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夏尔:蓝海幻梦 | 2024年第9期·新实力小说家

文摘   2024-09-09 10:00   天津  

第9期·新实力小说家

  衡夏尔 | 蓝海幻梦


1

天空一片白色,没有云,看不见太阳。这儿非常好,不一会儿我就陷入了空白。

等我回过神来,海面上还是一样的景色。我躺在白沙上,好像这儿是酥软的坟墓。我通过余光看见两条古铜色的腿,它们的主人戴着琉璃色墨镜与一顶妖娆的草帽,侧卧在一张白色的躺椅上。我应该和她搭讪,这是每一个男人一生追求的事情——追求美丽不寻常的女人。在想象中,我和各样的女人交往过;而当现实摆在面前,总不是那么容易。

在我犹豫之际,白色再次覆盖了梦乡。梦的内容十分恍惚,我看见前妻穿着白色露肩泳装,背对我,望着大海,手上牵着一个女孩儿,似乎是我们不存在的女儿。醒过来后,眼前仍然是白色的,白色的现实延伸到白色的梦境,似乎不会再有别的地方了。我放在耳边的菠萝味鸡尾酒化成了一摊黏液。一口喝了下去,甜味超出了我的承受。

太阳坠落前,我决定返回酒店。晚霞是我一天中也是一生中最喜爱的时段,也是我放下事业来到这个海滨浴场终结人生的理由。可今天不是时候,我还要在此享受好些岁月,再平静地死去。我脚踩在不再温热的白沙上,朝着淡蓝色的玻璃门走去。酒店是一座三十层的白色塔楼,从我入住到现在,只见过三四个零星的女客人。一位老管家替她们运送五颜六色的行李箱。路过电梯口时,他朝我深沉地低下头。一楼的吧台后,穿椰子树衬衫的光头男人在朝我招手。他的名字叫波伊,自称是灵魂调酒师。

“我看见一个美人走上了二楼,或许你该上去打个招呼。”他露出洁白的微笑。

“多谢了,波伊。”

“快去吧,你是这儿唯一的男客人。”

我走上了楼。那个美人坐在窗边的红沙发上,没摘下墨镜和草帽。她的茶几上也摆着一杯鸡尾酒,我意识到这是绝妙的切入点,决定坐在她身边,却迟迟没有张嘴。

注意到我的沉默,她先开了口:“您好。”

“你好。”我说。

“我坐在这里,不打扰你吧?”

“不,”她吐露出低沉的嗓音,“我正在等你搭讪呢。”她的声音有些粗糙,不太美,眼神隐藏在琉璃色的镜片下。

“人生有些痛苦?”我问道。

“什么?”

我用眼神指着,桌上的那杯菠萝调成的鸡尾酒:“你在喝‘止痛药’。”

“你说这个啊,”她朝我轻柔地一笑,“我只是喜欢它的味道。”她发现我在观察她,便侧过了脸。“您是做什么的?”她喝下了一口酒说道。

“我?我没什么正经事儿,每天听听音乐,喝上两杯,一天就过去了。”我说道。

“那样不是很好吗?要抽烟吗?”她从黄色手包里取出一个淡黄色的小盒子。

“谢谢你,可是我抽烟从不过肺。”我说。我是抽假烟的人,我不愿令焦油灼烧肺,我只是喜欢欣赏烟雾从嘴里流出来的样子。

“吸进去试试。”她递给我一只细长的淡黄色卷烟。我接过那支烟,顺带抚摸了她的指尖。一股甜味传来,我一口气将它们吸入了胸腔。我的头顶浮现出几棵椰子树,摇曳的叶片间渗透出光芒,我从空气里闻到了椰香,随着烟雾散去,它们又变回了眼前的休息室。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这支烟的名字叫‘椰树的回忆’,我的包里还有不同口味的。”她抽了一口说道,好像早已习惯了那种感觉。

“这些跳舞的椰子树,不是什么幻灯片吧?”

“当然不是,我一直看得见它们,闻得见椰子的香气,听见大海的回音。”她说道。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指。她没有挣脱我的手,只是透过黑色的镜片,打量着我。

“在哪能买到这种烟?”我问。

“非卖品。”她轻松地说,“我是一名药剂师,这是我自己发明的。”

“药剂师?”

“对啊。”

“你是魔术师。”我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说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她又饮下了一口“止痛药”,“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画家。”

“很帅的职业,不是吗?”

“我的作品卖不了很多钱。”

“说明你没讨好别人。”

“不,我画了很多画讨好女人。”

“你想画一幅画讨好我吗?”她说。

“只要你摘下墨镜和帽子。”我说。

她在我耳边悄声道:“到我的房间来,我们可以分享别的香烟。”她将杯中一半的鸡尾酒分给我,剩下的由自己一饮而尽。

她的房间在二十九楼,朝南。海风撞开了白色的房门,纱窗在起舞,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深蓝。她的行李箱张开在地毯上,内衣散落在大床上。她背对着我,摘下了墨镜和帽子。

“我很少在陌生人面前露脸。”她说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盯着她的后背,那里光滑得像一条巧克力色的瀑布,两边垂落着红色的绸缎。

她转过了头,双眼像一对绿色的蝴蝶翅膀。我望着其中一扇翅膀,那里延伸出一道深深的胎记,像是被烈火焚烧过。

“你是一名诚实的男人吗?”她一把拉过了我的手。

“我撒不了谎。”我只有顺从内心的欲望,才能描绘出事物真实的样子。

“那你就来画我吧。”说着她背对我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书桌上正好有一组彩色的铅笔与两张A4白纸。

“我会画出你眼睛上的蝴蝶。”我说。

“蝴蝶?”她下意识地遮住右脸,“你是说,我的胎记吗?”

“对。”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三十分钟。

“好了吗?”

她走了过来。我将画纸放在桌子上,她盯着画中的自己时,我盯着她的皮肤。

她说道:“还好你没把我画成那种奇形怪状的当代艺术。”

“怎么会呢?”我说道,“我的画没有那么高深。”

“是啊,看起来一点也不高级,但是感觉起来挺舒服的。”她说道。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工匠而已,”我说,“就像那些在街边给人画素描的人。”

她从手包里取出了一支粉色的香烟,我们抽了一口,四周浮出了粉色的云朵,触感就像棉花那样,天边是更多的粉红色,没有尽头。后来,我们在云层和酒店的大床间穿梭。结束时,汗水浸湿了彼此的皮肤。我站起来,去浴室接了一大杯冷水,杯子递给了她。她躺在床上呛着了,水从喉咙流到了胸脯上。

“谢谢你。”她喘着气,拂去了嘴角的水珠。

我走到桌子前,检阅起刚才的画作。在历史上有一名伟大的画家,当他相当落魄时,为讨好他的金主,为了讨好喜欢的美人,他画出过不朽的作品。你或许以为,艺术需要崇高的道德感,其实画画与那毫无关系。当你走投无路时,你就能意外伟大起来,它与善恶无关。以上述标准来说,我这一幅画完成得有些平淡。

“你经常这样对待女人吗?”我的身后传来了声音,“说几句好话,画一幅画,再和她们上床。”

“不经常。”我告诉她。

“没有人因此爱上过你?”她问我。

“没有吧,她们仅仅是被我画过而已。”我说道。

“你结过婚吗?”她问道。

“结过一次。”

“老婆也不爱你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没那么爱。”

“这幅画我能留下吗?”她吐了一口烟圈。

“就是送给你的。”我说。

“我认为它值五万块钱,你愿意我买下来吗?”

“别这样,”我说,“我不需要钱,它们对我已没有用处了。”

“不需要钱?除非你活在没有人类的地方。”她说。

然而我确实将要前往没有人类的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我扯开了话题。

“我叫泡芙。”

“泡芙?”

“对。”

“你喜欢吃泡芙吗?”我问。

“喜欢,可是它太腻了,每次我只能咬一小口。”

我将泡芙的单词写在了画的右上角。

“人生像一个泡芙,不是吗?”她朝天空吐了一口烟说道。

“尝得太多,身体会因为快乐而浮肿,如果只幻想着它的味道,就会因得不到而痛苦。”

“有多快乐,就会有多难过,不是吗?”她自问自答道。

“我不太同意。”我回答道。

“真正的快乐是,那些使人能不惧怕死亡的艺术。”

她审视着我:“你所谓的快乐是什么?”

“所有我描绘出的美。”

“那你的悲伤是什么?”她问。

“悲伤无足轻重。”我说。

她侧卧在枕头上,思虑了起来:“你认为痛苦不重要吗?”

“微不足道。”

她沉默一下:“这样想也好,你只看得见美的那一面,所以才将我画得那么完美。你不了解真正的我。”

我没说什么,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的老妈从十几岁,就认定要和有钱的男人结婚,才可以过得幸福。”泡芙将一团粉色烟吐在我的脸上,“她不停物色男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富有并且爱自己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爸爸。不巧的是,这个男人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当年她就像我母亲一样,嫁到一个富有的家庭里。她在为这个家庭产下一个男孩,彻底成为豪门的一部分后,立刻就厌恶起了不具备高贵血统的事物。”

“什么意思?”我问泡芙。

“她不愿让出身贫寒的女孩儿,靠近她的儿子。她将所有的外来者,都视作过来窃取家产的敌人。”

我明白泡芙的意思,人类总是会按照自己的意图,去揣测其他的人类。在一个小偷眼里,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贼。在一个上位成功的女人眼里,所有长相好看的女人都是攀附者。

“可是我母亲和父亲执意要结合,他们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纯粹的。”泡芙说道,“于是他们强行生下了我。小的时候,我脸上的胎记非常可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接着说:“我妈每天晚上都要为这件事哭,无法理解胎记的来由,她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我的奶奶原本就是个神神道道的女人……她会花几十万,从风水师那里买一个坐垫。她觉得我脸上的胎记,是儿媳不干净的证明,她觉得我妈妈中邪了。”

沉默了数十秒后,她继续开口道:“四岁那年,我的奶奶请了一堆人来家里,把我和我妈围在中间,念了各种奇怪的咒文。那天晚上,我妈把我们锁在了卧室里,她一副快要疯掉的样子。我被吓坏了,一直在哭着要出去,结果被她一巴掌抡在了地上。她死活不承认这件事情。”

“你恨她吗?”我说。

“这有什么可恨的呢?我妈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妇人。总之,在我奶奶的折腾下,我妈终于跟我爸离婚了,在我七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一直活得小心翼翼,担心有一天,会被我妈抛弃……”

我沉浸在粉色的云朵中。并没有太在意她说了什么。泡芙说在那之后,她从一所学校转到了另一所,学校里的孩子认为胎记是传染病,男孩子骂她“怪物”,揪她的头发,女孩们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恶毒的句子,在老师面前捏造她的坏话。我发现此刻自己并不能共情于她。我连自己的过去都不在意了,怎么还能与人类的经历共鸣呢?

她继续讲述道:“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发育成女人,我去做了一个手术,那个胎记显得不那么恐怖了,然后人类就开始朝我蜂拥而至。我每天和一群人泡在一起,享受被围在中心的感觉,但是从内心深处,我还是在蔑视他们。结果我得意忘形了,我抢走了一个女孩儿的男朋友,我连她的全名都没记住,有一次我在楼道里遇见了她,她就把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她晃了晃自己的小腿:“我的左脚里面现在还打着钢钉。”

“你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说的事情呢。”随后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不怪你,你见过太多女孩,你对她们不感兴趣,你只想得到她们。”她别过了头,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这是该离开的信号,便站起来穿上了衣服。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我说。

“你的画拿走吧,我不需要。”她将头埋在了枕头里说道。

我直接离开了这里。现在是零点十四分,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我下了楼,大厅里十分安静,波伊正在擦拭酒杯。我们相视一笑,接着我朝外面走去。我走到海边,听着大海的回音,再往前走几十米,就永远回不来了。

我直面自己,确实没有丝毫难过的感觉。
《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
2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我在床上睁开了眼睛。淋浴时,喷头里散发出了大海淡淡的咸香。我穿了一件印着腐败香蕉的衬衫,来到了三楼的餐厅。看着海面上闪出珍珠一样的光芒,喝下了一大杯橙汁。一切已经足够好了,我告诉自己。

下午一点零三十七分,我回到房间里取出画板和颜料,走到沙滩上,在一棵椰子树坐下来。我用一下午的时间,调制一种大海的颜色。我画下白沙滩、海浪与阳光。我无法更好地描绘它们了,在手尚未衰老之前。

六点二十七分时,晚霞就要来临了。我回到了酒店,让紫色的霞光进入房间里,躺在床上,放起了一首柔软的情歌。天黑下来后,我来到一层的酒廊,调酒师波伊穿着一件粉色的短袖。吧台边上坐着一个白色女郎,她的帽子很大,没法看清她的脸。波伊递给我一杯粉色饮料,他会根据客人的心情定制不同的酒。

“这是什么?”我喝下一口,奶香味令我有些眩晕。

“‘粉色星云’。”

“这是我的情绪吗?”我问他。

“不,这只是我的个人喜好。”他说。

“那这杯算你头上。”我说。

“随意。”他也给自己调了一小杯,一饮而尽。接着他递给白色女郎一杯琥珀色的酒,那个女人没说谢谢,只是喝下了一小口。

波伊小声说道:“有兴趣认识一下她吗?”

“算了吧,她应该没兴趣认识我。”我喝了一口“粉色星云”。

“昨晚发生了什么?”波伊说道。

“没什么,我给她画了一幅画像,她愿意和我上床,但是最后又把我赶走了。”

波伊笑道:“你是我见过最谦逊的男人。”

“干嘛突然夸我?”我有些困惑。

“你不属于任何一类人,你不爱钱,也不爱名声,甚至不爱自己的才华,你只爱艺术,没有任何私心。”

“我只是如实描绘了她们的样子。”我说。

波伊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和我碰了杯。“敬什么?”他问道。

“敬纯净的夜晚。”我一饮而尽。

旁边的白衣女子似乎没再注意我们。

又过了五分钟,波伊端上第二杯“粉色星云”。在我陷入思考的时候,波伊似乎和白衣女郎聊了几句。

“感觉怎么样?”波伊用粗壮的手臂,捏了下我。

“抱歉,我不太行了。”

说着我摇晃地起身,匆忙地经过吧台,返回到走廊。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今晚的梦却格外清晰。我梦见了一座佛像,走近看和我的前妻有几分相似,模糊的五官与白皙的脸。她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像一个乖巧的小和尚,盘腿坐在她的莲花宝座前,默念道:

“什么是最重要的?”

“自由与爱。”

“在这个世界上,你曾拥有什么?”

“永远一无所有。”

“你的去所是哪里?”

“灵魂的场所。”

当佛像之上的白茫消散后,我醒了。时间是九点四十一分,窗外是阴天,似乎在等待一场雨。
3

明天会有什么?我望着玻璃外的雨点,花半个小时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期待更多的东西。我总是自诩一无所有地度过了这一生。我认为生活中的事情都会一闪而过,只要能产生光与影,用一幅画就足够了。存在的时间是有限的。肉体会衰老,纸张最终会被氧化,让当下美好的感觉,延长一会儿,就是我的人生信条。人生中最好的一切,都已经有了,我还有什么渴望的?在临终前,我仍然在感到困惑。外面起雾了,好像整个世界被雾迷住,只剩下这个酒店。

我换了一身白色T恤,下至二楼的餐厅,玻璃外传来细细的雨声。我看见泡芙坐在窗户边,她用草帽遮着自己的脸。我去调了一杯冰镇朗姆酒配上椰汁,坐在了她的对面。她立刻起身挪到旁边的位置,之后我又跟上去。

僵持了一分钟后,她边望着窗户边说道:“我不喜欢下雨。”

“为什么?”

“雨点令我的伤口复发。”

“哪里的伤口?”

“左腿上的钢钉,”她说道,“大概是幻痛吧。”

我无法说什么,这种痛大概没有解药。

“今晚我会去你的房间。”我说。

“什么?”

“今晚我会去你的房间。”我重复了一遍。

她摘下了墨镜,愤怒地盯着我。

“不方便吗?或者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我们去海边散步也可以,你见过大雨之后的晚霞吗?”我说。

“不太想去。”她说道。

于是我喝完了那杯椰汁朗姆酒,便离开了。我回到房间,凭借模糊的记忆,素描出昨晚吧台边上白衣女子的侧影。雨一直下,外面的世界越来越不清楚。

到了下午三点半,我决定去外面走走。雨黏在了我的肌肤上,我朝着通往海边的小径走去,大海显露出几片波纹,往远看去,是一片令人有些绝望的白雾。沙滩上有几把空的躺椅,我回头望去,从前的路已看不清。我在雨中一直站着,脚趾泡得都有些浮肿了。回到房间里后,我脱掉衣服,躺入了蒸腾的浴缸,干下一口白兰地加开水,昏睡了过去。

在第一场梦中,我梦见自己被遗留在一片沙漠的车站里,过了很久后,我开始朝着沙漠中的一座大楼前行,那座大楼总是在更远的地方。在故事的结尾,我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一个菜市场里,我被绑在案板上,听一群中年女人聊着男人的价格。

第二场梦中,我的前妻又出现了。我们站在无色的水中,她在指责我爱上了泡芙,我谎称泡芙是我的妹妹,接着我指责她,为什么把我遗落在了沙漠里。我们争辩着,越来越近,贴近彼此时,我们才发现,其实只是想贪婪地亲吻彼此。

我头晕地睁开眼,几乎要在水蒸气中窒息,翻出浴缸,踉跄地走到了阳台上,才喘过气。
4

我从小憩中苏醒。世界的能见度从2%变成63%。

现在已经是六点五十,我一个人朝着海面的日轮走去,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你不等下我?”

泡芙一袭鲜红的裙子,从酒店的后门走了过来。于是我们结伴走向沙滩。

“今天下午我遇到了一个帅老头,”她说,“我跟他讲了你的所作所为。”

“嗯。”我说。

“他说你只想从女人身上获取什么,从没想过真正关心她们。”她说,

“有道理。”我回答。

“他说他很了解你这样的男人,因为他也是那样的人。”她说。

她见我不回应,就一个人走向了海边。雨后的天空是一片万花筒,夕阳在云层和海洋间幻化,陆地上一切进入了影子的王国。我跳起了笨拙的舞,像一只喝醉了的熊,失去重心,顺势倒在了沙滩上。泡芙嘲弄地笑了起来。

“晚霞是灵魂的归宿。”我突然说道。

“为什么?”她问道。

“溺水的人,如果能在死前不断游向夕阳,灵魂便不会沉入海底。”我说道。

她反感地说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说起话云里雾绕的?”

“如果人类失去了陆地,他们就会溺水。”她正色道,“一味冲过去,你只会被大浪吞噬。”

我并没有驳斥她,她说的是对的,但是丝毫不与我的意志矛盾。

“我们比赛游泳吧。”她提议道。

“比赛游泳?”我说。

“如果你赢了,今晚让你再画我一次。”她说。

我们同时冲入海面,苦涩的浪花进入眼睛和鼻腔里,我们才迈出了小小一步,就觉得已经迷失在了大洋里。我们尽力与浪对抗,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们只是在随着海浪漂动。我没有找到泡芙的身影,她在更远的位置,那里有一片更大的海浪。我朝着她游去,巨浪涌来,我闭上眼睛沉入了水面。夕阳撒在海面上,使我不得不先停下,欣赏了一刻。

我终于在前面找到了泡芙,她的头一会儿被海浪吞没,一会儿又挣扎出来。她沉重地搭在我的身子上,使我像漏水的船舱一样。在仅有的意识间隙,我想起了即将死在岸边的鲸鱼。等拖着她到岸上时,我的肺里进了不少海水,一口呕吐了出来。

“谁赢了?”她头对着天问道。

“你。”我回答。我躺在沙滩上,想要永远睡上一觉。

“扶我回去。”泡芙说。

我背上她,回到了二十九楼的房间。她进入浴室,许久后,才裹着毛巾走出来。我坐在枕边,用食指擦去了她背上的露珠。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她。

“想让你体会下为了一时的浪漫去求死有多傻。”她说。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阅读全文。)

衡夏尔,曾用笔名瑠歌。1997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波士顿大学哲学、建筑研究专业。创作小说、诗歌、随笔约一百万字,出版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儿的少女》,诗集《诗歌对人类无用》《公路旅行》,作品见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滇池》《草原》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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