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浩 杨丹丹 王珊珊 王威廉:在“诗歌胶囊”的保护下进入AI的饕餮肠胃——科幻诗四人谈|2024年第11期·新实力诗人

文摘   2024-11-11 12:20   天津  

第11期·新实力诗人

陈培浩 杨丹丹 王珊珊 王威廉|

在“诗歌胶囊”的保护下

进入AI的饕餮肠胃——科幻诗四人谈

王威廉:我写了几首带有科幻色彩的诗歌——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点点科技色彩而已,请《天津文学》的编辑老师看看。与编辑交流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那就是所谓“科幻诗”在当下的意义。于是,我分别邀请了你们三位一起聊聊这个话题,在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你们:批评家陈培浩,文章里边弥漫着浓厚的人文主义气质;人文学者杨丹丹,近年来专门研究人工智能写作问题;青年诗人王珊珊,写诗,但目前是计算机科学专业的在读博士,每天都在研究AI。可以看到,我邀请你们是用心良苦的,你们三位分别代表了三种具有差异性的向度。

科幻小说大家都非常熟悉,也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一种类型,但是,“科幻诗”这个提法确实比较新。在过去,比如说马雅可夫斯基,他有一些未来主义风格的诗歌,但那是符合当时某种历史情绪以及意识形态的一种诗歌形式,跟我们现在说的“科幻诗”是不一样的。科幻诗对我而言,是一种思想实验,我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我们认为的诗意,在科技如此快速发展的时代是如何呈现的?如何把握由科技催生出来的诗意?它跟古典的诗意、传统的诗意甚至跟现代主义那种晦涩的诗意,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有什么可以延续的地方?而且,科幻诗跟科幻小说、科幻电影等所谓的叙事文本之间能不能构成一种互文的关系?

当然,我的诗肯定没有涉及这么多的话题,只是抛砖引玉的砖块。请诸位由此展开,畅所欲言。


陈培浩:在很多读者的心目中,王威廉主要是一个颇有成就、风格独特的小说家,但我知道,他的自我追求是成为一个综合的作家。所谓作家,就是不仅在某种文体上有成就,而是众体皆备。所以,他在文学评论、散文随笔、诗歌等方面也颇多涉猎。其中,尤以诗歌是他最念兹在兹的文体。他看重诗歌给他写作所带来的馈赠。今天,我们以他几首具有科幻元素的诗歌为由头聚到一起讨论,既讨论他的诗,也讨论科幻诗以及科幻与文学的话题。我先从科幻诗这个话题说起。

科幻诗具有独特的魅力和意义。它的本质是未来性,能引发我们对人类未来生存的想象和思考,同时也包含着人类对未来生存的某种担忧。科学天然带着未来性。不是说过去没有科学,而是说只有那种尚未实现的科学才让人们如此激动。相比已经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化的科技,代表未来的科技因其对未来生活和世界的决定力量而引人遐想。所以,科幻诗必然有科幻元素,但科幻元素的实质其实是未来性。评价一首科幻诗的科幻性的优劣高下,不是看它罗列了多少科技元素,而是看它通过科技元素打开了多大的关于未来世界的想象空间。科幻诗的第二个重要元素是哲思性。这跟未来性也有内在的关系。科幻诗写作者,因对未来有更多思索,必然不仅在叙事和抒情层面上着眼,而更多聚焦于思考,并力图将其提升到哲学层面。

科幻诗的第三个要素依然是诗性,或所谓诗意。换言之,科幻诗同样必须是诗。缺乏诗性的科幻书写作为科幻诗是不成立的。难点在于,科幻诗的诗性可能并不等同古典田园诗的诗性。古典诗歌,特别是古典田园诗,以自然田园为题材,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绘和情感的抒发,营造出一种宁静、和谐、优美的诗意。诗人常常运用具象的意象,如山水、花鸟、田园风光等,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考。而科幻诗则不同,它以未来科技为背景,通过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和探索,创造出一种超越现实的诗意。科幻诗常常运用抽象的意象和科技元素,如宇宙、星球、外星生物等,来表达诗人对未来的思考和想象。最大的区别在于,古典诗的意象有坚实的现实经验可供支撑;科幻诗则必须凭空设想出一个未来世界。前者的诗意机制有很多的参照,而后者的诗意则需要更多横空出世的创造。譬如王维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当然是很妙的诗意情境。但是这套抒情表意的机制在科幻诗中却无法成立。科幻诗的难点在于要创造新的诗意表达方式。它需要在未来情景中进行想象,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参照。在科幻诗中,首先要想象出科技参数,然后将人的情感、思考融入其中,形成新的诗意,这是极具挑战性的。冯至的《十四行诗》中有“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出现,狂放乍起”“彗星”在这里代表了一种现代的天文学知识。彗星的出现周期长短不一,短则数年,长则数万年。著名的哈雷彗星出现周期则是76年。这些天文知识不可能为古代诗人所拥有,所以古人看星必然是审美化和神秘化的。冯至看彗星,既把它作为一个天文对象,又作为审美对象来看待。彗星代表了漫长岁月里意想不到的奇迹,又跟“我们准备着深深领受”的主体情感结构关联起来。在我看来,这就是科学元素的有效诗性转化。郭沫若《天狗》中很著名的句子:“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是月的光,我是日的光,我是一切星球的光,我是X光线的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的总量!”这里既有星球、宇宙的现代天文知识,又用远古神话式的“天狗想象”重构了这套知识,表现出五四个性解放、狂飙突进、气吞山河的气魄。郭沫若《站在地球边上放号》也有同样的科学与诗意的互渗。

威廉的诗歌受到了科幻诗内在的未来性、哲思性和新诗意的召唤。他的科幻诗更重在处理“思”的问题,对人类在未来命运的种种迷失进行了深入思考。例如,在《灰尘十四行》中,他通过将人类置于宇宙背景下,与灰尘形成对比,让我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人类的渺小。其中“灰尘是天空的沙漏”这个比喻非常精彩,正是这个比喻赋予了诗歌思想的深度和诗性的浓度。“沙漏”这个现实世界中的物象,在诗中成为意象,连接了未来性和哲思性两端。而《中秋对月》这首诗也运用了类似的手法,如果没有现代天文学知识的存在,不可能将月亮想象成陨石的靶场,这种想象不同于古典诗意的想象方式,带来了一种现代性的荒凉。然后此诗又通过“月饼”这个与月亮有关联的物象,进一步延伸出“平衡我寂寞的心”的表达。总的来说,科幻诗既要有未来性,又要有思索性,还要有新的诗意。通过现实世界中的物象,激活科幻与哲思的诗意,并将它们连接起来,才能创作出优秀的科幻诗。威廉的诗在这方面有所自觉也有所探索。


杨丹丹:威廉写了几首科幻类型的诗歌,很高兴借此机会来探讨科幻诗。一开始我还想科幻类型的诗歌不多,可能我的阅读量有限,并没有看到太多科幻类的诗歌。当时我就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科幻的诗歌又重新兴起?为什么说是重新呢?因为我国科幻文学的第一次浪潮实际上是在晚清时期。那么这就涉及科幻文学为什么会发生的另一个问题。更进一步说,为什么会在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发生,形成一种集体性的思潮?第一次是晚清时期,第二次是新世纪。这两个不同的时间跨度百余年,它是否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指向或者说科幻文学在百年的发展过程中,一直在思索和解决的是同一个问题。

首先,晚清和当下社会之间有哪些共同点?实际上,这些共同点会导致问题的同一性。这两个时代之间事实上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处在大变局的时代。这一点不可否认。晚清时期中国现代化的转型趋向于西方,向西方学习。我们的社会制度,包括文化机制都进行了一种重新建构,甚至是一种激进式、结构式的重新塑造。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科幻文学出现了。这个时候的科幻文学实际上的指向非常明确,就是想象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它背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参照系,就是西方的现代社会。以它为样本,想象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然后充分发挥想象力,实现了中国科幻文学的第一次浪潮。这里面涉及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科幻的启蒙性。科幻如何启蒙?它可能跟五四所倡导的文化启蒙有同样的一种特质,但是又不太一样。其中包含的实际上是关于中西文化的选择问题。我们怎样去看待西方文化?怎样看待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科幻文学兴起。这个时候人们看待科幻文学,实际上很少关注它的审美特征、形式、叙事创新、美学细节,而更多关注它的社会价值、文化功用。

在当下社会,科幻文学又兴起一股浪潮。在这个漫长的百年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新世纪的科幻浪潮中,科幻文学直指的问题是什么?它是想让中国的文学、中国的小说、中国的诗歌实现一种审美形式的创新和突破?还是想挖掘背后所指涉的根本性的思考?实际上,它背后的一个根本性问题还是现代性问题。就像威廉说的,我们的人工智能技术、网络技术、数字技术都取得了巨大的发展。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科幻文学的再度兴起是很明显的一个外部因素。但是其内在、精神、思想、审美形式,是否借助外部技术的发展,实现了一个根本性的突破?我觉得没有,或者说现在的科幻文学的问题意识仍是缺失。这种对于技术,对于未来世界、三维世界、五维世界、异度空间等等的想象,就是一种空转的想象,甚至一种空洞的想象。这种想象没有现实的指涉物。那这样的科幻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何在?

具体来看威廉的诗歌。一首诗歌叫《灰尘十四行》,就十四行,按正常理解,它可能是一种诗歌的形式。十四行诗前面加了一个“灰尘”,那这个“灰尘”到底是什么?看这个题目会形成一种疑问:把“灰尘”放在审美形式、诗歌形式上,那么它内在精神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想说明什么?第一句提出观念里的灰尘,这意味着什么?这句话非常关键,诗歌的第一句很重要,跟小说一样。在看待一种精神、一种思想、一个虚无性的抽象之物时,赋予它一种灰尘的想象,往里面掺加了一丝杂质,那么可能就让这个观念本身变得更为复杂。看完第一行,仍然不知道这个灰尘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现实生活中所接触到的灰尘?往下说,灰尘是隐喻还是观念?隐喻里也有灰尘。灰尘里的灰尘是隐喻?还是观念?灰尘、隐喻、观念三者之间的逻辑线索和逻辑关系更为复杂化,这种复杂是以一种问题的形式体现出来的,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种漫长的疑问到底是隐喻还是观念?隐喻里面是否有灰尘?那灰尘里的灰尘是隐喻还是观念?在循环往复不断延伸的疑问里,这种疑问本身就是它的价值。因为现在很多诗歌里面是没有这种问题意识和探索精神的,而且这种疑问本身还包含着一种精神的撕裂和精神的痛感,在这个时代里弥足珍贵。

诗歌往下:“大地是宇宙的灰尘/大地便没有灰尘/灰尘是天空的沙漏/专为人类计时”。这实际上就涉及人的存在问题,人存在的体验问题,或者更为深刻地说就是人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人和宇宙的关系问题,这里面集中到一个时间上。中外经典的文学一直在探讨时间的问题,人对时间的体验问题,但也一直没有说清楚到底什么是时间。可能有一个共识性的观念:时间是一个线性的发展,它背后跟着一个历史的目的论。然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不断对它进行一种阐释。但无论是达尔文的进化论,还是与其反之的后现代主义,实际上对于时间的论述都没有说清楚。也许说不清楚,就是时间最本质的特点,就是时间的混沌性、复杂性,时间对于每个人的多样的体验。在这种诗歌里,以一个灰尘为视角,想法比较精妙。灰尘是一种天空的沙漏。灰尘实际上就是人类的一个计时器。这里面生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灰尘是人类的计时器?为什么不是阳光?为什么不是星星,不是月亮,不是我们更能体会到时间更迭、四季变化的一个物象?而是灰尘。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无处不在的灰尘给人的时间和感觉是非常特别的。接下来笔锋一转:“天空澄澈到空无一物/天空必须制造灰尘/只有灰尘才能证明清白/只有灰尘才能提供百无一用”。这段话里面包含的哲学意味非常多。灰尘跟宇宙的运行,这种内在规律并不是按照自然科学所设定规律去认知,而是从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作家,思维的发散想象力的生发、膨胀,然后无限延伸出对于宇宙的理解。这首诗歌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诗歌。实际上,这首诗歌里面本身并没有一些科幻常用的一些意象,但诗歌背后所体现出来的宏阔的问题意识,甚至对于存在的疑问,对于存在的追问、探索,是现在的科幻诗歌所缺失的一些东西。一些创作者们可能更迷恋表象的炫技,一种表象的对于想象力的展览,或是对未来所谓的科幻的这种意象的大量的堆加和叠用。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它并没有给我们的想象力提供更多的养分。我觉得这首诗歌可以作为六首诗歌里面的一个总的问题意识和问题背景,它恰恰能够作为中国百年科幻文学史中所设定的一个恒定问题的一种回应。

《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

王珊珊:在过去一段时间,我阅读了一些被称为“科幻诗”的诗。我发现其中不少“科幻诗”只是在文字层面融合了一些科技元素,或是强行加入了一些科幻小说中的专有名词。实际上,这部分“科幻诗”对于未来的科幻或科技,都没有真正的思考。那么,这些仅仅从文字表层看起来有“科幻”影子的诗是否属于真正的“科幻诗”?试想,一位纯文学作家在对科幻或科技没有基础了解的情况下,尤其是在不具备物理、天文等科学相关专业知识的情况下,只是把一些科幻或科技的元素凭空融入诗歌中,但这一行乃至一首诗传达出来的比如情感、情绪这些内在的东西仍然与传统的“非科幻诗”一样,这样的诗显然不属于真“科幻诗”的范畴,因为没有内在的科幻性在其中。

王威廉老师是一位科幻作家,主要写科幻小说,也写诗歌。当我在2023年底第一次看见“科幻诗”这个概念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王威廉老师。我主观认为:没有人比王老师更适合写科幻诗,他的诗可能最有资格被定义为科幻诗。王老师深谙科幻文学的内核,同时能写出高质量的现代诗,他的科幻作品与诗歌之间必然有相互影响的成分。尽管有可能在“科幻诗”概念出现之前,连王老师本人都没有意识到那些诗就是科幻诗。

果然,王老师在“科幻诗”概念出现前即2023年初写的这组诗验证了我的主观想法。比如,《爱的基本粒子》就是一首真的科幻诗,而且是一首非常好的真科幻诗。此诗以科幻元素融合哲思,探讨了认知、现实、爱与科技之间的复杂关系。诗标题本身就是科幻与浪漫的巧妙结合,暗示了“爱”可能在物理层面有其基本的组成单元,类似物理学中的基本粒子。这不仅仅是传统写作中的比喻,这种将科学思维融入深层思考的设定本身就极具科幻性,能够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尽管在相反方向上,“科幻”是好奇心与想象力的一个产物。从逻辑学角度来看,王老师诗中的科幻与想象力互为充分必要条件,这是决定一首诗是否为科幻诗的一个重要因素。

此诗第一节的“你看清了这个世界/你真的可以看清这个世界吗?”中的重复表达了一种怀疑和不确定性。作者提问,我们是否真的能“看清”这个世界,并非用眼睛浅层地去看,而是能否全面、真实地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和现实。更进一步提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真的?第二节揭示了现实与幻象之间的模糊界限: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实世界中,人类肉眼真真切切看到的“一只蜜蜂”也许并非自然生物,而是人造机器或虚拟现实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现代科技已经开始挑战我们对现实的认知。我一直有个观点:新兴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出现,会在一定程度上颠覆我们整个人类的传统认知。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会迫使人类重新定义许多已有的事物,最终将不可避免地对现实世界乃至人类文明产生更深层次的本质影响。诗的第三节探讨了认知与爱之间的关系。对世界更深刻的认知并不一定能导致更深的爱;相反,它可能成为爱的障碍。但作者也暗示了适应可能是解决之道:随着“非传统世界”对“传统世界”的覆盖甚至取代,随着人类对真实世界的更深理解,为了存活,我们不得不学着“适应”。然而,在“看清世界”的过程中,“爱也在改变自身的模样”“爱”可能会被科技分解为更基础的组成部分——“基本粒子”。诗的第四节可以视为作者通过对情感本质的科学化探索而进行的深度思考。最后一节是对整首诗的一个科幻式总结:当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爱”沦落或升级至只有在“高能加速器中”才能被“物理学家”找到时,将提升人类对宇宙万物的全新认知。无论科技发展会对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当情感被科技“还原”为基础物质时,我认为被科技裹挟到失去本真情感的人类是极其悲哀的。总的来说,整首诗的科幻设定与哲学思考相结合,运用现实与虚拟、科学与爱的对比与融合,探讨了“看清”与“爱”之间的关系。通过赋予“爱”以物理属性,作者不仅质疑了我们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和理解,而且探索了“爱”的本质,以及“爱”在科技影响下的可能转化。这首诗表达了在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我们人类对于爱、真实与认知的迷茫和探索,能够触发读者对现实、科技和情感本质的思考,可以作为一首很好的科幻诗范本。

这组科幻诗蕴含着深邃的哲学思考和丰富的想象力,从中可以读出作者对于宇宙万物的爱与平视。在《灰尘十四行》中,“灰尘是天空的沙漏/专为人类计时”是一个强烈的视觉比喻,想法十分新奇。“灰尘”在人们的客观印象中极其“微小”,与“天空”的“宏大”形成鲜明对比。然而,作者赋予了“灰尘”超越其物理存在的功能——“灰尘”不再只是自然界的微小事物,而成为一种在巨大宇宙中度量时间的工具。其中包含了对时间、空间、生命、存在的探索和哲学思考。万物存于宇宙中,即使是在传统世界中最微不足道的灰尘,也有其存在的意义。对于宇宙而言,“灰尘”与“造物主”并无不同。这两句讨论的虽然是宇宙和时间的常见主题,但通过富有想象力的个性化表达,建立了宏大与微小、普遍与个别之间的联系。“明月”是中秋的经典意象之一,关于人与明月的关系,通常是“人”作为“主体”去“望月”。关于“人”与“月”的诗,我最先想到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但在《中秋对月》中,诗歌的意境超越了传统的时空界限。作者将“明月”提升到了和人类一样的主体地位,“虫洞”则是文化传承的路径。“明月”作为主体“回报凝视/复刻前人也复刻后人”“人”与“月”之间是双向奔赴的关系。作者将传统的中秋元素“明月”与科幻作品中常见的物理学概念“虫洞”融合,创造出一幅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诗意画面。在《石马桃花》中,“但只有我看到了变化的石马/因为我重新发明了石马/石马便愿意为我现身”展现了主观能动性在创造和感知现实中的作用。通过“重新发明”,作者赋予石马新的形态和意义,强调了观察者在构建其所感知的世界中的重要性。石马既是实体又是意象,它在“我”的想象中经历了变化,并因“我”的意志和创造而“愿意为我现身”。作者笔下的石马突破了物质与想象之间的界限,创造了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存在。“重新发明了石马”暗示了科幻中常见的一个主题,即通过科技或超自然力量改变现实。同时,这种“发明”与“现身”的过程也让人联想到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中的概念。这三行诗从科幻的视角,深入探讨了认知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提出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我们所感知到的世界是否有一部分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


王威廉:听完一轮大家的思考,对我很有启发。实际上,我是很早就开始写科幻诗的,那会儿并不知道这个概念,因此在写的时候也没有“要写科幻诗”的想法。我想写的是我的一些复杂的观念,就像刚才培浩老师说的,是我对思想的一种凝视,并把它跟我对未来的思考结合在一起。诗歌的写作对我有很大滋养,不仅对表现现实的小说,对科幻元素的小说同样如此。2019年,我写了一首诗叫《行星与记忆》。如果各位看过我的小说集《野未来》就会知道,这个诗后来变成了《行星与记忆》这篇小说。是先有诗歌,后有小说。因此,我写科幻诗是有一个关键性的思想内核在里面,这个内核不完全是哲学意义上的,也不完全是传统的诗意上的东西,我觉得它对我来说特别复杂,复杂到了美妙的地步。这种复杂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出自我们目前所经历的这种现实及其变迁。我把这种复杂性给记录下来,先写成诗歌,在适当的情况下,这个内核可以像种子一样种在不同的土地上,长出不同形式却DNA相通的庄稼,就像《行星与记忆》这首诗,后来演变成了《行星与记忆》这篇小说。这是我的一种写作方法。我做了很多思想笔记,类似维特根斯坦的笔记一样,夹杂着我对于未来、对于科幻,甚至对于科学的思考,然后把它以一种悖论的、复杂的状态记录下来。

你们刚刚提到冯至和郭沫若,让科幻诗回到中国的历史语境当中,这很重要。冯至在诗里提到了彗星,在古代,彗星就是所谓的“扫把星”,是不吉利的东西,很少有人用它来入诗,但是在冯至的诗里,彗星显然是富有现代的诗意的。那么郭沫若这首诗也是,他在地球里面放歌——过去我们中国人有一种天下意识,就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共同体的想象——但是在有了“地球”这个科学概念之后,它改变了我们的抒情方式,在天下抒情与站在地球上抒情,完全分化成了两种状态:一种是传统意味的抒情,一种是完全现代性的抒情。所以,你们对我的提醒很重要。当我们现在回望的时候,我们觉得郭沫若的诗好像特别幼稚,但实际上,如果我们是郭沫若的同代人,我们看到这样的诗,应该还是会感到震撼的。因为对当时的老百姓、当时的知识结构来说,他们所采用的意象、所采用的科学知识,洞开了一种全新的诗意。
科幻诗我都不知道用英文该怎么表述,因为科幻小说的英文实际上是科学小说(science  fiction),但我们不能把科幻诗也叫科学诗歌(science poem)吧?这会非常奇怪。实际上,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确实有科学诗的概念,代表人物是高士其,他给孩子们写过一些科普类的诗歌。但我们今天提的“科幻诗”显然与科普没有关系,它甚至是反科普的,它不是反对科学,而是超越了当下的科学(科普),去观照科学对人类深度改变的未来。我们此刻跟高士其进行创作的20世纪中叶已经完全不同,我们的现实发生了巨变。我们不再处在传统的自然现实里面,不在王维的自然现实里,甚至都不在郭沫若、冯至所在的古典科学图景里,我们现在来到了科学技术改变我们日常生活面貌的时期了。对冯至跟郭沫若来说,他们写作的诗歌代表了抒情方式的新变化,尤其是对于时间、空间这类大的观念而言,但是对日常生活的观念改变并不是特别大。对于今天而言,我觉得抒情变得越来越艰难,传统的抒情话语迅速贬值,这种变化的背后正是主体的变化。
为此,我们必须直面我们现在的这个“科幻现实”。就像我们现在用视频开会,我其实对此感到特别困惑,当我想用诗歌的文体来记录这样一种感受的时候,我的情感很显然不是郭沫若式的那种抒情,也不是王维式的抒情,这种情感更多的是一种复杂性,是一种茫然无措的感受。作为一个当代人,既享受了技术的便利,有的时候又被技术所控制,所以我们处在对技术又爱又恨的复杂的状态。在这样的一种语境里面,如果说我们要写所谓的科幻诗的话,我想探讨的是,其中的诗意在我们这个复杂的当下该如何生产出来呢?若是作为一个非人主体的人工智能,它所产生出来的诗意能不能被我们接受?假如有一个人送我们一本诗集,但不告诉你这是人工智能用关键词生成的,就说是他写的,而我们基于阅读信任,在读的时候很有可能还会与之共情;但过了段时间,他又告诉我们真相,说那些诗实际上是人工智能生成的,然后我们再读,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差异呢?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东西。诗意是不是只有作为人的主体才能生产?机器能不能生产诗意?还有人机共同生产诗歌到底意味着什么?太多问题了,我想听听各位老师的看法。


陈培浩: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高速发展,人工智能文学也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在我看来,人工智能文学的兴起源于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文学被视为人类智慧和情感的独特表现,而人工智能试图证明其能够追赶甚至超越人类智慧。因此,人工智能文学应运而生。然而,在通用人工智能尚未出现的情况下,我们难以认同人工智能文学与人类文学具有同等地位,更难以将其视为人类文学的替代品。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诗歌等文学形式是人类回归本真的途径。
未来,如果通用人工智能真的出现,并且具备类似人类的能动性和主体性,那么文学可能会走向衰落甚至消亡。对于通用人工智能而言,文学可能并非必需,甚至可能是多余的。文学的存在意义在于弥补人类的局限性和情感缺陷。当人类发展到与硅基生命融合的阶段,这些局限性将被克服,文学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必要性。在当前阶段,人工智能创作的高仿文学引发了一些思考。这种文学是否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文学呢?我们可以轻易地认为它不是,因为它没有生命,只是对文学的模仿,缺乏生命体的独特脉动。它就像塑料花一样,虽然外表逼真,但缺乏真正的生命。
然而,这也引发了一个问题:人类创作的文学是否一定优于人工智能创作的文学呢?事实上,许多人的作品可能并不如人工智能的作品。而且,在能够感受诗意的人群中,对于诗意的理解也是千差万别的。甚至在中文系内部,很多不写诗的教授可能也对诗意一知半解,他们往往很难理解不能量化的诗意究竟为何物。事实上,即使在一群优秀的诗人内部,对何为诗意同样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评判诗意和文学的优劣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不同的人对诗意的理解和体验是不同的。
人工智能文学是在科学思维下产生的合成文学,它不是真正的主体,而是一个伪主体。它对文学进行模仿,缺乏真正的创造性。它可能改变文学的生产方式,但是它只能就已有的文学存量进行重组,终究无法像真正的主体那样创造性地“妙手偶得”。我这种看法可能依然带着人文主义的精英色彩。从未来看,人机互动似乎不可避免。或许,留给人类文学的黄金时代确实已经落幕了。

杨丹丹:实际上,无论是面对科幻,还是面对人工智能写作,最终要回到几个最根本的文学性命题。前段时间我写了一篇关于人工智能写作的文章,它背后所展现出来的一些最基本的文学命题,实际上就是对“文学是什么?”“文学审美怎么表述?”“它的革新在哪里?”“到底什么是诗歌?”“到底什么是抒情?”“什么是写作的主体?”等等这些最基本的文学概念的一种重新思考。珊珊老师说有些科幻文学实际上是虚假的科幻文学。因为它只有一些科幻的元素在里面,把一些常见的科学性的词汇、科学性的意象放到某一个情节、某一个故事人物的语言里面,就认为它是科幻文学,这是不对的。比这个更为重要的是科幻精神。一篇文学作品里面除了这些物象之外,有没有科幻精神才是最根本的。如果没有,那它就不是科幻文学,它就是伪科幻文学。
到底什么是科幻精神?科幻精神可能就是借助科技的发展对于外界世界的想象力的一个载体、对于基于现实的几个层面的改变,以及对于这种改变的认知和认同。
第一个层面是日常生活经验对于科技这种外在的介入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的改变,以及这种改变我们是如何接受;在此基础之上,对于外在的、世界的、社会的、日常生活的内在秩序的一个改变,我们是怎样去阐释它,怎样去认同;在此基础之上,对于人自身存在,与社会历史之间根本性的关系的改变,又是怎样去认同和接触的。实际上科幻文学本身就是借助科幻这个载体对于这三个层面改变的一种表述。它体现的是一种不断求新、求变,对于未来世界、未来社会的无限想象所产生的一种势能。它并不会真正地实现,它可能是一种愿景,在这种愿景里所表现出来的一种能量、一种生命爆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精神维度。同时这个“向前看”并不意味着我们遗忘了历史和现实,实际上是为一些陈旧的问题找一个新的路径去探索、实践。不可否认,科技确实介入到了写作过程中,而且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但为什么会介入?实际上,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在人工智能写作这一块的占比是非常小的,因为它产生不了过多的商业价值。现在的人工智能技术,很大一方面是资本运作。这种科技性的进步和格局,本质上还没有偏向写作,写作是其业余的很少集中关注的。大的语言模型,GDP3.0、GDP4.0等不断更新,但真正专门用这个进行文学写作的,还不是非常成熟。不可否认,它所展现出来的方向、势能,这种写作对于以往写作经验、写作范式、写作主体等等的影响,无论是在精神层面还是审美层面上都是一种改变。即使人工智能没有出现,一些外在的变化也会引起文学的一种革新和变革。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然坚守以往的一些写作模式,必然会被时代淘汰。
我们需要关注的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写作精神到底是什么?这是科技永远无法替代的,我们一直在坚守不放弃的写作精神。即使我们的写作主体变了,也许是机器,也许是人机合作。但是这个根本性的东西是不变的,实际上就是对于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的一种持续的追问。这是根本性的问题。无论由谁来写作,问题的指向是一样的,只是写作路径、写作方式不同而已。如果写作精神改变了,那么写作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就不大了。


王珊珊:今年3月4日,也就是我们进行此讨论的前一天,著名生成式人工智能平台Anthropic发布了Claude3系列大模型,据说性能远超目前最火的GPT-4。暂且不谈Claude3的各个模型在不同维度上的性能,单是它们的名字就让我感到恐惧,尽管我尚未对其深入了解。其中两个模型的名字分别是Haiku和Sonnet,翻译为中文是“俳句”和“十四行诗”。为什么它们的名字与诗歌有关?我想,背后可能有一些比较深层的原因,或许与诗歌或文学有关。
目前,人工智能已经可以生成一些像诗歌一样的文本,但主要集中在古诗词领域。比如清华大学研发的人工智能诗歌写作系统“九歌”和澳门大学自然语言处理与中葡机器翻译实验室(NLP2CT)的智慧诗歌创作系统“语笙”,都可以生成比较好的古体诗。但我说的“好”,仅仅指的是这些古体诗的形式和意象。然而,自包括ChatGPT在内的大语言模型出现以来,人工智能生成的某些诗歌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诗意和情感是诗歌非常重要的特征,提到人工智能与诗歌,不少诗人与诗歌评论家都有一个疑问:人工智能能否产生诗意?
从诗人的角度,我的观点是人工智能无法产生诗意,因为人工智能生成的诗歌无法溯源。如果一首诗无法追溯它的源头,那么它的诗意和情感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所谓的诗意和情感,首先源于作者自己,其次才在读者阅读的过程中被捕捉和感受到。一首诗诞生后,以文字、声音、图像等形式被接收,接收者会对它有一个判断:是否有诗意和情感。但实际上这首诗能否溯源是很重要的,因为让诗歌诞生的这个主体背后蕴含的是诗人在以母语为中心、在一种或多种文化熏陶下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有更多潜在的东西在其中。然而,人工智能没有情感和生活经验,它生成的诗歌根本无法溯源。从计算机专业研究生的角度,如果非要追溯源头,那么人工智能诗歌的“源”就是它以前见过的已经存在的“先验知识”。我们的确可以利用一些科技手段让人工智能生成看起来有“诗意”的分行文本,但其中的“诗意”是真的诗意吗?
我近几年一直在研究诗歌翻译,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诗意。我是一个虔诚的诗歌写作者,从写下并发表第一首诗至今已有14年。我认为不同诗人对诗意的看法不同,且具有主观性。我明知诗意无法被量化,而同时作为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我不得不尝试各种方法去量化我所认为的“诗意”。为此,我在今年年初做了与诗意有关的科学实验。具体来说,我邀请了十位专业诗人对十首诗进行详细阅读,最终选出每一首诗中他们认为最有诗意的诗句。统计结果显示,十位诗人从同一首诗选出来的最有诗意的诗句,没有完全相同的。尽管是同一首诗,大家选来的结果也有至少两个版本,最多五个版本。有些诗人认为这一句诗最有诗意,另外一些诗人则认为那一句诗最有诗意。根据我的实验结果,以及我通过写诗经验的主观看法,截至目前,我的观点是:在计算机领域,或许所有东西都能被量化,但唯独诗意不能。这也就决定了,人工智能无法产生诗意。
人工智能生成的诗歌模仿人类诗歌的形式、内容与风格,可能具有独特的表达方式和视角,甚至突破人类语言与思维的限制,具有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偶尔可以生成令人眼前一亮的句子。这又引发了新的问题:我们有没有必要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或是全新的观念去看待人工智能生成的“诗歌”?是否有必要拓展诗歌创作的边界,在文学领域创造出新的可能性?如果人与人工智能协同创作,如何处理人工智能在诗歌创作中的角色,怎样才能找到两者间的平衡?
作为成熟的科幻作家,王威廉老师在“科幻诗”概念出现以前已经往科幻方向创作出了不少诗歌。直到今年正式出现的“科幻诗”,都说明诗歌写作领域正在拓展。至于人机协作,仅就诗歌而言,我不愿意诗歌写作沦落到让人工智能来辅助的地步。换句话说,诗歌写作不需要人工智能。诗人写诗的最基本原因就是情感表达,如果诗人的情感堕落到需要人工智能来辅助,那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称为诗人了。尽管未来可能出现人机共生的新生命形式,但主体仍然是人,而机器为我们人的意识所控制。人工智能本身没有意识,所以人机共生的新生命形式创造出来的诗歌或行为本质上仍然是人产生的,而不是机器。
总之,人工智能生成的诗歌,即使看起来有“诗意”,也不是真正的诗意;而人工智能生成的诗歌中看起来有情感的词句,实则是对读者的一种情感欺骗。人工智能对真正的诗人不会造成威胁。在人工智能时代,或在更久远的未来,人类自身的判断能力、鉴赏能力、思考问题的能力将越来越重要。当诗歌乃至文学消失的时候,说明真正的人类也已经消失了。


王威廉:今天的讨论非常深入,已经到了当下最前沿的哲学话题了。各位老师的焦虑或者心情,包括人文主义的忧思我都特别能理解,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开始写作科幻。我很早就开始关注科技对于生活的影响和改变,也很早就开始写作科幻了。早在2008年我就写了小说《没有指纹的人》,早在那时,科技对我们现实的改变就给了我非常大的触动。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的指纹都被输入、控制,被纳入一个系统里面,这件事是非常震撼的,所以我才写了那个中篇小说。但谁能想得到,过了十多年,此时的科技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在2008年的想象,这对我的冲击太大了。进入21世纪后,可能每一场大变的周期会越来越短,先前是十年,未来可能不到十年。我们凝视着21世纪以来的历程:2000年到2010年左右是互联网的普及时段,2010年至2020年之间是移动互联的普及阶段,那么现在这个阶段其实已经到了人工智能的爆发期。比如软件Sora,大家都知道,但是刚才大家都没提。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人工智能写作,人工智能已经能直接生成图景和景观了!这是革命性的。它的创造性是超过了人类的,但是这种创造性是我们赋予它的。这种微妙其实也在于诗歌与小说的分野,诗歌是语言的极致,但小说与语言的关系并非如此紧密。所以我们才一直在语言模型的意义来思考科幻诗,诗在这种处境下何为?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目前,AI写作还很低端,生成的诗歌文本都比较清浅,但是AI生成的知识类、论文类的文章,毫不夸张地说,超过九成普通人。除非是思想类的、经验类的,还有诗意的,它是无法超越的。为什么?因为这个不在它的数据库里面。因为所有的思想,所有的经验,所有的诗意,都是要从那个系统里面逃逸出来,或者说炸裂开来的。这就是思想跟诗意,在深层上是一个东西的原因。人工智能特别强大,但是它的知识生产,永远都是在数据库内部,它生产的知识是依靠强大的算法,完成了人类非常耗时耗力的事情,它可以把无数的可能性在系统内部给我们展示出来,这个就是它最厉害的地方。在这个过程当中,它是可以帮助我们很多的,比如说制药,我们原来制药也就是寻找一个分子结构,去抑制病毒的生产与繁殖。人工智能的算法很快,它可以一下子列出成千上万的分子结构,然后去进行比对,而且,它的速度会越来越快。这会在一个系统内部极大地提升我们的效率,但是它永远无法冲破这个系统,它不可能像爱因斯坦那样提出相对论,提出量子力学。也许对生命的认知在未来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但它的思想原点一定不会是人工智能提出的。因此,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回头再来想那些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家,又会觉得这些人太厉害了,他们像是预言家。福柯已经提到了“人之死”的问题,福柯所说的“人之死”当然不是说人类的灭绝而是人类主体性的消亡。人工智能的出现实际上就是让传统的人文主义意义上的主体性走向消亡的开端。我们以后注定是人机共生的,这个已经没有任何的疑问了,现在脑机接口都已经创造出来了。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传统的人文主义的“人的主体”必然要死亡。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人的主体的死亡,但是反而现在提福柯提得还越来越少了。再比如德勒兹,他提出“生成”这个概念。德勒兹意义上的生成就是人向非人的转变,这一开始听上去是特别可怕的。但生成的本质是要破除边界,破除人类中心主义,要跳出人的主体意识,要破碎主客的二分法,实际上,这跟当下时代的运行还真的是特别吻合。德勒兹的哲学预言已经成为我们今天的现实。当然,在德勒兹看来,人向非人的变化最终也是返回了一种绝对的内在性,我们不断向外部延伸的终极是为了返回生命的自身。所以我觉得,要理解德勒兹,就需要破除传统人文主义意义上的生命观。过去我们觉得,生命是很高贵的东西,我们人的生命,人的主体代表了地球上的智慧生命所能达到的非常高的层次。那我们再来看现在的人机交互,有句话说的是“机器越来越像人,人越来越像机器”,还对吗?机器为什么会越来越像人?我们把人性的模式分给了机器,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基于开放意义上的生命观念,我们实际上也把生命本身分给了机器。在人机共生的过程中,我们不断把我们的生命分配给机器,最终形成的是人机共生的新生命形式,一种新的主体会诞生。因为生命总是拥有不断地延续自身,又反过来凝视自我的冲动。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更强大的人,我们暂且把它称之为尼采意义上的超人,人机共生就是一种“超人的诞生”。那么对于那样一种新的生命主体而言,他还会写作吗?假如他还会写作,那他的结构也许是这样的:作为“人”的部分提供一种跳出系统的思想和诗意,而另外那个AI部分在选择词语的搭配,选择诗句的无数新可能。在这样的搭配和结合之下,一首好诗很轻松就产生了,但,在那样的时代,什么样的诗才是伟大的呢?
回到我们的时代,我们现在训练一个AI软件,说你写一首诗给我,然后它写一首,然后你觉得哪里不满意,就让它给你修改,其实在这样的互动当中,我们已经把自己对诗意的理解分配给机器了。机器是获得了你的诗意的,而反过来,你还在问,机器是否有诗意呢?这其实是特别幽暗未知的地方。我们能否打破人与非人的划分,看到一种更加扩大的人文主义或者生命主义呢?我不乐观,我一点儿都不乐观,我很痛苦,但是我看到了历史到来的必然性。我只能告诉自己,未来的人再怎么变,他必须有情感以及情感的需求。假如没有了情感,传统的人类意识就彻底崩溃了,人类史将不再是绵延的,而是断裂的。
我不是一个科技的乐观主义者,我是一个文学的乐观主义者,因为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我只能把文学和写作当成信仰,在即将到来的浪潮面前,这是我的力量之源。在我看来,诗是情感表达最重要的载体,我们必须在“诗歌胶囊”的保护下进入AI那饕餮一般的巨大肠胃。我不确定作家、诗人作为一种职业还能支撑多久,但我知道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诗人想要从文学中塑造出强大的社会象征价值已经越来越不可能。我自己现在身为一个在高校教授创意写作的老师,说出这样的话似乎显得有些气馁,但恰恰是因为深刻理解了写作与文学才这样说。假如我们足够乐观的话,人类也许会在诸多平行宇宙中作出最佳选择:在那个未来世界,写作是每个“超人”的基本修养,想象力与创造力以更加纯粹和重要的方式源源不断流淌出来。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陈培浩,1980年6月出生,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获首届雪峰文论奖、第十一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当代作家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论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新批评奖、福建省社科奖、百花文艺奖等奖项。近年已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近百篇,论文多次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平台全文转载。已出版《碎片化时代的逆时针写作》《歌谣与中国新诗》《互文与魔镜》《正典的窄门》《迷舟摆渡》《阮章竞评传》《阮章竞年谱》《麦家论》等著作多部。

杨丹丹,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王珊珊,1996年生于云南昭通,澳门大学计算机科学在读博士生。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营员。有诗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北京文学》《江南诗》《西部》等刊,获“野草文学奖”、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中国·邯郸大学生诗歌节一等奖、澳门文学奖、全球华语短诗大赛二等奖、“求是杯”国际诗歌创作与翻译大赛二等奖、中融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全国大学生樱花诗歌邀请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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