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期·小说
李小坪 | 如意令
陈静婷下楼遛狗,隔老远就看见了母亲宋如意。母亲体型粗壮,即使在集体发福的老年人中,也颇为扎眼。
只见她提着两大包东西,几步就跨进了岗亭大门。保安跑过来拦住了她。她放下袋子,掏出手机划拉几下,朝保安晃了晃,然后拎起袋子朝3号楼奔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停下,朝保安嚷了几句。保安没顾上看她,正忙着拦住一个外卖骑手。
算起来,母女俩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但陈静婷并没有迎上前去,而是站在紫薇树下,看母亲快步走向自己。她看见旧时光像潮水一样,又一浪一浪涌回来了。那些叫轻盈、轻松的暗物质,又将被严丝合缝地挡在门外。陈静婷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快回来。狗是田园犬,叫多多,很聪明。看见远处走来的老主人,嘴里发出嘤嘤嘤的声音,半个身子朝前扑,立起来跟个人一样,两只前爪不住地作揖讨好。陈静婷使命拽着绳子,才制止了多多的爆冲。
见到女儿,宋如意大声说:“哎呀,可累死我了,太阳要晒死人。”
陈静婷看了一眼母亲,感觉怪怪的,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不对。她又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母亲的眼睛有问题。母亲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神是歪的。说话时,嘴巴也并没有对准自己站着的方位,而是朝向了右边,仿佛自己旁边还有一个自己在隐身存在着。再看母亲的脸又胖了一圈儿。头发不知是几天未洗,隐隐散发出酸味。
陈静婷的心沉了一下,将狗绳递给母亲,又接过两袋子东西扛到了五楼的家里。
进屋稍微歇息,宋如意就忙活起来了。她先是将沙发上的布套拆了开来,丢进洗衣机,又把各个房间门口的地垫,鞋柜里的拖鞋,统统码到了卫生间里,水哗哗流着,像不要钱似的。
陈静婷坐在板凳上,看着母亲忙碌,忍不住说了一句:“妈,沙发套我前几天才洗过的,不脏。”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洗得干净吗你?没了我,我就不信你能将日子过抻敨(整洁、体面)。”陈静婷没接话。
宋如意又说:“这大半年,我心里没安生过。要不是那帮老家伙们蛮有趣,舍不得我走,我早就回来了。”
又是这套说辞,陈静婷听了,闪身进了书房。在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翻了翻,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楼下的板栗店里,大喇叭正在吆喝:“出锅了,出锅了,男人的腰,女人的腿,吃了板栗绝对美……”带着夷水口音的普通话,终日在楼下喋喋不休地叫喊。只要睁开眼来,喇叭声就不绝于耳。陈静婷总有冲下楼去将喇叭摔得粉碎的冲动。不就是普通的板栗嘛,又不是伟大发明,犯得着贪婪鼓吹吗?好像全夷水市人都是土包子,没见过新鲜出炉的板栗似的。每天都要喊到街上空无一人,它才怏怏闭嘴。
陈静婷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快回来,她觉得她应该提前打个招呼,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可是,准备什么呢?
为迎接她回来,在家里摆上鲜花?还是整一桌山珍海味?为她买套新衣服?在她进门的那一刻,给她一个拥抱?其实,陈静婷有个想法闷在心里,快要沤烂了。那就是,她不愿意和母亲住在一起。
陈静婷八岁时,父亲因车祸去世。母亲度过最初的悲恸,很快从麻将世界里找到了乐趣。不过那也只是黄连里头寻点儿甜,就像男人借酒浇愁,作用非常有限。陈静婷经常饿着肚子去麻将桌上寻母亲。长大后,看见有女人扎堆打牌搓麻将,她就想去掀桌子。
其实母亲也辛苦,年轻时在水泥厂做统计员,后来为了挣钱,又当起了搬运工,是计件工资。后来,厂子效益越来越差,日子拆东墙补西墙地过着,既不通顺也不静美,麻将也打得稀疏了。
为怕女儿受气,宋如意倒没急着再嫁人,但恋爱还是谈过的。她年轻时算不上漂亮,却也不丑,更没现在这般粗壮,只是脾气不太好,还总将喜怒挂在脸上。如果春风满面,那一定是恋情进展顺利,如果灰头土脸,那一定是被甩了。那样的时刻,陈静婷是不敢大声说话的。母亲一定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不是为你,我怎么会这么苦?”
很长时间里,陈静婷是有愧疚之心的。尤其幼时,看到母亲为了给她凑学费,一向粗门大嗓的她,在亲戚面前下跪借钱的一幕,牢牢地刻在了她心里。她还能想起,父亲在世时,父母总吵架。父亲是个老实人,话少,也挣不到什么钱,母亲发火的时候,父亲就躲起来,眼不见为净。父亲越躲,母亲就越愤怒,有些难听的话会脱口而出,咒他不如早点儿死外面算了。结果等父亲真出事了,母亲却五天没下床,等缓过一口气来,人整个瘦脱了相,双眼凹陷,颧骨凸起,面无人色,只有两只眼睛还在眨巴证明是个活人。幼小的陈静婷吓得捂着嘴却不敢哭出声来。
看陈静婷在书房发呆,宋如意追过来问:“布丁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吧。”
布丁是陈静婷的女儿,刚上高一,成绩不错,长得也漂亮。
“学校申报贫困家庭的事搞好了没?”
“没有,布丁不愿意。”
宋如意火了,嚷嚷道:“贫困家庭补助申报好了,就能免除学杂费,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你呀,真死要面子活受罪。对了,赵军给生活费了吗?”
陈静婷不再理她,埋头去磨手指甲。最近一段时间,指甲疯长,手指敲在键盘上,就像听沙子在锅里翻炒,让人心慌难受。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诚心对他,还不是好心喂了狗。如今怎么样?搂着别人过小日子去了,却不管自己的孩子,真不是个东西。”
2
多年前,陈静婷是想要借读大学离开夷水的。去西藏,去凉山,支教或做志愿者,只要离得远远的,去哪里都行。快毕业时,她尝试着跟母亲表达去远方工作的想法。结果,话刚说出口,宋如意就以死相逼。
“静婷,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你就是想躲开我,讨厌我。我命苦,生下来爹妈不要我,把我丢在孤儿院,后来又跟着残疾养父母到处讨米要饭。刚上初中,养父母又得病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长大,要躲开村里那些坏人,还要挣钱养活自己。好不容易成个家,想着你爸挺老实,结果他还在外面找相好。后来收心了,又出车祸丢下我走了。现在只有你了,可你也想甩掉我,我不如死掉算了……”
陈静婷知道母亲是个不幸的人,但听的次数多了就腻了。渐渐地,陈静婷不再跟母亲试探“远方”这个话题。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让陈静婷不得不彻底打消了去远方的想法。
那年寒假的一天下午,陈静婷正在堂屋里读《红与黑》,母亲在一边织毛衣,偶尔还轻轻哼上一句“洪湖水,浪打浪”,那一刻时光倒真有温暖的意味了。这时,家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女人,举着厚厚的一本日记,丢在了宋如意面前。
那女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康杰的前妻,今天是来让宋如意还钱的。一听康杰这个名字,宋如意脸就红了,不由看了女儿一眼。陈静婷赶紧抱着书本回了卧室,并顺手将门从里面锁上了。康杰是宋如意早已分手的前男友,在麻将桌上认识的。那时候,康杰也刚离婚,很喜欢宋如意。他对宋如意承诺说,过几年就娶她。她那时的确是想成个家的。康杰做点小生意,有实力,隔三差五给宋如意一些资助,让宋如意能够供陈静婷安心读书。只是,三年前两人分手了。分手时倒也体面,没有对骂与诋毁。或许是年龄上来了,激情与平淡都处在均值,无论分手还是结婚,哪种结局都不会有疼痛与狂喜。但宋如意是感激他的,在最艰难的时候,康杰做到了一个男人应做的。
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女人,宋如意慌张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毕竟,经受多年生活的锤打,她也不是吃素的。不由反问道:“还钱?你有什么证据?”
那女人将日记本一指,说道:“都在里面记着呢。”
宋如意狐疑地拿过本子翻了翻,顿时差点儿晕倒。那是个记账本,上面罗列得明明白白,何年何月买了大衣和鞋子,价值多少;哪天一起下了馆子,花了多少钱;哪天给了多少现金,用途一清二楚……连两人当时的对话都记上了,时间准确到几时几分,仿佛现场直播回放,就差彩色图像了……真怀疑这男人有没有在别处记下两人的亲密场面,那可就龌龊与下作了。
看宋如意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女人补充了一句:“他对自己的儿子一毛不拔,却对外人这么大方,真让我没想到。可这钱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你懂得吧?我找他要钱是给孩子买房,他居然甩出这个玩意儿,说只要我把这笔钱讨回来,都归我们。”
本来,女人是做好了决斗准备才登门的。假如宋如意要不识相不认账,她就二话不说先给她几耳光,然后把她拖到小区门口丢脸去,让所有人都看清这个胖女人有多不要脸,简直丑人多作怪。
可此时,看宋如意气得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料定宋如意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有心机的坏女人,更有可能是个没文化的憨包。要不是生活所迫,说不定根本不会跟自己的男人勾搭上。再看看他俩现在这德性,在一起几年,男的不想娶,女的不求嫁,甚至分手了还没相互谩骂,呸,什么狗屁爱情,都是游戏而已。还有桌上的记账本,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可躺在桌上却像是张着猩红大嘴讽刺着所有人。有些事理着理着,就和想象的不一样了。
“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一手。对我假,对你也假。今天我也是被逼的,儿子他总不能不管吧。”女人停顿了几秒,又说,“为了儿子,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毕竟理亏,再加上女儿在房间里,此时不定心里是什么滋味,宋如意不想将事情弄大。她带着哭腔说一定还钱,怕女人纠缠不放,甚至做好了下跪的准备。女人倒没再为难她,只是提醒她尽早还钱,越快越好。
不久之后,宋如意想尽各种办法,还了那几万块钱,也彻底断了再找男人的念想。这世上什么感情都有后手,只有亲情是真的。能握在手里的,只有女儿了。
那女人拿到钱后,并没急着离开,而是指着宋如意的鼻子说:“你呀,真是傻瓜。”低下头,她自己眼窝儿却也红了。
宋如意吃了哑巴亏,不好说什么,心里着实难受,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看上去又蠢笨又可怜。女人走了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给了宋如意,说道:“我不把人逼上绝路。”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事之后,母女俩倒不争不吵了,日子不咸不淡地朝前过着。陈静婷忙着毕业,宋如意小心翼翼地忙着挣钱。转眼就到了来年,毕业时,陈静婷回到夷水市,进了一家私企坐办公室。这是个台资企业,专门生产化成箔和新能源产品,只要工作不犯错误,陈静婷可以在这里工作到老。
赵军是在那时候经同事介绍认识的。当时,他俩不在一个部门,只知道赵军是理工大学的高材生,分到了产品研发部。以前还听同事说起过,他老家是夷水山区的,回一趟家要先坐三个小时的巴士车,再坐一个多小时摩的,还要步行半天才能望得见房顶上的炊烟。家有兄妹六个,个个都会读书,他是老三,能从穷山沟里读出来,属实不易。他每月一多半的工资要寄回老家,供弟妹们读书,给父母医病,买农资、药物,一年下来,手头所剩无几。
陈静婷并不嫌弃他的出身,她看中的是他的老实本分。她曾观察过,赵军每天下班后,除了去清江边散散步,就是逛书店,除此之外,没什么嗜好。对了,他也不扎堆不聚会,平时在单位里像个独行侠。陈静婷心想,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窝,相互扶持,就是安稳日子。再说,赵军这样的男人,没有凤凰男的野心,也不会有土著男的傲骄,像瓶万金油,适合任何一款婚姻。经同事牵线后,两人谈了几年,便结婚了。
赵军话不多,但心里是明白的,自己除了模样端正,有学历,别的啥都没有。前途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一切都是命运安排。而命运的背后是命,命怎么样,自己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照不照应。何况,自己背后还有一群张着嘴等着他救济的弟弟妹妹。能够将几个孩子供到大学,赵军的父母自然也是明白人。看着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女方彩礼分文不要,房子也是女方出的,自家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因此,赵军父母反复交代,结婚了就不要再资助弟妹们了,他们会自己想办法。赵军心如刀绞,却不吭声。赵军父亲又说,日子总能熬过去的,你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讨个老婆不容易,再说,静婷这孩子一看就贤惠,不嫌弃咱们山里人穷,你要珍惜。
结婚后,赵军露出了从容到近乎佛性的姿态,每月工资按时上交,无所谓手里有没有零花钱。老婆给了,拿着;不给,也不讨要。反正,有钱的时候吃肉,没钱的时候吃素,他永远不会对陈静婷抱怨什么,平静得像江边一碗水。
不久之后,宋如意把老房子卖了,资助他俩付了套三居室首付。虽然有按揭要还,但压力并不大。第二年夏天,女儿布丁出生了。一晃,三餐四季,柴米油盐,两口子的日子就走到了明晃晃的中年。
然而,就在布丁上高中的时候,赵军和陈静婷却离婚了。赵军选择净身出户,走的时候只拎了个小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他脸上异常平静,说:“对不起,我受够了。”陈静婷没有哭闹,心里非常清楚,两人都不坏,却并没有多少精神上的交流,赵军不仅是受够了自己,也受够了母亲。
宋如意从开始是喜欢这个女婿的。丧偶多年,孤儿寡母的辛酸并不能道与外人听。尤其是“日记本事件”之后,她更明白家里添个男人是多重要的事情,在小区走夜路时连咳嗽声都格外响亮些。但不知是她的掌控欲被压抑太久,还是老了爱管闲事,只要赵军回到家里,她就开始嘴碎,喋喋不休,见缝插针地对女婿进行人生教育,想用自己吃过的盐为他的人生铺路。记得有一次,她做了一碗珍珠丸子,端上桌,大家正吃得津津有味,宋如意突然不咸不淡地说:“赵军,这东西在你老家,肯定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吧?”这句话有些过分了。但赵军只是愣了几秒,埋头继续吃饭。
陈静婷把碗狠狠地朝桌上一顿,又剜了一眼宋如意,才止住了她继续朝下说。多多正在桌下啃骨头,听到动静,吓得扔下骨头就缩到墙角去了。
赵军每次回老家,难免要准备大包小包的物品。宋如意每次趁他们不注意,会偷偷翻看包里藏了哪些好东西。这些,赵军怎么会不知道呢?其实,很多事情陈静婷也知道。包括两口子在屋子里说悄悄话,宋如意会借着打扫卫生,蹲在房门口偷听。有一次,陈静婷半夜起来喝茶,开房门时差点儿一脚踢到宋如意脸上。
有一次,赵军试探着说:“咱们搬出去住吧。实在不行,咱们贷款买套小的。”
陈静婷知道他心里委屈,便答应说:“好。”
哪晓得,陈静婷只是委婉地提出搬出去的意思,母亲便杀人放火地喊叫起来:“什么叫你们搬出去?不就是变相地赶我走吗?我走,我马上走,不走不是人。”
接着,她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哭吼,鼻涕擤得惊天动地。如此几次,陈静婷只好闭嘴。
宋如意还有个习惯,喜欢无事去女儿公司溜达。她逢人就打招呼,说自己是陈静婷的妈妈。年轻人大都有礼貌,会回以浅浅的笑,个别的则扬长而去。陈静婷很恼火,劝她以后少去公司,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言下之意,别刷存在感。
有一回,宋如意被女儿说得面子挂不住,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凳子椅子都砸了,还骂陈静婷:“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呢?你看看10号楼那朱家的姑娘,还把爸妈接到办公室去喝茶。我只在你公司门口转转,丢你人了吗?这要当了官,还不得把我赶回老家去……”说着说着,她一屁股坐地下,号啕大哭起来。多多赶紧丢下玩具,跑过来蹭宋如意的胳膊,嘴里嗷嗷叫着,显得非常焦急。
陈静婷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宋如意说的那个邻居,确实是单位一把手。可背后那些议论真难听,说她是傍上了靠山……陈静婷只想做个普通人,让祖坟冒烟儿的事,等下辈子吧。
母亲暴怒的次数多了,陈静婷再也不提搬出去这个话题了。但她知道那是个脓疮,迟早有一天会爆裂,那就等着让它自行爆裂溃烂吧。
那天下午,阳光暖得让人直想掉泪。赵军从这个门里走了出去,头也没回。原本表面圆满的一家人,突然缺了一个角。他的离去,就像挂在墙上的装饰画,平时并不夺目,但突然消失了,怎么看都觉得时日稀薄。
《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
3
宋如意对女儿心疼了很长时日,说话嗓门降了八度,做事轻手轻脚,唯恐撞了椅子倒了花瓶。她没想到,命运这东西居然会有遗传。两个人没打没闹的,却真的散了。
陈静婷表面看上去倒是无所谓,照常上下班,早晚接送布丁,没事就蒙着被子睡大觉。有好几次,电视开着,她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口水亮晶晶地挂在嘴角上,多多蹲在旁边,脑袋左右摇晃,像是想帮主人擦擦嘴角。有一次,宋如意怕肥皂剧影响女儿睡眠,悄悄将电视关了,陈静婷却猛地睁开了眼,将她吓了一跳。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谁说我睡了?”
见女儿并不感激自己的体贴,平时嘴不饶人的宋如意,那一瞬间却识趣地转身去阳台择菜去了。日子总归要朝前过的。
不久,宋如意听说赵军又结婚了,对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没有职业,还带着个和布丁差不多大的女儿。一次,宋如意亲眼看见赵军和二婚妻子手牵手,从城南菜市场走过。宋如意忍了又忍,才摁住了冲上去扇赵军耳光的冲动。赵军也发现了她,但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搂着妻子扎进了菜场的人流中,很快如水滴一样消失了。
宋如意从心里疼孩子,安慰的话出口却变成长吁短叹,一闲下来就念叨着那几句——“赵军不是个东西。”“他就是犯贱,享不起福。”
人总是脆弱的,起初,陈静婷会被母亲弄哭,无端涌上被抛弃的恼恨感。但夜深人静的时候,陈静婷又会想起赵军的好处来。他不抽烟,不酗酒,也不打牌。如果真有缺点,那就是太闷了。他总是一头扎进书房,低头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不知是想心事,还是真在看书。光阴就在他的沉默中滑过去了。
陈静婷一直以为夫妻会是一辈子,她都没有来得及问他有理想没有。她不相信,一个男人一生就没有一件想完成的事情。哪怕是去见一座高山,会一条河流,去暮色苍茫里,吼上一嗓子,那也是渴望啊。可是,没有,真的没有。两个同样散淡的人,在形神皆散的光阴里,逐渐走向背离。
相比那些打破头撕破脸的离婚夫妻,这样的分离算是慈悲了,慈悲到令陈静婷半夜捂在被子里无声哭泣。这世间任何感情破碎,疼的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呢?如果开始就事事站在赵军一边,成为他的铁甲盟友,这日子还会过成这样吗?回答她的只有暗夜里的沉默。好在日子久了,陈静婷从那种悲伤中慢慢拔出脚来。光阴长出了千只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扯着她去处理好,维护好。
她开始反感母亲的念叨与诅咒,觉得这样对赵军不公平,更是对布丁的伤害。无论怎样,她坚持不在布丁面前说赵军的坏话。但宋如意管不住自己,她是母亲,更是年轻过的女人,她觉得女儿很苦。眼见着身边离异的、大龄的女孩都结婚了,有的还嫁得特别好,她就落下泪来:“怎么就没有人给你介绍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呢?我的姑娘哪里差了?”
好在,日历翻过了一年,陈静婷真恋爱了,对象是小学同学,离异。曾经有过的失败经历,让陈静婷很是小心翼翼,秘密谈了半年多,才开始出双入对。
哪知,宋如意知道后,却一脸不乐意。饭桌上,她问道:“你们现在准备结婚了吗?”陈静婷说还没呢。
“要我说呀,别找了,就这么过,给别人当后妈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安心把布丁养大,留个好名声呢。”
陈静婷差点儿被宋如意这番话噎着:“妈,不是你一直念叨我可怜孤独,希望我早点儿嫁人吗?怎么又让我别找了呢?我到底怎样做你才满意?”
“我不是为了你好嘛。你或许就是那种命,和我一样。”
“和你哪里一样?”
那天的晚饭桌上,母女俩翻了脸。好多天里,谁也不搭理谁。布丁有着超出年龄的散淡与平和,看到她们气哼哼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无奈,也懒得当外婆与母亲之间的和事佬,由着她俩闹去。
又过了一段时日,母女俩总算开始搭腔了。宋如意忍不住又试探着问陈静婷:“最近和你那同学有进展没?”
陈静婷好不容易摁下去的怒火,像被泼了一桶油迅速点燃了。她把手里的书狠狠朝桌几上一甩,吼道:“分手了,满意没?”其实,她和男朋友的关系确实走进了死胡同。
宋如意嗓音也大了起来,还带着满腹被误解的哭腔,说道:“我是关心你,你倒吼起我了,这么多年白养你了。”
陈静婷心里那个念头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她认真地对宋如意说:“妈,我还是和布丁搬出去吧。你老这样,会影响布丁学习。”
宋如意一屁股歪在沙发上,大声喊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又在赶我走。好,我走,我走,不走不是人。”然后故伎重演,去卧室收拾行李去了。
但这次,陈静婷没有挽留,而是看着她走进走出,一会儿拿背包,一会儿寻拖鞋,做足了戏,要把离家出走弄成真的。陈静婷没有阻止,她感觉到很疲惫,怀疑母亲是不是有点儿精神分裂。
闹到最后,宋如意倒开始流泪了。她吸着鼻涕,抹着眼泪,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边走边观察陈静婷的反应。
陈静婷心软了,但那些话,她还是要说出来:“妈,你不就是觉得自己儿时不幸福,然后要在我这里要安全感吗?你有没有发现这样挺讨厌的?我累了,需要清静,布丁也需要。”
看女儿是横下心来要和她分开,宋如意倒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她一屁股坐在小凳上,低垂着头,额前花白的头发遮住了胖脸。因身材圆胖,又身着肥大的绵稠衣服,看上去像摊稀泥散开得到处都是。陈静婷在给熟人打电话,让帮忙联系房子,要求除了位置好,还要购物方便。
就在这时,宋如意电话响了,是她一个小学同学。在电话里,先是一番寒暄,然后说自己在镇上开了个福利院,缺个帮手,想请她回去帮忙,一定不亏待她,问她愿意不愿意。接电话的时候,陈静婷就坐在旁边,两人的对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宋如意知道陈静婷是不会挽留自己了,既然试探见底了,这个电话的到来,反倒成了另一种底气。她声音又恢复了中气十足的状态,连声应着,说第二天就回去帮她。
4
母亲不在的日子,陈静婷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发现,除了读大学那几年暂时远离过母亲的视野,眼下才算是真正的独立了。
过去,这个家里大小事情都由母亲说了算。包括鞋子的摆放,阳台的布置,饭菜的搭配,甚至电视频道,都要由她做主。陈静婷忘了,这种情形是如何形成的。很多时候,陈静婷稍有反抗,母亲就会闷闷不乐,家里的气氛会变得很怪异。那种怪异之下的压强,会把人朝角落里逼,逼得不想有表达。想想那么多时日,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罢了罢了,现在终于落了清静简单。下班回家,虽然没有热乎乎的饭菜,没有干爽的毛巾与拖鞋递过来。但学着打理生活,未必不是她要追求的幸福。学会做饭是大事,怕自己粗鲁的手艺吓坏了布丁的胃口,她决定先学会做几道基本的家常菜。真是奇怪,每当思忖吃什么时,脑子里涌上来的居然都是母亲的菜谱:番茄牛腩、青椒肉丝、酸辣土豆丝、紫菜鸡蛋汤……她不好意思打电话请教,这日子才开始呢,可不能服软认输。她便在手机上下了个做菜的APP,想起哪道菜了,便搜索出来,依葫芦画瓢地照着做。饭菜端上桌,布丁倒是欢天喜地。她说:“你的手艺比外婆强多了,真是个被埋没的厨房小天才。”过去,家里的大小三个阳台,都被母亲堆满了废品,现在可以清理出去了。腾出来的阳台摆上了些花花草草,微风轻拂,花香就满了进来。
不再朝夕相处,陈静婷倒开始偶尔主动和母亲聊聊天。宋如意喜欢发朋友圈,什么情绪都往朋友圈里倾倒,仿佛那是个舞台,自己在舞台中央。她曾很反感,甚至一度把母亲给屏蔽了。
那天晚上,她在书房里看微信短视频,一些奇葩搞笑的段子,逗得她哈哈大笑。大数据会根据浏览喜好推送类似内容,这时她刷到了一群老年人在福利院的视频,其中一个肥胖的身影便是母亲。视频里,她和那帮老人们一起种地、晒太阳,还带着行动方便的几个老人组建了夕阳红舞蹈队……她犹豫了一下,点开了母亲的朋友圈,最近的一次九宫格图片,是菜园蔬菜大丰收,母亲抱着几个大南瓜笑得合不拢嘴,猫狗在园子里打闹,远处一轮夕阳正坠入林海。
渐渐地,陈静婷心里涌上些心思,看来母亲在福利院住着挺好,也算提前熟悉,以后去那里养老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这几个月的时间,她确实体验到了清静的好处,那是类似于月光下纳凉的清凉感。再说,她真的不需要别人用伟大的牺牲来捆绑自己。这种说不出道不清的负疚,是会吃人的。
一次聊天时,母亲跟她说:“前几天和大伙儿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别的还好,就是视力变差了些,但不碍事。”陈静婷心里一阵心疼,连发了几条语音让她静养,别累着了。又给她发了红包,让她买些营养品吃。
宋如意却发过来一个扭腰摆胯的表情包:“我不累,我快活着呢。”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你和布丁过得怎样?”
“妈,你别担心,我们过得很好。再说,最近流感来了,你在福利院最安全。过段时间我和布丁去看你。”
宋如意没再回复文字,只发了个表情包,是个妖娆的红衣美女,细腰红裙,施施然而去。
5
布丁晚自习回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推门进屋,一股青草与丁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布丁是宋如意从小带大的,亲得不得了。怕布丁嫌弃自己一身的汗臭味,做完家务后,宋如意便早早洗了澡,浑身弄得香喷喷,看上去富态又慈祥。
布丁这半年长高了,也白净了。宋如意像欣赏优雅瓷器一样,口里不住念叨着:“哎哟,我的宝贝儿,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像你妈妈小时候一样好看。那时候我总想着挣钱,哪想到钱没挣着,你妈妈却悄悄长大了。”说着说着,宋如意的脸上有了泪水。
布丁发现了外婆的眼睛,惊呼道:“哎呀,外婆,你的眼睛怎么了?”宋如意连忙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陈静婷正上班呢,宋如意打来了电话。“哎呀,我的卡不见了,怎么回事呀,钱去哪里了呀?”
陈静婷正忙着,听到电话里的叫喊声,一阵心烦。但她不好发作,只得耐心问道:“妈,你怎么了?”
“我去取钱,卡被吞了,那是我给布丁存的学费呀。”
同事们打圆场说:“婷姐,事交给我们办,你快回去吧。”
陈静婷十分钟就到了夷水市建行对面。因为没有停车位,她刚下车,的士司机一踩油门就跑了。
这时,前边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和私家车发生了碰撞摔倒在地,私家车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赶紧下车去扶他,问需要怎么赔偿才好。哪晓得小伙子顾不上一身的灰,慌忙火急地说:“要超时了,我得赶紧走了。”剩下私家车主在风中凌乱。
远远地,她看见母亲扭着肥胖的身子在银行门口转悠。两手拍着胸脯,一边拍,一边擦脸上的汗。就在那一刻,陈静婷觉得母亲老了。她现在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像自己小时候幼儿园放学,小朋友们都高高兴兴回家了,只剩下自己在焦急等待妈妈来接。
记忆凿开了一条缝,丝丝微光透进来。陈静婷脑子闪现着:远处这个肥胖的女人,是她的妈妈,是惹人心烦的宋如意。她没有被人爱过,一路被抛弃,却又咬牙活着。她真心爱过别人,也被人一路耻笑,却从不寻死寻活。她认命,却总强词夺理。她知道,女儿知道自己的所有过去,却假装谁也伤不到她。她脾气不好,她粗鲁无助,但她有什么错?她明明是应该得到很多爱的女人呀,她也本该很温柔的……她又何尝不温柔呢?
有一次,玻璃茶几裂了条缝,明明可以一次性扛到楼下扔掉的,可母亲却一反常态,翻箱倒柜找来锤子,将一大块玻璃细心分成了几块,又用泡沫层层裹好,外面缠上好几圈透明绞带,带下楼后再转两个路口,扔到了垃圾车里。布丁不解:“楼下明明就有垃圾桶,外婆干嘛要舍近求远啊?”“玻璃要是被拾废品的老人划到手,那多遭罪呀,我会睡不着觉的。”记得,布丁还把这事写进了作文里。
陈静婷想起自己曾笑话母亲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寄托。可自己呢,还不是同样有黑洞与隐秘。枕头底下,放着一个更小的枕头,是母亲买给她的。一晃几十年,那个小枕头已旧得不成样子,可她一夜都离不开它。只要抱着它,心里就有底。哪怕出差,她也要把它放进旅行箱里。有时怕舍友笑话,她宁可自掏腰包,单独开房,也不能与枕头分开。后来,和赵军离婚,夜里也是小枕头陪着她。枕头从不言语,却让她觉得此刻只要它存在,一切失去都不会让生活缩水,让温暖变质,更不会因为离散与破碎,而让内心衍生出恨来。说到底,那种最初的气味温暖关照着她。这一路,她原谅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体谅过母亲。她还没有对母亲说过“爱”字。
陈静婷迎着母亲,一路走,一路汹涌地流泪。
大堂经理看过身份证后,很快帮宋如意取出了被吞的银行卡。宋如意一边笑一边说:“这可是我存给布丁的钱,还以为没了呢,吓死我了。”接着,又补了一句:“老了,没得用了,只配吃闲饭了。”
陈静婷替她理了理额上的白发,又牵着她的手说道:“妈,今天我请假,晚饭我下厨。”
宋如意有点儿不大相信,嘿嘿一笑说道:“我就没见过你做饭。难道没了我,你还真长本事了不成?”
“那真让你给说对了。”
晚上,几道家常菜,手撕包菜、土豆牛腩、鸡蛋汤……宋如意吃得一愣一愣,直夸她做的比自己做的还好吃。放下碗筷,宋如意轻轻说:“看来,你真的不需要我了。”
“妈,你说什么呢?”
6
宋如意的眼睛,看了夷水有名的老中医,吃了中药进行调理,很快有了好转,脸上的浮肿也消了下去。自从吞卡事件后,宋如意安静了许多。有时坐在沙发上,她会翻看手机上的小视频,那都是在福利院时拍的。看着看着,她会笑出眼泪来。
那天,下班路过工农路,陈静婷看到幸福旅行社打出的广告,新开通了一条旅游路线,夷水至江州五日游。她突然想给母亲报个名。母亲这辈子还没去过江州。何止是江州这样的省会级大城市,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宜城,那是相隔夷水二百来里的中等城市。据说年轻时去宜城,还是响应国家号召去修焦枝铁路,这就是她一生到过的远方。陈静婷果断给母亲报了名。
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为母亲做点儿什么。过去她虽克制着尽量不和母亲闹得烽烟四起,但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与母亲保持距离。甚至很多时候,会选择晚回家,看看江水,看看路边的小摊烟火,都比跨进家门好。只要跨进家门,母亲的唠叨与倾诉便没完没了地响在耳边,简直是刑罚。
听说去旅游,宋如意很高兴。为了这趟远行,她也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先是去烫了头发,还染成深栗色。布丁放学进门,看见外婆顶着深栗色的爆炸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好像楼下赵奶奶养的胖泰迪。陈静婷本来忍着,布丁这一说,她不由也跟着笑出了眼泪。旅游肯定是要拍照片的,还要发朋友圈,宋如意买了几条大花裙子,丝巾更是买了好几条,花红柳绿,像把一年四季都要扛在身上。
忙完自己的,宋如意又去了超市,买回几大包零食和水果,还有鸡鸭鱼肉。布丁喜欢吃饺子,她挑灯夜战,包了四五盒放进冰箱里,直到双开门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才满意。陈静婷在沙发上看书,眼皮略过书页,偷瞄到母亲站在冰箱跟前,上下巡视,双手叉腰,像个大将军。
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宋如意起了个大早。她出门轻手轻脚,怕吵醒布丁和陈静婷的好觉。其实陈静婷早就醒了。宋如意推门出去,陈静婷悄悄站在她身后,开门的刹那,陈静婷突然像要失去某种东西,眼泪夺眶而出,轻轻叮嘱道:“妈,你玩儿得开心些,一定注意安全!”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小区里几个原本很健康的老人,因为心梗脑梗相继猝然离世,成为大家闲坐时议论的话题,也让人感叹来日并不方长。宋如意回头,朝陈静婷做了个“V”字手势,又举起右手用力跺脚敬了个礼:“老娘遵命!”楼道的感应灯一下就亮了,宋如意调皮地伸了伸舌头,轻手轻脚地下楼了。
为了让母亲安心游玩,陈静婷并没有过多联系她。在她心里,最亲的人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就够了。那天下午,陈静婷正在做一份报表,同事小孙小心翼翼地靠近问道:“阿姨是去江州旅游了吧?报的哪个团?今天和你联系上了吗?”
手头正忙着,陈静婷也没怎么将小孙的问话往心里去,只“嗯嗯”地敷衍了几声。见她没反应过来,小孙又说:“刚刷到抖音,夷水至江州的老年旅行团大巴因躲避一辆大货车发生侧翻,目前伤亡不明……”
陈静婷这才反应过来,心脏一阵狂跳,赶紧拿出手机拨打宋如意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联系旅行社,社里说导游的手机也关机了。她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小孙递给她一杯水,劝她别急。稳住神后,她连忙打开新闻APP,搜索“江州车祸”,很快,类似的新闻涌了出来。接着,又有后续报道涌了出来,旅行团2人死亡,3人重伤,当地政府高度重视,伤者已被送往当地医院抢救……
陈静婷二话没说,急奔回家收拾行李,她要连夜赶到江州去。她要去找宋如意,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找到她。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欠她太多了。
去机场的路上,沿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机场闪烁的灯光不断给她鼓劲,让她沉住气。这时,陈静婷的手机响了,她哆嗦着打开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江州移动。陈静婷知道大事不好,拼命控制住情绪,才摁了那个接听键。
电话接通,是宋如意的声音:“儿啊,我差点儿就死了。幸亏绑了安全带,我还在翻看你和布丁的照片呢,结果车就翻了,手机也摔出去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里面可存了好多照片呀……我是借的护士手机给你打的电话。”陈静婷失声大哭:“妈,我马上来江州接你回家。”一旁的司机也看到了新闻,从陈静婷的电话声里,已猜出大概,给她递上了纸巾。宋如意却在电话那头说:“你老娘命大着呢,就受了皮外伤……哎哟,还真有点儿疼……”说着,她在电话那头叫唤起来。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7
现在,她俩的角色调过来了。陈静婷像极了从前的母亲,唠叨、脆弱又忙碌。每天上班前,陈静婷会给她准备好午餐,放到微波炉里稍微热一下就能吃。水果零食都放在她够得着的地方。还给她买了一个抱枕,是粉色的大熊,张开双臂可以把人搂进怀里。很多时候,宋如意就躺在大熊怀里,睡得鼾声四起。尘世的劳烦与梦里的她毫不相干。多多躺在她脚边,也睡得昏天黑地。
闲下来的宋如意,常常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像成了吃闲饭的人,可又帮不上女儿什么。她曾去厨房做饭,不小心碰到了菜刀,砸到了脚上,还好是刀背落地,要不然脚要分家。还有一次,她给布丁洗白鞋,晒干了一看,和没洗过一样。如此几次,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她干脆每天老实地守着这个家,就和多多一样,等着门铃响起,然后厨房会飘来饭菜香。
偶尔,宋如意也会说:“静婷,我对不起你,你和赵军之间要不是我掺和,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我没文化,说话难听,请你原谅我。”
其实,很多东西,陈静婷已释然了,但是听母亲认真说出来,难免还是会让人感怀。往往这时候,陈静婷会摸摸她的头,笑笑,也不作回应。然后去阳台寻些活儿干,处理掉十来个花盆里的杂草,也顺便消化复杂的情绪。
她放下了,但放下未必就是忘记。尽管自己从不刻意去打听消息,但风声雨声里,依然会有消息传来。和自己离婚后,赵军就去了别的企业。听说又离婚了,也同样是没打没闹,但就是散了。她还知道,赵军经常去学校见布丁,给女儿说很多道歉的话,还给她买礼物。布丁回家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就像和老朋友描述和另一位老朋友相见一样。她甚至还听说,赵军过得不太如意,像是得了抑郁症,还试图要自杀。一切似乎与自己有关,却又好像已毫不相关。
阳台上现在种满了花草,都活得热闹。打理它们的时候,陈静婷偶尔抬头看一下逐渐暗下来的夜色。路灯都次第亮起来了,花坛里,几棵蓬勃的栾树已挂满了红色的小灯笼,让这个深秋的夜晚,有如春天般鲜艳。想起以前,总是觉得,人生很长,远方很远,可如今,已然觉悟,再远的远方有时候也就是单位与家门的距离,是一碗饺子从起锅到变凉的距离。
陈静婷开始锻炼身体,中年了,不再觉得清瘦好看,也许壮一些更好。生活是长途跋涉,身强体壮才能走得更好。她还隐隐察觉,未来有一天,自己会变成母亲的模样,包括身材,包括嗓音,包括豪气与无助,也包括最后的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间,她已开始在布丁面前唠叨,嫌女儿这做得不好,那不让人放心。除了遣词用句与宋如意有所不同,显得更讲究,更温柔,更能让布丁接受,但本质却如出一辙。她将这些唠叨与叮嘱表达出来的刹那,内心确认是百分百爱布丁的,就像盆里的水眼看就要满了,再不倾倒一些,就要溢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但与少时的陈静婷不同的是,布丁在不耐烦与拒绝之间,会选择恰好的弧度,去如实表达自己的感受。她会严肃又不失敬意地说:“妈妈,我是爱你的,但我们都是独立的,你要放松,生活才有惊喜与祝福。”俨然心灵鸡汤般的句子,却让陈静婷觉得女儿熬的鸡汤真好喝。往往这时,陈静婷会尴尬地笑笑,笑着笑着,却又湿了眼眶。
一种宿命般的人伦秩序,正暗藏着无限玄机呼啸而来。面对布丁的“反抗”,陈静婷会在瞬间的惊诧与失落之后,选择体谅。一如她知道此时应该如何面对正在老去的,曾经强壮的母亲。
很多事情,都过去了。能过去的,都不重要了。是的,都不再重要了。
而该降临的事物,正在到来的路上。
李小坪,湖北宜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湖北省文联优秀文艺人才库成员。小说、散文见于《北京文学》《四川文学》《飞天》《星火》《安徽文学》《天津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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