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期·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
成立75周年散文专辑
张蔓莉|寻找桃源村
八月,重庆主城40℃高温,热得人想逃。离主城200多公里的石柱黄水国家级森林公园,凉爽舒适,是一个不错的避暑去处。
我决定去一趟石柱黄水。避暑,只是一个出发的理由,却不是此行的目的。动身前往,因为一个人和她的桃源村。
这个人,就是秀英,一个土家族女孩。
十多年前,我遇见了秀英。自此,她的桃源村便驻足我心里,成为我心灵的栖息地和远方。
我是一个细腻敏感、真诚向善的人,也是一个容易操心见不得苦难的人。
拥挤在虚虚实实、忽明忽暗、演戏与看戏的繁杂现实里,眼里,从故乡出发的一身美好,在跌跌撞撞中,如落花流水一般,没有了踪影。无力,失望,焦虑,失眠,压抑,甚而,厌倦和抑郁。渐渐,我变得沉默,远离人群,还大病了一场。秀英桃源村那般的清新与美好,也竟像是镜中月,水中花,变得好不虚幻,也因此,好些年,我一度失去了对桃源村的信任、念想与向往。
然而,时光在四季中更迭,那根植于内心的喜与爱,却不是被秋风扫过的落叶,说没就没的。或者说,即便叶落了,由于根一直在,只需一段时间,它就会再次嫩枝发新绿。
生活的泥淖,也可以教会人,在一次次撕裂与挣扎中,突出重围,重拾初心。桃源村终于又在我心里如初般美好起来,在钢筋水泥缝里,我又开始时常向其眺望。
是的,该去看看秀英了。我曾答应过她,去她家,吃她奶奶做的洋芋饭,听她父母唱土家族山歌。
然而,秀英留给我的,除了碎灵芝和红火棘,似乎,也没有别的,就是一段记忆。
坐上车,我开始犯难。没有电话和地址,我该如何去找她呢?
我在记忆里打捞。
十多年前,那天,我在黄水千野草场避暑露营。午后,我进到森林,加入纳凉的吊床队伍。在两树之间,挂起吊床。我裹在吊床里,优哉游哉。沉默,思索,听歌,发呆。看白云在蓝天游动,听风在林间吹拂。绿茫茫的草场,牛羊成群,马儿在飞奔,孩子们在嬉戏打闹。天地间,一切都归于自然,祥和而美好。
我徜徉在这份美好里,像是进入了梦乡。
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哭声,穿过树林,落到我的心上,让我心疼。
寻声找去。见草地上,一阴凉处,坐着一个女孩。她双手抱膝,将头埋进臂弯里,哭得肩背颤动。脚边,散落着一些菌菇碎瓣样的东西。身后,有一个背篓。我走上前,蹲下来,轻拍她的肩。她哭得声音嘶哑了,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当我看见她又黑又瘦、泪水模糊的脸时,我愣了,这不是我上午听见她唱山歌的女孩吗?怎么哭了,还哭得这么伤心。
女孩感受到我的善意,望着我,抽泣着,告诉我原委。
她说,她摆放在草地上的三朵野生灵芝,被一群打闹的小孩踩碎了。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有些不解,灵芝踩碎了,可没有丢,还在呀。
她说,她叫秀英,是石柱土家族人,在上初中。趁暑假,她上山采野山菌卖,卖了攒钱给奶奶治眼睛。前几天,好不容易爬到一座很陡很高的山上,采到一些野山菌。又累又饿,就在下山时,竟发现悬崖边长着三朵野生灵芝。她又惊又喜,不敢呼吸,生怕惊扰到了灵芝,像蝴蝶一样飞走了。她趴在地上,身子向前蠕动,一手紧紧抱住一棵大树,一手一点一点地伸向悬崖。她采得灵芝,激动得一路唱起了山歌。完全忘了,手臂被树枝戳伤,还流着血。
为了卖个好价钱,她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游客多的景区。谁知,在景区里来回转场,还唱山歌来吸引游客,却无人问津。游客怀疑真假,她迟迟没有卖出。最后,竟被踩碎了。
我捡起地上的灵芝瓣,告诉她,我买。女孩惊愕地看着我,局促地说,阿姨,我这是真的野生灵芝,不信,你看看我手上的伤嘛。说着,扯起袖子,露出一道伤口。
我笑着,点头,付了钱,叮嘱她放好。
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怕我不信,她没有马上收钱离开,却给我讲起了奶奶的眼睛。
奶奶就她爸爸和幺爸两个儿子。
可几年前,幺爸家因地势低,处在三峡大坝水位线,要移民搬迁到外省。
离开那天,奶奶一大早就起来做洋芋饭,想让幺爸最后吃一顿土家饭,记住土家味。然而,弄好刚端上桌,移民喇叭就响起了,催各家各户赶快上车。奶奶听到喇叭声,急得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奶奶催幺爸一家快去上车。她自己抓起筷子,顾不上用碗,端起一钵洋芋饭,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移民车跟前。奶奶见幺爸抱着两岁多的堂弟坐在窗边,跑了过去,踮起脚,夹起一块洋芋正要往堂弟嘴里送,车却启动了。堂弟张着小嘴,却离奶奶的筷子越来越远。
幺爸走后,奶奶就经常望着山下幺爸家的方向,默默地流泪。渐渐,她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讲起奶奶,秀英又泪汪汪的。我拍着她瘦弱的肩,心里隐隐地疼。
秀英背起背篓,说得赶紧回家,还要赶山路。可走了几步,天就下起了暴雨,天色也暗了下来。我追上去,叫秀英先到我的帐篷里躲会儿雨。她随我进了帐篷。得知她一天还没吃东西,我便拿饼干和牛奶给她。她吃着,我给她削苹果。等我削好苹果递给她时,她已斜靠着我的旅行包睡着了。她睡得很香,我不忍心将她叫醒。
待她醒来时,已漫天星光。秀英怕家人担心她。我安慰她,等天亮了,能看清山路了,再回去吧。
我们都没有了睡意。
她好奇我在重庆城里的生活,我好奇她在山里的美好。
秀英说,她的家是木房子吊脚楼,太阳能照进家里,暖暖的。房子背靠着山,山上有泉水流下来,泉水直接用竹筒引进家里的水缸。房前,有一条镜子一样的河,翻腾着浪花。四周,全是山林,遍地野花。房前屋后,有许多桃树和梨树。每到春天,粉的桃花,白的梨花,野的樱花、杜鹃和山茶,将河水染成了一条美丽的织锦。每当这时,晚上,父母就会和村里的人在河边唱山歌,跳摆手舞。父母就是在桃花开时唱山歌认识的。
我听得出神,感觉像是童话故事。蓝天、白云、山水、林泉、清风、明月、星空、繁花、河流、山歌、吊脚楼,还有淳朴浪漫的爱情,俨然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我便开玩笑叫她的家为“桃源村”,秀英笑了。
借着月光,我看见她的脸上,流露出一圈圈幸福,又有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愁绪。
她说,父亲现在残疾了,腿瘸,走路摇晃得很。
因地处山区,耕地面积不多,种地那点儿收成根本不够一家人吃饱穿暖。为了帮补生活,秀英父亲在房前屋后栽了很多桃树和梨树。没想到,盼来了结果,却没盼来收成。见桃子梨子挂果,成熟了,父母便忙着摘果、装筐,着急挑到乡镇上去卖。谁知,没等他们一担一担挑到乡镇去,桃子梨子就开始烂了。去往乡镇的路,全是山路,单程走都要几个小时。看着桃子梨子一个个烂掉,一家人心疼、难过。
苦闷了一阵,秀英父亲反而安慰起秀英母亲来,说东方不亮西方亮。父亲要去山上挖中草药卖。计划买两头猪仔饲养,一头过年吃,一头卖钱买油盐。母亲笑了,叮嘱秀英父亲上山小心些。
天色黑尽,仍不见秀英父亲回来。秀英母亲着急,拿起手电就要上山去找。可山里云雾弥漫,根本辨不清方向。没辙,只能等到第二天。在全村人的帮助下,才在后山的悬崖下找到秀英父亲。他睡在地上,动弹不得,腿断了。抬回家,因没钱医治,只能用一些土方法包扎。最后,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跛得厉害。家里的重活都落在了秀英母亲身上。
秀英母亲没有埋怨,照顾着一家老小,种些经济作物。
一次,她担粪上山浇烟叶。路太陡,爬坡时脚踩滑了,连人带桶直往坡下滚,一旁编背篓的秀英父亲见状,急得跛着腿来抓。结果,两人都滚到了山坡下,一身粪水。两人爬起来,连忙问对方伤着没有。当看到对方脸上的脏污时,又都觉得滑稽,一齐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一齐哭着抱在了一起……
我将头扭向窗外。夜风吹在脸上,透着寒凉。
因要回城上班,秀英也要回家,我收拾好帐篷,与秀英告别。我拿出一些钱来,她坚持不要,说已经很感谢我买了她的灵芝。趁她去洗手时,我还是将钱藏进了她背篓的衣服兜里,并留了我的手机号。
我发动车,就要离开,见秀英抱着一束红火棘气喘喘地跑过来。我接过红火棘,与她挥手。在后视镜里,我看见秀英久久没有转身,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几年以后,秀英来电,告诉我她考上了大学,旅游专业,还申请到了助学款。我祝贺她,由衷地为她高兴。我要存她的电话,她说是街上的公用电话。
记忆的金线,会在时光里积尘,却不曾锈蚀和断裂。透过时光的底片,轻轻浅浅,依然是那些白云、蓝天、阳光、河流、明月、清风、山水、林泉、繁花、山歌、飞鸟、吊脚楼……
我的寻找,渐渐有了线索。
十多年不见,不知秀英情况如何,奶奶的眼睛是否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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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蔓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协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业余写作散文。作品见诸《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太湖》《地火》等,作品入选《重庆作家作品年度选·散文卷》等。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十届孙犁散文奖、全国第七届“书香三八”家书征文一等奖、第二届税务文学终南文学奖、第三届四川散文奖、在场微散文2016“年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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