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夏尔
从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我依照缥缈的计划行动。在没有明确的故事框架的前提下,我开始动笔写小说,《蓝海幻梦》和《废墟上的歌声》就是这样的作品。这两部作品的创作始于2020年到2021年之间,于2023年完成了最后的修改。你可以说,这是我青涩时期的作品与做法,实际上,今天我也保留了这种习惯,故事还没有定型,我就动笔了,我随着一种先知一般的感觉去走,各种各样的人物与事件就会出现在面前。只要此刻你拥有任何一种想象的细节,一种魂牵梦绕的情绪,一种从现实生活的场景里感受到的力量,你以此为开端,不停地写下去,它都可以构成一部一部长篇小说。就像数学家从任意一行公式,推演出上百行相关的定理,爵士音乐家即兴演奏出交响乐,历史学教授直接向学生们口述一部串联起来的古罗马历史。只要你对所做的事情,有足够的了解,即兴创作完全是可能的,而且它会产生严密的结果。作家与编剧这个行业有很大的区别,根据一种标准的做法,编剧需要先明确人物关系、地点以及时间线,制作上百组词条,根据这些词条将人物的对话编码。作家不需要明确那些,作家依赖的是一张“世界的全息图”,这种全息图的结构十分奇特,作家永远无法把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展现出来,但是他总是知道,哪一个人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哪一些秘密会被记载在这个庞大信息库的角落。作家总是能隐约地知道,有关那个世界的人的一些秘密,那些失去踪迹的人,之后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请注意,我使用的语词是“那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作家所写之事属于另一世界。他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一种具体的日常情景里,通过神秘的转化机制,他能够道出另一世界发生的事。我们信服他用文字记载的那些事情,因为他是那一方面的专家吗?作家并非专家是用数据与工具研究真实问题的人,作家是让我们恍惚地接受某一现象的真实性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作家的知识十分片面。小说被誉为综合的艺术,也许只是因为其创作者对于社会学、心理学、哲学、音乐与戏剧——现实世界以及人的认识都处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上。作家将这种一知半解巧妙糅合在一起,糅合几个人物的冒失行动与偏见,由此把他本人的一知半解合理化为一种“人类性”的表现。在对于“人类性”的迷恋与愤怒当中,我们亢奋地感觉到了真实的召唤。在各行业专家对于现实问题的研究中,我们反而感觉到了乏味与失真。作家很难像历史学家一样搞清楚,某一历史时期下人物的服装与举止。实际上连自己记忆的真实性,作家也经常无法确定。像这样的人,却在营造“真实性”上独具匠心。他根据无关紧要的细节,去宣判一个人的命运,用上万个字论述此人的人生秘密。以此让我们深以为然,并想要窥探更多。这些不符合伦理的杜撰,如果发生在现实世界的人物身上,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乃至法律的审判,因为彻底拒绝了实证的手段。作家是迷幻的人,他用富有节奏的声音,告诉你一些无关紧要人士的踪迹——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人的命运也是无关紧要的,不论你如何牵挂,一段遥远的距离也将阻隔你去干预他们。伟大的作家,揭示出了虚幻世界当中的“自由意志的无力感”。通过否定之否定,套在虚幻当中的虚幻,他反而使我们对“真实”充满了信仰。在许多情况下,那些努力证明现实世界的人,反而让我们拒斥,让我们争论并无法理解。一直以来,我抱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在我的幻想里,未来世界的人类,他们的科技达到高峰,他们的制度不再进化,经过了许多困境的人,无法再前进了,在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只能沉浸在虚无的幻想与堕落当中。在这种注定慢慢毁灭又富足的世界里,孤独的人将开启一场冒险,这场冒险不足以改变命运,却在纯粹的美学向度上,使人感觉到意义。就像《废墟上的歌声》里的歌手与《蓝海幻梦》当中的乐园小岛那样。这些“物化的力量”只作为“纯粹的意象”呈现给主人公们,力量不担当救世主的职责,却让他们对接下来的生命感觉到希望。这种消极的美学是我迷恋的,我以此为题材创造了不少的作品。需要自证的是,这只是一种美学,并不反映我的人生态度。现实生活是朴实的,人应该做普通的事,在普通的状态下努力,休息……在《废墟上的歌声》当中,小兰的经历是含混的,她看似得到了什么,又没有得到,貌似认识了一些人,又没有认识他们。我认为这种恍惚的状态是一代孤僻者的精神写照,处在反常与边缘当中的人,反而更可以反映我们的面貌。那些符合大多数社会行动模式的人,让我们一无所知,感觉到无聊。在《蓝海幻梦》当中,主角的自杀动机是推动故事前进的第一要素,在开篇就被提及,在结尾再一次得到印证。一位非常专业的编辑曾经提醒我,主角自杀的动机是含糊的,使得小说的故事有点不够立体,缺乏支点。我当时认同了她说的话。日后我再一次修改时,却觉得无法再填充什么内容。或许这是一种写作匮乏的表现,我没法让故事变得更立体了。但请大家相信,我并非在刻意制造迷雾,我已经尽可能地把秘密表现出来了。(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