,卫生间挂满了她的什物,花花红红散发着洗涤液的味道,时时提醒陈研,这是女人的房间。
当然,工作还是需要集中精力的。
刘丽丽热情,先来个开场白,赞扬下大纲的优点,给陈研的感觉,公司对他的大纲总体上是肯定的。之后又笼统地提了提不足,给陈研留下思考的空间。
陈研是带着笔记本电脑过来的,刘丽丽说什么,他都敲字记录下来。他不用录音笔,录音笔容易偷懒,产生依赖性。他用电脑,边听边记,能留下深刻印象。
刘丽丽说:“陈编剧工作还是蛮认真的。”
“你也认真啊,认真才能把事情办好。”
刘丽丽满意地点点头。
上午的时间有限,转眼到了吃饭时间。
刘丽丽说:“上午先到这儿,我们去餐厅吃饭,之后休息下,下午三点继续?”
“我听你安排。”陈研恳切地说。
吃饭是愉快的,刘丽丽在休息时不谈稿子,且允许陈研喝两瓶啤酒。
饭后休息有些尴尬。因刘丽丽订的不是标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又没有沙发,只两个圈椅。
陈研说:“你休息你的,我在圈椅上坐坐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啊,下午工作仍要坐圈椅,你这样是休息不好的。”刘丽丽很关心他。
“要不,我出去走走。”
“你午后不睡觉吗?”
“在家里是睡的,现在……不睡也可以。”
“别,我尊重你的习惯,我看你也别客气了,也在床上睡吧。”
“你呢?”
“我睡这边啊,咱们一人把一个边,互不打扰。”
陈研心血有些上攻,这算什么安排,单身男女,在一个房间工作也就罢了,还要在一张床上睡午觉,着实有点不像话。
“好吧,就这样安排了。”刘丽丽竟有些命令的口吻。
陈研想,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刘丽丽不在乎,他也就随波就势,反正也只是休息一下。
躺下心里仍泛起些波澜,刘丽丽实在有些诱人,她皮肤白皙,眼睛毛茸茸的,闭上仍很好看。她的身段,躺下就现出另一种丰润,乳房挤出来,鼓凸凸的。背对背当然没什么感觉,要是翻了身呢,要是两人同时都翻了身呢,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陈研没睡好午觉,他睡不着。佯睡一阵,瞄瞄那边,心有所动。刘丽丽像是睡了,很自然地翻过身,又翻回来。刘丽丽没起床,陈研也不起,就这样将就到三点,刘丽丽的手机响起提醒的音乐声,两人才同时爬起身来。
下午的工作仍是有成效的。刘丽丽似乎休息得不错,侃侃而谈,思路不乱。
她从开篇第一段说起,一步步阐明她的意见。说到剧中人物,也说到若干情节和桥段。
刘丽丽像个门里人,说得头头是道。陈研句句都听进去了。因她说得清晰具体,陈研觉得,修改起来,并不困难。
“你认为我的意见怎么样?”
“好。内行。对我有启发。”
整整一下午,刘丽丽嘴没停下。陈研心里总结了一下,对方还是顺着他的大纲谈的,没否定太多,所谈都是对大纲的补充,包括她对本剧的想法。
吃晚饭,之后随便闲聊,陈研探得刘丽丽一些私人信息。她有男朋友,也是影视圈子的人,是个演员,不很出名,但饰演过不少配角戏。刘丽丽举出一些,陈研对影视圈子并不熟络,那些剧他没看过,只能含糊地点头。刘丽丽又说到自己,她的理想是从事她的专业,将来做编剧,当导演。陈研心里有所警觉,但依然赞扬了她。
晚上又工作到很晚,刘丽丽把所有意见及如何修改都阐述清楚之后,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咱们再从头捋一遍。”
陈研说:“好,明天我九点半准时到你这儿。”
“你怎么回去?”
“这么晚了,我只能叫出租车了。”
“晚上我不能留你在这儿住了。”她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说完注视着他。
陈研笑了,说:“丽丽你开玩笑啊,中午那是没办法。”
“要不是开玩笑呢?”
“那就是更大的玩笑。好啦,你休息吧,咱明天上午见。”
陈研听明白她的意思,一瞬间想到杜老板那张狒狒脸,感觉到些什么,但他反应不算慢,片刻逃了出来。
直到上了出租车,仍在回想刘丽丽的话和她说话的眼神。
昨天和刘丽丽待了一整天,刘丽丽说话没带一句“妈”字,竟像淑女一样温文尔雅。她的眼神是纯净的,时而就冒出些智慧的光泽,让人心中一跳。
平心说,陈研对刘丽丽很有好感。一瞬间想过,跟刘丽丽走得密切些,对他未尝不是好事,或许她的立场会偏向他,在大纲、分集提纲乃至剧本的讨论上,为自己说些好话。但他立即否定了自己。那天在长城饭店的酒桌上,分明可以看出刘丽丽跟杜老板是什么关系。他是编剧,刘丽丽是影视公司的艺术总监,他们的立场是对立的,他们间绝不能扯出别的事情来。
这一点,他很坚定。
上午再见面就轻松多了,毕竟主要意见已交换过。陈研也提出些自己的看法,刘丽丽对边防武警和缉毒警察,对缅北的形势以及境外毒枭不够了解,有些意见与现实不符。当然,电视剧是艺术品,可以夸张乃至虚构,但也不能出硬伤,闹出笑话。丽丽小姐并不固执,收回了她的一些意见。
总之,他们谈得愉快,交换意见也很顺畅。陈研口头说了修改大纲的几个要点,刘丽丽要他整理成文字,发微信给她。按照这几点修改就可以了,不必再去北京。刘丽丽问他一周时间能否改好,陈研说不用,三天之内他就把新大纲发过去。
陈研的手机响,这是第三遍了。是邵一荣。陈研认为,他与丽丽的工作告一段落,便告诉一荣,他下午没事了,可以跟她见面。
刘丽丽问:“是你的朋友吗?现在就可以过来。”
陈研说:“现在不合适吧,我还要帮你买火车票,无论如何我也要送你到火车站。”
“没关系,要不,让你朋友过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这更不合适。”陈研推辞。
“真的没关系,不然我也要吃饭,吃饭你不也要陪着我吗?叫你的朋友过来,我也增加些对你的了解。”
陈研推脱不掉,只好从命。
他又把电话打过去,邵一荣爽快地答应了。宾馆距她上班的写字楼不很远,一刻钟她就到了大堂。这工夫,刘丽丽已用手机订好返程车票,她在手机上订票很便当。
两个女人见面,虚假地寒暄之后,又互称对方漂亮,夸赞对方的衣着得体、大方。
三人出来,去中餐厅,这么短短的时间,刘丽丽已知道邵一荣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离异,她的前夫在国外,她与前夫仍有联系。刘丽丽又表现出她粗犷的一面,挖苦男人,狠辣又幽默,竟把邵一荣逗得笑了。
吃过饭,陈研和一荣送刘丽丽去车站,像送别老朋友那样把她送上火车。
火车刚刚启动,邵一荣便对陈研说:“就这个女人,你陪她一天一夜啊?”
“怎么说话呢,我们这是工作。再说也没一天一夜,工作完事,我回家睡的觉。”
邵一荣笑,说:“是被人家赶出来的吧?”
陈研说:“别这么没正经。”
“正经说,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怎么呢?”
“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儿,心怀鬼胎,一看就没什么教养。你的情况也被人家摸个底儿掉吧?”
陈研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
“你办工厂连年亏损的事儿,你欠一屁股烂债的事儿,也跟人家说了?”
“那倒没有。”
邵一荣说:“是啊,尽拣光明的说,那些有损你形象的,也知道遮掩是吧?”
陈研说:“你也够可以的,你前夫在哪个国外啊?”
邵一荣说:“不说国外说哪儿,总不能说他在监狱里,还没放出来吧?”
陈研不说话了。
邵一荣就说:“我可告诉你了,这个女人不能走得太近,她长着一百八十个心眼,哪个心眼也够你喝一壶的。别说我没提醒你。”
刘丽丽有这么坏吗?她提的修改意见挺中肯,处处都在帮他啊。
“你的感觉不准。”他说。
“就准,女人是最懂女人的。这个女人,第一,人尽可夫;第二,心黑手狠;第三,吃人不吐骨头。我哪一条要是说错了,我把眼珠子挖出来,让你当泡儿踩。”
陈研摸摸脑袋,没有说话。
韩达生打来电话,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陈研并没睡觉,他正在全力以赴修改剧本大纲。因刘丽丽的意见说得明确,修改起来十分顺畅。用不了三天,到现在他已改出五分之二,熬个通宵,到明天早晨他就可以万事大吉。之后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晚上再修改下文字,后天就可以交稿了。
他正兴致勃勃的时候,韩达生的电话打进来。他打的陈研的座机,陈研想撒谎都来不及了。
“什么事儿?”
“什么事我上去说,我就在你家楼下。”
得,被韩达生逮个正着,无处逃遁。
没一会儿,韩达生走上楼来,咚咚敲响了他的房门。
陈研关闭了电脑,把相关材料统统划拉到抽屉里。走到床边拉一把被子,做出要睡觉的模样,这才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开门。
韩达生挟着一股凉风走进来。
两人在茶几前坐下,韩达生说:“明天跟我去趟银行。”
“干什么?”
“银行又催还贷了,你得跟我一道,度过这一关。”
“我去没用,我又不是法人,还是你自己去对付吧。”
“你不是法人,可你是作家,廖科长还是很顾及你的面子的。”
陈研心里盘算,去银行起码半天,信贷科的廖科长是个难缠的女人,闹不好谈一天也有可能。
“我有事儿,明天去不了。”
“厂子是咱俩的,关键时刻你不能掉链子。”
“这我知道,可我明天真的有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要是比去银行的事还大,我让着你。”
陈研是不能把签了剧本合同的事告诉韩达生的,那样,他赚的钱真的焐不热乎就会被他挤出去,他那边欠着还贷款不说,现有资金也周转不开,外边还有一堆应付款。这事儿陈研不能想,想想也会跟韩达生一样头皮发麻。剧本的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算了,明早我跟你过去。早晨你派车来接我吧。”他妥协了。
“那就七点半。”
“好吧七点半。”
“还有一件事儿,咱们的送货车出了事故,跟一辆摩托车发生了剐蹭,明天下午去派出所解决。这事儿,你也得出面。”
“出交通事故去交通队啊,去派出所干吗?”
“没在交通线上,在大院门口出的事故。摩托车主是当地一个出名难缠的人物,讹上咱们了。跟派出所谈过一次,他们的态度明显向着对方,这事儿你不出面行吗?”
“我出面就管用了?”
“总比我强吧,毕竟你写过相关的书。你出面,带几本书过去,他们不敢太欺负咱们。”
“这事什么时候去?”
“银行的事儿怕是要谈到中午,咱们顶到中午,我答应她们,这个月归还两千元,只能用挤牙膏的办法对付她了。去派出所我定的下午三点半。明天你什么事也得跟着我,吃过晚饭我放你回来。”
陈研盘算着,明天一天的时间只能撂给厂子了。他最憷头的就是出面处理这些求爷爷告奶奶的事儿,可他又不能不出席这样的场合。硬着头皮吧,没别的办法。那么,今天夜里更不能睡觉了,打通宵板上钉钉,他必须拼了。
韩达生把事情说完,松了口气,问:“家里有酒吗?”
陈研吃惊地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喝酒?”
“喝两口,我今天太紧张了。”
陈研没办法,拿出半瓶白酒。看看冰箱,里边还有盘冷餐肉,又找出包花生米,陪韩达生喝了阵子。
午夜一点半,陈研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起早。”
韩达生说:“算了吧,晚上我就在你这儿对付一宿,明天我叫司机来接咱们。”
“别,千万别,您的呼噜我受不了。您还是走吧,千万千万,马上走。”
他为韩达生拿提包,连推带搡地把他推了出去。
思路已被破坏,陈研给自己冲了杯浓咖啡,又从头看自己修改过的提纲前半部分,好不容易才把状态找回来。看看表,已经后半夜两点十分,他必须全力投入进去,争取在早晨七点之前,把大纲全部修改完毕。任务艰巨啊,他必须争分夺秒。
结果还好,陈研把自己充分调动起来,效率还是蛮高的,早晨六点半,稿子全部修改完。他还有时间给自己冲杯牛奶,煮两个鸡蛋。不仅吃了早饭,在韩达生到来之前,还冲了个冷水澡,消除下熬夜带来的疲劳。
第三天一早,陈研把修改过的大纲发给刘丽丽,随后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关闭了手机,拔了家里固定电话的电源,陈研消失了二十个小时。醒来之后,他笑了,心想这是个好办法,只要他下定决心,时间可以是他自己的。
打开手机,里边有七八个未接电话,还有一大堆微信短消息。他不理会这些,把电话打给了北京的刘丽丽。
“怎么样啊丽丽小姐,大纲通过了吗?”
“怎么,你比我们还着急?”
“是啊,我们的合同是有时间要求的,我这儿拼命朝前赶,你那边也得跟上啊。”
“合同上定的是三天之内回复意见。”
“都是按你的要求改的,咱们就别按部就班走那个形式了。”
“形式总要有的嘛。”
“你看过了吗?”
“我看了,现在大纲在老板手里,老板的意见还没下来。你啊,猴急。”
他猴急了吗?是有点急。他急的不仅是甲方的意见,还有他的第一笔稿酬。四万五千块呢。这笔钱下来,加上卖版权的两万五,共计七万元。他已做好安排:还邵一荣三万,其他债主还一万五,韩达生太难了,就给他两万吧。他自己留五千。万一他有个小支应呢,不能手里不留一点儿钱。
大纲通过了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要做两个简大纲,一个三百字,一个一千五百字,公司报备要用;二是要做人物小传,人物小传他已做了一道,需要按照新大纲修改一下。这一切,都要在本周完成。
第一笔钱两天后汇了过来,陈研按计划,当天就分发出去,自己当了回过路财神。
邵一荣来电话问:“利息呢?”
陈研说:“利息后算。”
最受感动的是韩达生,他也打来电话,上来就问:“你哪儿来的钱?”陈研说:“这段写了点小稿子,发的稿费全给你了。”韩达生连声道谢,说:“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厂子眼看就维持不下去了。有这些钱,又能苟延残喘一阵子了。”陈研想,达生对厂子也没信心。他俩这是跟谁过不去,干嘛非要坚持?早点放弃对大家都好。可这个想法两人谁也不先说。另一个想法是不甘心,都存在着幻想:万一厂子能翻过身来呢,也许,一切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发了钱,大家皆大欢喜,陈研也痛快了五分钟。
之后他沉默下来,有狗抓尿泡的感觉,嘲笑自己一阵,又失落起来。
做分集提纲是要花些工夫的——一集三千五百字,三十集十万有余,敲字也要敲一阵子呢。他不能有外界干扰,必须集中精力。那天关闭电话,玩二十小时失踪的事启发了他,他可以照葫芦画瓢。再玩把大的,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依旧在他家,关掉手机,拔掉座机的电话线,用毯子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夜里半点光都不能泄露出去。不开电视,平时他也很少看电视,不开音响,完全按家中无人的样子设计。买了五箱啤酒、两大箱方便面、十斤鸡蛋、三箱牛奶、十二个长面包,他便开始了隐居生活。“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他心无旁骛,果然出效率。并没天天熬夜,他把自己的作息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分集提纲便一集一集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达出来。
三天过后,就有人过来敲他家的门。他不理睬,只一瞬间猜想外边是谁,想象着那人的心急火燎。管他呢,急就急去吧。倘若他死了呢,倘若他去外地了呢,倘若他出了国呢,找不到他,有什么事自己去办吧,他大甩手,才不管呢。
敲门声响过数次,后来变成了砸门。
陈研找了些棉花,捻成小卷把耳朵塞住,再戴上耳机。多么疯狂的砸门声也变得小了、远了,像远方的滚雷。
并非所有人都关心陈研,朋友找他,外地来了客人,找不见也就算了,没人深究他去了哪里。但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邵一荣,一个是韩达生。
邵一荣是知道陈研在做剧本的,前几天没有陈研的消息她觉得挺正常,并没着急。他藏匿起来,避免打扰,这个阶段不必找他。
韩达生有了钱,进了一批原料,生产出一批新品。打浆机、圆网造纸机忙碌起来,厂子又有了活气。
这个项目是韩达生看中的,当年小造纸厂不景气,达生认为,是体制问题,他贷了一笔款子,把小造纸厂承包下来。没想到是市场问题,除了第一年略有利润外,之后连年亏损。
陈研跟韩达生曾是一家大型造纸厂的工友,陈研在办公室,达生在技术科。两人一起下岗,走了不同的路。他俩原来也是借贷关系,经不住韩达生一个劲地游说,陈研心一软就把借款变成了投资。借钱借成股东,他便如此。
之后厂子起起伏伏,一直在亏损线之下挣扎。为了救急,陈研向朋友借钱,他的股本也越滚越大,已与达生平起平坐了。
这段时间新品生产顺利,韩达生没找陈研。不想质监所下来检查,发现他们的新卫生纸达不到行业标准,限期整改——这下忙坏了韩达生。他打电话找陈研,需要他疏通关系。陈研关机,打他哥们儿的电话,四处找不到人。白天砸陈研家的门,夜里到他家楼下转悠。陈研似乎凭空消失了,白天砸门砸不开,晚上家里没动静。韩达生急得心火上了房,这个陈研,躲到哪里去了呢?
眼看罚单开下来,一下罚掉三千块,韩达生心疼也没有办法。
陈研失踪了八天,韩达生开始犯嘀咕:这个陈研,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再次来到陈研家,站在楼道打着手电仔细研究他家房门。这门有日子没打开了,门把上居然落了层灰尘。韩达生心生疑窦,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头。
他又使劲砸了几下门,邻居出来说:“陈研出门啦,有日子没回来了。”
真出门了?也不对呀,出门他不会关手机,更不会连续八天关机,不能哪儿都没他的消息。
韩达生正瞎琢磨,一个女人走上楼来,也找陈研。这人韩达生认识,是陈研的朋友,叫邵一荣。
邵一荣看见韩达生,问:“你找陈研?”
韩达生反问:“你也找他?”
“是啊,我联系不上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躲在家里,不接电话。”
“没在家,”韩达生说,“他家我来七八次了,砸门都砸不开,邻居说他出门了。我观察了一下,他这门把手上落了灰,肯定是有日子没打开了……”
“是吗?”邵一荣凑到近前看了看,用手指头抹了下,果然抹出道印子来。
她气馁了,说:“莫非他真的出门了?”
韩达生说:“他出门不会不告诉我。”
邵一荣说:“他出门也不会不告诉我呀。”
韩达生眼睛里冒出些奇怪的光,咬咬牙说:“他要是真出门了还好,要是他在家里呢?”
这句话提醒了邵一荣,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要是陈研在家呢,他关闭电话躲着他们这情有可原,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天不出来,他不买东西不吃饭啊?
“晚上我也来过,他的家里没开灯。”韩达生又说。
情况不好,要是陈研一个人在家,这么多天没动静,会不会他在家里,出了事情?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两人的心,他们都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虽然他们间什么都没说。
邵一荣拍打房门,大声喊:“陈研,你在家吗?”
韩达生也使劲敲了几下,停下来对邵一荣说:“要不,咱们报警吧。”
两人先找到街道,向居委会反映了情况,大家又一起去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邵一荣不能说假话,告诉警察说:“前阵子陈研给一家影视公司写剧本,经常熬夜,这情况我知道。可这一段,他关闭了手机,家里电话也打不通,到家敲门没人开,夜里连灯亮儿都没有,这不正常。我们担心,他一个人在家,很可能出了意外。”
韩达生插嘴问:“他在写剧本啊?”
“是。”邵一荣说,又对警察说,“他家的房门我们打不开,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警察问:“他不接电话,和你们失去联系,有多久了?”
韩达生说:“有七八天了吧。”
邵一荣准确地说:“有九天了。”
同来的居委会大娘说:“邻居们反映,他家房门十来天没打开过。”
邵一荣马上说:“他身体不好,有心脏病。”
警察站起来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来到陈研家门口,众人又叫了一阵门,依旧没人应声。警察打电话,叫来消防人员,带来破拆的斧头。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警察让众人离开门口,消防员用消防斧破门,劈了三下,就把门锁劈开了,门也砸了一个洞。
大家涌进来。房间里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很难闻。
拐到里间屋,众人都愣住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屋角堆满了方便面的塑料袋和空的啤酒瓶。桌上的手提电脑打开着,在养护状态。陈研戴着耳机,脸色煞白地躺在小床上,一动不动。
邵一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韩达生跟随着她。
邵一荣喊:“陈研,陈研——你活着吗?”
陈研仍那样躺着,没有反应。
韩达生推推他,陈研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见屋子里站着这么多人,其中还有警察,他奇怪地坐了起来。
这些人张嘴说着什么,他听不到,只能看见他们的口型。
他摘下耳机,从耳朵眼里掏出一小堆棉花,这才问:“你们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邵一荣做东,请陈研和韩达生吃饭。
韩达生说了因产品质量问题,质监所开罚单的事,这已无可补救了。之后抱怨陈研接剧本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他打个招呼。
陈研像是待傻了,歪着嘴笑笑不说话。
邵一荣说:“他不告诉你,还不是因为你压榨他压榨得太狠了,半道上把那些可怜的稿酬都劫走了啊?”
韩达生说:“我也没白用他的钱,我都给他折成了股份。”
“折成股份有什么用,你的企业又不赚钱,一直是负债经营,股份越多,背的债务越多。”
韩达生说:“你对我们企业,了解得够多啊?”
“我当然了解了,我是你们企业最大的债主。”
“你不是企业的债主,是陈研的债主,陈研管你借钱,然后投资厂子,变成了股份。”
“瞧你说得多明白,陈研,你听清楚了吧?”
陈研支吾着,说:“别算这些烂账了,没用。”
韩达生又说:“要是企业赚了钱呢?股份越多,分红越多。”
邵一荣说:“你这是画大饼哪,还是吹气球呢,这糊弄谁?你以为陈研是傻子啊?”
陈研说:“你的债,我回头还你就是了。”
“这我知道,我是说韩厂长,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韩达生就转向陈研,和颜悦色地说:“你写你的剧本,我不再影响你,这边厂子出了什么事我都一人顶着,你去忙,哈,我尽量,连电话都不给你打。”
陈研说:“你要是能把厂子的事都顶起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定,我说话算数。”韩达生信誓旦旦。
邵一荣仍有气,说:“你还不是又惦记着陈研的稿费。”
“我不惦记,朋友挣钱,我高兴。”他呷了口酒,又说,“你不也是惦着陈研的稿费,还你的账吗?”
“欠账总是要还的,当初借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看,还得找陈研吧,陈研当初怎么说,那是他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你……好吧,我多余请你喝酒,你是个一点良心都不讲的无赖,谁跟你交朋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韩达生说:“陈研他乐意,你是他什么人,你管得着他乐意吗?”
陈研有点烦,大声说:“别戗戗了好不好?”
“事情不戗戗不明,陈研,你真的一点都没看清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吗?你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冒。”
这顿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晚上,陈研请邵一荣喝啤酒,他有连着喝酒的习惯。两人坐在一家小酒吧里。陈研告诉邵一荣,分集提纲他已经发给了刘丽丽,凭他的感觉,这一稿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喝着酒他又说,投资厂子他算是陷在泥沼里了,他现在最在乎的不是厂子赔不赔钱,而是厂子的烂事儿不要再来烦他。他喜欢创作,喜欢编剧,喜欢做文字游戏,做这事自由、清净,他可以海阔天空,脑子里没别的闲白儿。他发现自己不适合经商,不适合办厂,不适合做任何具体的事情,只适合写作,躲在一个无人的环境里,他可以最大限度地陶醉自己,自得其乐。这是他把自己封闭了十来天的最大收获。
为什么要跟邵一荣说这些?他也不知道。可能是邵一荣为他说了话,点明了他和韩达生的关系。其实不用她点陈研心里也明白,只不过他在船上,船随时都会倾覆,计较其他事情没有意义。他已经默默地把债务承担起来,不承担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韩达生会去归还他找朋友借的钱吗?他的厂子还朝不保夕呢。他更没指望厂子能够赚钱。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看清楚了,小造纸厂无论在设备上,产品开发上,质量上,还是价格上都没有优势,韩达生当年看走了眼,投资了一个夕阳企业,厂子走向倒闭是必然的。只是他不愿现在撤下来,他等待着和韩达生一道灭亡。
“为什么要这样?”邵一荣不理解,在她的理念里陈研不可理喻。
“哥们儿,朋友,这个你懂吧?”
“你是说哥们义气?”
“不光是义气,朋友都有个朋友道儿,不能违背。韩达生那样说也不是欺负我,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钱再投入了,又不甘心放手。我只能就我的条件支援他,让他折腾去。折腾出来我为他高兴。折腾死了,我也就安心了。就是这样。”
“你就不能有点主动性吗?”
“主动什么?”
“主动撤出来。你那些股份你不要了,全都给韩达生,这样够意思了吧,然后,你净身退出,这可以吧。之后你就再也不用去管这个厂子了。”
“我现在退出来,等于让这个厂子马上死掉。”
“它早就该死掉。现在只因为你还能朝里边投点钱它还能喘口气儿,半死不活地吊在那里。”
“我不能让它死掉,在我能赚点钱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做。”
“你要等什么时候?”
“等我和他都没办法的时候,等到不得不关闭厂子的时候,等到韩达生也死了心的时候。我跟他一起清算,把债务分担起来。我还我的债,他还他的债。”
“你能分得清楚?”
“能分清楚。我经手借的,由我还,其余的,我不管,或者少管。”
“你又开后门。”
“主要是看情况,看看我的还债能力。”
“你还挺牛的呀,因为你有这部电视剧,你有本钱了?”
“哈,你这可不像一个债主说的话,按说,你只关心你的债我什么时候能还清这就够了,你不用这么关心我。”
“是的,我很多余。”
“我没说你多余啊,你关心我,我还是很感动的。”
分集提纲顺利通过,这跟他估计的一样。刘丽丽打电话祝贺了他。
然而,依照合同公司要付20%的稿酬,也就是九万元,却没完全到位。杜老板只汇来五万。刘丽丽解释说:“公司财政上遇到点小麻烦,这笔钱很快就会给你补上。”
这五万元他按在他的账户里,没有声张。
丽丽要他做好准备,尽快赴京。公司已为他预订了宾馆,剧本创作阶段,公司希望他在北京完成。
这次他没再回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邵一荣,也告诉了韩达生。
北京的宾馆在一个大院里,有多个二三层的小楼。经营宾馆的老板姓薛,房产却是杜老板的。杜老板的主业经营房地产,投资影视业公司只是跨进来玩玩。
陈研提着箱子入住,接待他的是影视公司的一位姓边的制片主任,叫边富。陈研立刻想到蝙蝠。细琢磨真有点像,尖嘴,小眼,大耳朵,由耳朵想到蝙蝠的翅膀。杜老板没出面,刘丽丽也没出面,看来都忙。
安排好房间,边主任带他吃饭。
吃饭也两个人,边主任要了瓶低档白酒,两人吃的卤煮火烧。陈研试探地问了问刘丽丽和杜老板,边主任说:“他们都有事儿,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们。”
晚上回来陈研才察看他的房间,房子不大,有个单人床,床的对面有桌子椅子,椅子是硬面的,光秃秃没有坐垫儿。桌子连着墙体,显得有些老旧。陈研检查下边,倒有插座儿。床头这边也有插座。这是陈研需要的,因他有时会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写作。拉开卫生间的玻璃门朝里边看了看,卫生间里一溜光,没有洗漱用具,也没有毛巾浴巾,卫生纸只有一卷。给陈研的感觉,这里像个简易工棚,不知怎的,心情就低落下来。加之公司第二笔钱没打全款,他来到这里,又没有个像样的接待,陈研心里别扭。
当然,他不是来享受的,是写剧本干活的,讲究不了太多。
他这样想,也没扭转失落的心情。
一些用品他随身带过来了,比如毛巾、浴巾什么的,还有牙膏、肥皂、剃须刀。就是宾馆预备了他也不愿用他们的,总不如自己的卫生。可还有些东西没准备好,像漱口杯、烧水壶、茶杯、咖啡杯什么的,他打算明天专门去买。
今天不想干活,可也不想睡觉,胡乱看了会儿电视。电视也小,图像不清晰。
他心情不佳,就没给刘丽丽打电话,倒是分别把电话打给了邵一荣和韩达生,没讲实话,说他到了北京,这边安排得很不错。又说,没事儿就别打电话搅扰他了,他要专心工作。对方说了些客套话,他就把电话撂了。
晚上十点多刘丽丽打来电话,说公司那边有应酬,她转天上午过来看他。陈研没好气,就说:“别太早,上午我要睡懒觉。你中午过来就行。”
刘丽丽说:“过来头一天就干活啊?不用那么着急,休息下明天干也来得及。”
陈研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他还是把情绪流露出来。
刘丽丽那边没听出来,只说:“那就明天见。”
第二天一早他就动笔写第一集,并没如他所说的睡懒觉。刘丽丽临近中午过来时,他已经写了六页。一般说,剧本一集戏写十七八页正好,要做六七十场戏,这个长度的剧本,是足足够用的。这个进度还不错,一集戏用不了两天,一天半就能轻轻松松地拿下来。
刘丽丽来了。
与长城饭店所见、与富民宾馆所见的刘丽丽又有不同。她衣着考究,一身名牌,穿西服、打领带,装扮得像个男人,却把一头秀发瀑布一样散下来。说话也不同,颐指气使的,有点居高临下。她来看陈研,身后跟着边主任,还有几名随从,很像医院住院部查房,主治大夫身后跟着一群医生护士。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座位,刘丽丽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她问陈研:“这个环境还不错吧,绝对安静。”
陈研说:“还可以吧。用品不太全,待会儿我去街上买一点儿。”
“好吧,边主任,待会儿给陈编剧派辆车。”
边富说:“是是是。”一副恭敬的样子。
“中午饭怎么安排的?”
“我们给陈编剧安排了盒饭,让他们送到陈编剧的房间来。晚饭也是这样,有菜有汤。陈编剧早晨起得晚,早餐没做安排。”
刘丽丽说:“陈编剧,这样可以吗?”
陈研还没见到中午饭,含混地点头说:“可以,我简单点就行,别弄得太复杂了。”
刘总监和边主任都点头。
“陈编剧没别的事,就安心工作吧。”说着,她要起驾回朝。
“等一等,”陈研说,“我想这样,剧本的开篇很重要。我做成两三集戏,就拿过去,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做偏了,及时纠正,避免重复劳动。”
“可以,这样吧,你先做出五集戏来,交上来咱们讨论。”
“五集也可以。”
“当然可以啦,现在做分集提纲,都要带五集剧本的。我们对你,已经网开一面了。”
陈研笑笑,马上明白过来,刘丽丽的话是对他们没发全第二笔稿酬的解释。倒是这样,一般来说,交分集提纲是要带着五集剧本的。
陈研又说:“我刚过来,体力好,前五集我做得快一些,争取六天完成。”
“能做这么快吗?”
“分集提纲比较细,一天一集问题不大。第六天我从头捋一遍,之后交稿。”
他本来还想借这机会,再提下稿酬问题,又想算了,等把前五集本子拿出来,再提不迟。
“查房”结束,刘丽丽带着众人呼啦啦走了,像刮过一阵风。房间里立刻清静下来,只剩下陈研一人。
中午吃饭,又让陈研的不满情绪进一步加深。
边主任派人给他送来的饭菜太一般了,半个丸子,一撮青菜,一小碗清汤,大半盒米饭。让陈研唏嘘的是那个丸子,何苦只送来半个?这份盒饭,在滨海市也就五六块钱,就说北京物价高些,也过不了八块。这也太抠搜了。不知道这是刘丽丽的安排还是边主任的安排,他内心的火气又腾地燃烧起来。
饭后去扔食品盒,路过一个大房间。听到刘丽丽在里边说话。她原来没有走。里边也在吃饭,陈研用眼角扫了扫,边富正在让菜,里边桌上菜品丰富,有虾有鱼,还有酒。边富一副鞍前马后的奴才样儿,围着刘丽丽转,布菜又斟酒。陈研听得半句话:“这事儿就仰仗刘总监啦……”然后一阵笑。陈研也就走过去了。
回来他很难受。
当然这可能是偶然,那边人家公司有自己的事,吃饭或许在庆祝什么,与他无关。他不过是外来的,给他们写剧本的脑力打工者而已。不过事情怕比较,相比之下,他这顿午饭是太寒酸了。
这样的情绪,自然影响了他的创作,下午进度不好,他的脑子开了小差。索性不再写,基本停留在七页纸上,他蒙头睡大觉了。
有人敲门,陈研不得不起来。边主任进来,小心地说:“中午没吃好吧?下边人弄错了,把他们的饭菜拿过来了,抱歉抱歉。”
陈研受不得别人说软话,便说:“没事没事,能吃饱就行。”
边主任拿出张纸来,说:“我们都是从这家馆子订饭,便餐的菜品都在上边,他们送饭菜过来,你点好下顿吃什么就行。想吃什么订什么,方便。”
陈研看看单子,果然是便餐的食谱,有十几样菜,四元、六元、八元不等。
“允许我订几样菜呢?”他问。
“两样吧,一荤一素,外加上一道汤。想多订也行。”
陈研笑了笑。
边富说:“今天晚上的给你订好了,一只鸡腿,一份烧茄子。改善改善。”
食谱上是没有鸡腿的,陈研只好又笑笑。
边富舐舐嘴唇说:“陈编剧不是要买东西吗,待会儿小杨开车带你去,他过会儿找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陈研点点头说:“行,劳主任费心。”
边富一脸假笑地说:“没事没事,有什么需要的,你再找我。我就不打扰你的创作了。”
他摆摆手,客气地退了出去。
陈研坐小杨的车去了市场,其实很近,开车两步路,走着也不会超过十分钟。陈研选购了生活用品,又买了十桶方便面,两瓶中档白酒。
小杨奇怪,问:“主任不是给您订餐了吗?”
陈研说:“我要熬夜,买点方便食品方便。”
另外,还买了一兜子水果。别人不疼他,他不能不疼自己。
小杨开车回来,帮他把所购的物品提到房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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