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幅大画,铺天盖地。云天浩渺,大地苍凉,带着深蕴的厚重感。苍翠层叠,雾岚萦绕,洋溢着山川田野的气息。画的右上方,他用“赵体”题了两句唐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行云流水,没有迟滞,一气呵成。
然后,放下笔,颇有些得意地欣赏起来。就像那个在白云悠悠的黄鹤楼上才志相宜,慨叹古今的盛唐诗人。
但是,他感觉那不是真实的他。真实的他,像那纠结的云团,像那湍急的漩涡,看不清来路,又辨不明去处。他正在画中匆匆行走,眉头紧皱。他边饮边唱,左手酒杯,右手画笔,颇有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意味。所有的景物,所有的色彩笔墨都是他的士卒和追随者。这很有几分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在大战风车的画风,却又充满着痛苦和矛盾。
那幅画,就长久地在他的天空里悬浮着。他伸出的双臂,高举着,天空却总是那么辽远。奔走于山川四野,他的脚步从未停顿,却总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那从大山重岭间奔流而出的河水,激荡起层层晦暗不明的漩涡。
他当然不是堂吉诃德,不是除暴安良的猛将,也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一族。
他痴情山水,迷恋行走,更像是生命的驱使。他不仅仅是为了画出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更想画出梦中所知、梦中所求却似乎平生而未见的画面,追问自己童年的真相、故乡的所在,驱逐生命中的暗影,连缀起时光里被遮蔽或者被遗忘的基因片段。他失忆了。现在,他活在他的梦中。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他活在自己的痛苦里。乡关何处?亲人何在?梦中的乡关,如一个又一个纠缠不清的漩涡,不断让他深陷其中,让他挣脱不开。他只是一个想回家的人。这世间,肯定有一片土地,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想知道自己的故乡之地、亲人信息,自己姓甚名谁,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可回家的路,道阻且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他是个画家、教授,课业授徒,答疑解惑,却回答不了自己心中的提问、梦中的困惑。他写生,写意,写人物,写苍生,更追求写出自己内心的纠结与困惑、孤傲与挣扎,却总是走不出那幅画的意境,也走不出自己的梦乡。自然的大地,总是那么辽阔,而精神的追寻,总是还有更远的远方,远到他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远到他怎么也看不真切。他的家,就在梦里。他则被困在那个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失忆,更像一种自我安慰,自我保护。让他的精神旨归,有一条安全的河道。
他看似随手一指,就朝着那个方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按照梦中的启示、心中的灵感。他面色焦虑,他步履匆匆,他身心疲惫,却又孜孜不倦地奔走着、寻找着。
他不时地问大地,问苍天,问自己,我来自哪里?我要去往何处?
不用管天涯何处,不去问路在何方。他也用不着掏出口袋里的写生本子,再研究一番。数十年来,那上面的画稿早就烂熟于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图景、每一个人物,都是熟悉的,真切感受到的,但也是模糊的,虚化的,被不断补充和重构的。
很多时候,他需要一路走访,不时询问。很多时候,他不顾别人眼中的诧异和鄙夷,自顾自地走着。或者,随地坐下来,拿出纸笔,支起画架。看着眼前景物,想着梦中所思,长久埋头于自己的世界里。
一幅一幅的杰出作品,就这样在路上的行走中诞生。以惊异世人的厚重和新鲜感,获得同行专家们的惊喜和好评,也获得官方的高度重视。
那幅画,既可大,也可小,云天寂寥,心中浩瀚。小到微缩成一粒尘埃、一粒沙子、一块石头,或者一叶青草、一颗果实、一棵孤独望天的水杉。
他的大脑里,飞沙走石,风暴狂野。更多的景色被他的画捕捉到,写实求真,细腻生动。又被梦中神秘的手撕碎,打乱,形象扭曲,人兽缠斗,景物错置。
这时候,他往往浑身大汗淋漓,脑子搅成一团乱麻、一盆糨子。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失去了他渴望知道的样子。
那些笔墨和线条,仿佛有了灵性,有了魔力。在和自己的缠斗中,他的世界里,只剩了痛感沁入了血肉,无边无际地吞噬了一切。
于是,创作的过程每一次都是一种挑战、一种升华、一种超越,也是一种折磨。
每一幅作品,都越来越难以顺畅地完成。对美获得重新解读的快感,也透过纸背,对他反噬。
他只能暂时扔掉画笔,大口喘息,或者,昏昏欲睡。
2
几道闪电,一声惊雷,山中的茅屋,山前的竹林,山下的池塘,在暴雨中越来越汹涌的流水,流水中离他越来越远的亲人……风寒潇潇,大水滔滔。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推涌着他,又一次次地吞没他,他拼命地挣扎着。焦虑、不安、悲观、抑郁、重度失眠、情绪低落——这都是病症。对此,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多年前,他就发现自己有了这个难治的怪病。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浮动起许多怪异的幻影。他强迫自己入睡,很快,无休无止的梦,就会缠上来。总是杂乱无章,毫无征兆,也毫无缘由。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往往也会轻易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又似乎只剩几缕渐自远去的残影。梦中的残影,抓不住,记不清,让他又陷入更大的混沌之中。后来,症候越来越严重,也没少找医生诊病吃药,效果并不明显。醒了比没睡之前更累。数过多少只羊,都不管用。如果不吃几粒药片相助,实在难以入睡,生活质量不满意,睡眠质量就更谈不上了。记忆中,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着篦匠箱子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在院前田坝里劳作的女子,就是他的亲娘。和他嬉笑玩闹,又要哄着他,让着他的,就是他的姐姐。他想说,那就是他的家。那些人,就是他的亲人。可是,梦中醒来,眼前依然黑暗,伸出手摸来摸去,还是空空荡荡。这是梦中的残影,还是眼前的实景?他已分辨不清。他的脑海里,有好几个家。大山深处的,平原河湾的,海浪宁静的,都市高楼的。但他记忆里的家,都是梦的碎片。像意象,像灵感,像坚硬的寒冰,又像温暖的流水。星光月光,总能让暗夜沉沉的心灵,升起一抹亮色。却又那么凌乱破碎,难以拼凑完整。瞻望乡关,何心天地?乡关之思,痛彻心扉。残梦中,他不知自己是幻化成一只啼鸣的黄鹤,还是那个乘着黄鹤,越飞越远的离人?他是已经超脱人世,升仙飞天了吗?神游天外的他,看江面烟波浩渺更使人烦愁!那不是他的忧思,他的烦愁,他的疼痛吗?怎么成了唐朝诗人崔颢的固定形象,怎么是他站在黄鹤楼上看着烟波浩渺的滔滔长江大发感慨了哦?那是一座怎样的山?山上的庙宇、半山的茅屋、蓊郁的竹林、山脚的湖塘,这些年,在山水间行走,遇到这样的地方他都要多看几眼,多问几句,多住几天,和梦中的残片对一对号。这么多年,他多么渴望梦中的父亲在临出远门之前用坚强有力的手臂再把他抱一抱,举高高。父亲托着他,抱着他,温暖的阳光里,像看着一块透亮的碧玉,皮肤莹洁,小手小脚,娇嫩得像一块嫩豆腐,不敢太过用力。母亲的秀发在头上盘起来,茸茸的细发带着清晨的迷蒙,母亲的怀抱里总是有着令他安然的奶香。他在摇篮里的样子一定很呆很萌,母亲手脚勤快地在院坝里忙碌着,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旁边,一条大狗忠实地卧在脚边,即使起来左右转圈圈,也不会走出太远的距离。他的家,该有一块块在山石间、坡坎上开垦出来的田地,每一块都不很大,或者说很小。一棵南瓜秧就能爬满,大南瓜会在田埂外面伸头探脑。田畦里,或种着青菜,或植着稻谷,还有葫芦架、扁豆花、石榴树。他从喃喃自语,呜呜啦啦学会了奶声奶气地说话,从在地上乱爬到能和姐姐一起在院坝里外玩耍。一群鸡鸭闹着,一只大狗跟着,茂林修竹,薄雾弥漫,山泉水流过屋前……他想说,他也有美好的童年,就喜欢坐在一只大盆里洗澡,在山脚下父亲修的一座山塘里戏水。只是他梦中的山塘,天天都会把从大山里流出的山泉水蓄得满满的,塘口那里,父亲绑着长长的毛竹竿,只让山泉水从竹竿缝隙里流过,一群群的鱼儿就留在湾塘里,他就随着鱼儿在水里游,坐在大澡盆里和姐姐一起玩水、看鸟、抓鱼,赶着大狗追兔子,坡上岭下地疯跑。记忆里,家里的大澡盆是父亲用竹子一片一片箍起来的,手艺精湛。盆边还有用竹子精心编织的把手。坐在大竹盆里洗澡玩水,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往往就玩起来忘了早晚。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个家的?父亲的背影、脸上的胡楂儿,母亲的笑容、母亲的怀抱怎么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追着喊爹爹,追着喊姆妈,却总也追不上,看不清,任他们在雷鸣电闪中越走越远。长大后的他,又去了哪里?
《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
3
那幅画,是他回家的路。早就被他做成一幅拼图,放在口袋里,不时地揣摩着,随时地补充着。每一片,都似乎熟稔于心,又似乎需要重新认识。他总是在努力地拼起来,想拼完整,想拼成一幅无愧于心、对得起梦的图画,拼成一段完美圆满的人生。但是,理想丰满,现实残酷。他的回家之路、寻梦之旅总是支离破碎,令他充满自责,沉溺于更深的痛苦中。屋外,雷电交加,大雨如注。芭蕉树的叶子在风雨中挣扎。他窘迫,他不堪,他无助,他竟然还在大声地哭喊——哭得涕泪滂沱,喊得声嘶力竭。他不是喜欢水的吗?他喜欢在河塘里戏水,他喜欢在湖水里游泳,他喜欢看大海的波浪起伏,汹涌澎湃,渺远无极。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却又变得怕河塘,怕溪流,怕惊雷,怕闪电,甚至还怕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天。即使在沉睡中,他似乎也在厌恶和痛恨自己的这副样子。而她,在想,这大风大雨的夜晚,本该娇弱无助,寻求安慰和庇护的,不应该是她的样子吗?而他,此刻,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让她有所倚靠的男人!他却蜷缩一团,似乎受了多大委屈,多大惊吓似的。这是多么复杂矛盾的性格。这是多么复杂矛盾的一个男人。他的人生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有些怜惜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么大个人,经常在山水间行走的画家,还怕打雷,怕下雨,在梦中吓得大喊大叫的样子,她就不由嗤的一声轻笑了。被噩梦惊醒的他,更像一个孩子,享受着她的脆如银铃的笑声和一双小手传递过来的温柔。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一只手插在她的怀里,无意识地用力,揉搓着她丰满坚挺的胸部。他的身体又颤抖了很久才缓过劲来。然后,他就眼睛大睁着,侧脸看她一眼,又转头看着房顶出神。不知多久,他才又昏沉沉地睡去。她的手,极致温柔,也极致细腻,嫩嫩软软的感觉。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他的赤裸如铁的身体。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此刻,才是个需要呵护、渴望关爱的娇弱的孩子。这时候,天然的母性在放射出光辉。她更像一位母亲,像一个姐姐,而不只是他萍水相逢旅途中的情人。也许,她和他,连情人都算不上。山高水长,人生苦短。茫茫陌路,各奔东西,从此再不相见?记得在她刚读过的一本《习惯温暖》的书里,一位她喜欢的作家写到,“谁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再一个人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途中会不断遇到一些人,他们陪你走上一段,但是走着走着就散了,然后又有一些新的旅伴加入,只是当你抵达目的地时,发现剩下的还是你自己”。作家所写的那种独坐黄昏的悲凉,也许就是人生本来的底色吧。不然,她怎么会有哪怕不属于这个年龄段也会生出的苦恼和郁结呢?这难免有些莫名的悲哀。她自认还年轻,算得上青春如玉,年龄的焦虑感并不明显。他呢?他大好多岁?再大也不过中年吧?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生活,享受岁月时光。但是,她从来不是妈妈期望的乖乖女,而是我行我素,率性随心。所以,才没被社会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吧?她珍惜眼前的美好,无论如何,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都是值得的。一场淋漓尽致的欢爱,不仅仅是肉体的自由释放,更是心灵的呼唤,是精神的盛典。就像星辰大海,是灵魂在苍茫云海间的彼此回应。从他的画,他的行止,他的焦虑,可以看出,他这个人的心思太重了,身上背负的压力太大了。春花秋月何时了,还是沉浸在这快意和沉醉中先享受吧。享受当下比相守未来更容易释怀。她并不奢望过多。一切随缘,一切随心,一切随性。这不是任性,而更多的是无奈。生活中,如果太纠结那些不如意,就失去了快乐。人生本苦,肉体和心灵都被烟火人间的苦难腌渍得透透的,如果可以保持一种良好的心态,以快乐为终极,又何乐而不为呢?并不是所有的相遇,就必须相守。并不是所有的相爱,都要走向圆满。也许,短暂的人生中,有小小的一段路,会有一个值得遇见的人,就已经足够。他比她大多少?不知道。他的额头已有几道深深的横纹,记录了人生曾经的坎坷,像山石上被风尘岁月刻蚀过的肌理。他的胡茬坚硬,这更让他具有一种男子气概。她把脸贴向他的面颊,让娇嫩的皮肤轻轻地在男人的胡茬上滑动着。心里一阵阵如电流击穿的酥麻感。他来自哪里?他像是她刻在血肉里期盼已久的情人,又像来自未来世界,从未见过的强者。可是,看他沉睡在她怀里的样子,梦中的呻吟,痛苦的呓语,这不就是一个需要躺在妈妈怀抱里安睡的孩子吗?娇宠、任性,有着天真烂漫的童年。她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呼吸也已平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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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狗、一辆车、一个背包,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家当吗?她痴痴地望着他。想着他是不是就是这样不管晨昏,冒着风雨,沿着一条又一条山道,走了好久好久,从远方一路向她走来的呢?她不敢相信,生活会给她这样的馈赠。她已经无数次地在心里问着——他有知他、懂他、疼他、恋他、愿意和他一起到海边看星星的爱人吗?他有愿意体贴他、爱护他、渴望与他相遇而不求相守的女人吗?梦中,他也在问自己,他的那个被父亲撑起的、被母亲照护着的家在哪里呢?她,他身边的她,她欢快的笑声,她温热的小手。他又想起他的姐姐了。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姐姐丢失了的?是那天的暴雨,是那场洪水吗?姐姐不是和他一起坐进大澡盆里,蒙着黑油布逃出来了吗?姐姐紧紧抱住他,他吓坏了,水冷天凉,雷电交加,他在姐姐怀里不住地发抖。后来呢?可是后来呢?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他的家园,冲走了他和姐姐吗?他的爹娘还好吗?他们不是进山干活去了吗?很多年了,他几乎都忘了爹娘,忘了姐姐,也忘了那天的大暴雨和大洪水。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片大湖里。流水汹涌,把他抛起来,又狠狠地摔下去。他被海一样的波涛蹂躏着,也被海一样的温柔呵护着。爷爷早就说过,他是爷爷从水里捡来的孩子。他的“救命恩人”是一只叫大黑的狗。他的记忆里,最真实的是关于一条大黑狗和一位老人的故事,这似乎又是另一段梦境。他在浑浊的水中昏昏欲睡。平静的水边。温暖的草地。阳光和被阳光洗得明晃晃的大湖。一条光芒万丈的道路从湖面一直铺展到辽阔的远方。身旁,一条大黑狗呼呼大睡。一位笑眯眯的老爷爷正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地看着他,满脸都是笑意,像极了神话里的老神仙。爷爷说,不知道他多大了,住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原来,生日都是母亲帮他记着的。到了生日,会给他煮一碗面条,还卧上一个红鸡蛋,再滴上几滴野蜂蜜。可香了。爷爷说,你是芒种节刚过收了稻子后的大雨里冲来的,就按芒种这天做生日吧。今天,爷爷给你煮碗鸡蛋面吧,热乎乎的,喝了驱寒气。睡梦中,他怎么就能靠着那只竹子做的大澡盆救回了一条命?可是,一直抓着澡盆和他一起被洪水冲下来的姐姐却不见了。那只澡盆,沾满泥水,真奇怪,除了有些磕碰伤痕,竟然没破没散。爷爷说,他就是一个天降的神童,是神给爷爷送来的礼物。爷爷早把竹澡盆清洗干净,把破损之处,又用竹皮补好,刷好桐油,晾晒在阳光里。他后来才知道,是大黑狗从翻滚的湖水中把他救上岸来的。大黑,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个大湖四面来水,那几天里,暴雨滂沱。他来自哪里?四面大山,沟谷纵横,山溪奔腾。有一座运化肥、煤炭、粮食的小码头,连着湖。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往远处青草连碧、稻荷飘香的田地。爷爷教他识字、背书、画画。爷爷的书,都印在脑子里。神话故事、千字文、千家诗、唐诗、宋词,以及外国的孩子们的生活。爷爷教他,“求学将以致用,读书贵在虚心”。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爷爷是个大画家、大教授,却不知为什么,会沦落在这片土地上看仓库、守码头。爷爷也想帮他找到爸妈,找到家,找到他也被洪水冲下大山来的姐姐。但是,因为年龄和身体原因,爷爷无法走得更远。爷爷的故事,是一本大书。很多时候,爷爷给他讲城里的人,城里的事。说等他长大了,也要去城里读书才有出息。大黑后来老了。他和爷爷把大黑就葬在了湖边向阳坡的草地上。爷爷又找人要来一只小黑陪他玩,不到两年,就又长成了大黑。脚印和影子,故乡和云朵,竹林和大山,湖塘和月光,那么多的美好,都在岁月中消失不见了。
5
爷爷落实政策后,老宅退回来了,收藏退回来一部分。儿子、女儿都拿到了一笔钱,就去了国外留学,然后就是定居,拿绿卡,就再也不回来了。因为多年的分离,子女对老人没有多少感情。爷爷的夫人,当年热衷于社会活动,甚至庆幸早就与他分手。从此就是路人,再无瓜葛。爷爷的晚年很孤独,去学校教教书或者在家里带几个学生。尽管挂了很多头衔,但他谢绝参加一切社会活动。尽管他的书画作品因为稀缺,炒出天价,但是他一张不卖。多少拍卖行、掮客来说和,他就是一口回绝。说钱够花就行,还不至于卖画为生。这成了怪癖。一位弟子把他在课堂授课时随手画的一幅画悄悄拿走了,后来,不知什么渠道,流到了香港,在拍卖行引起轰动,爆了冷门。为此,他把那个弟子赶出了师门。这几乎冷血的怪癖,让他朋友很少,几乎与世隔绝,比他在那大湖边生活的时候还要孤独。只有他,和爷爷生活在一起。
他是什么时候突然失忆的?又是什么时候又开始有了凌乱的记忆的呢?是他读完大学,踏进社会的时候吗?是抚养他长大的爷爷的儿子和女儿出国不归,哪怕爷爷病重也呼唤不回来他们的时候吗?病重之中,垂垂老矣的爷爷,想起亲生的子女却千呼万唤不回来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痛苦。爷爷立下遗嘱,把他所有的字画和家藏文物,都捐给国家博物馆收藏,不参与商业拍卖,也不允许子女售卖。爷爷就是这样的怪脾气。他是画界独有的高洁之士,独享一份决绝的盛名。有人明里暗里地骂他,他都置之不理,装听不见。听见了,就给你骂回去!反正他就是这样,有这个资格。你的面子值几个钱?还就不给你面子!这个世俗社会,人情交际。也有谁谁的一幅字,可以换个社会地位的传说。可是,对不起,他绝不做这样的人。儿女亲情,儿女亲情,亲情比什么财富都宝贵啊!
那天,大雪飘飞,天色阴沉。那是那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他不想住在爷爷留下的房子里。他想完成爷爷的夙愿,把爷爷的故居搞成一个纪念馆。爷爷在故乡是个名人,耕读传家。在京城,也是名人,文史皆工。要把爷爷的这件事做好,修缮房屋,整理资料,需要很多准备。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就想起来要回家了。其实,从知道爷爷要把房子留给他,他却想把爷爷的房子建成纪念馆,他和妻子就有了矛盾。谁不知道京城的房子是天价?还是这老城里,商业区,有这么一套房子,那是什么社会地位?现在,哼!你是怎么想的,说搬出去就搬出去啊?你是谁啊?你长本事了是吧?还想要自己费心巴力地找房子,这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这算怎么一回事?好说也不好听啊。妻子说不通他。来横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她软磨硬泡,耍起了惯用的小性子,想让他哄她,要哄好她就要听她的。平时哦,都是他宠她,这小伎俩往常一试一个准儿,现在却不灵了,百试也不灵了。他就是一个死理,这是爷爷的遗产,我要替爷爷管好、用好,而不是自己占下来。两人从在校园里谈恋爱那时候,他就是一切都服从的态度。无条件地宠她、爱她,从不会惹她生气。妻子一使脸色,他赶紧投降,要连续好几天陪她、惯着她,给她送小礼物。彼此吵吵闹闹,都是爱情的小游戏。结婚以后,也有锅边碰着碗沿的时候,都是说说笑笑就过去了。两人蜜里调油一样地爱着,让人羡慕。毕竟利益关涉太大,双方都不愿轻易让步。但是,他又不想和她吵,想和她好好商量,筹划一下。这次吵起来,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着急了,方式方法都不对,时机也不对。反正都是自己的错。他就赶紧认错,想着和好,像从前一样好好在一起,回到从前那样恩爱的时候。可是,房子成了关键。他想买套新房子,约她去看房,她死活不去。她说得声泪俱下:“知道你病了的时候,我从没有后悔过,想的都是要怎么好好照顾你,不要让你太累了,要多休息,好好保养身体。你要真的病倒了,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啊?可是,你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爷爷的亲儿子、亲闺女都不回来,我们给他养老送终,让他走好最后一程,这都是做好事。爷爷把他的房子送给我们,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何况,这不是我们要的,是爷爷心疼你,亲口说的,又亲笔写了遗嘱,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还有孩子,你不能光为自己想,自己一意孤行。你也为我们娘儿俩想想,行吗?”他低下声来,说:“这件事,说起来,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觉得,给爷爷做纪念馆,也是我以前答应过爷爷的事,不能说了不算。这次,你就听我的,咱们搬出去,好不好?”听到这话,他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喊出这句话,她也一愣。自己这是怎么了?这话怎么能随便说?她气得哭着跑了出去。找闺蜜抱怨了一通,闺蜜劝她先缓和一下。“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呢?又有了孩子,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都是气头上的话,算不得数的。”“那也不能我就这样回去啊?回去怎么说?他不该来求我,哄我啊?我还从来没有主动服过软呢!”“那你给他打个电话,说你在我这里了,也好让他放心,不要多想。”“我不打!就是不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要不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不,就给他发个微信就行了吧。”“那你就先在我这里睡一晚,明天早点回去好好说。别再生气了。”闺蜜劝了一番,等她平静下来。给他发了微信,告知一声。平时都是熟悉要好的朋友,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的,倒也不算个事。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他会回心转意。他也以为,不见她再提此事,就是同意了的。过不几天,他就带着学生们出去写生了。同时,给几个同学布置了一个毕业设计作业,就是把爷爷的故居怎么打造成有品位、有格调的纪念馆,做成一个都市文化的旅游品牌。这一下子,把妻子惹火了。外出写生回来,家里就乱了套。妻子和孩子的东西都搬走了。桌子上,留了一份签字就生效的离婚协议书,妻子已经签好了字。家里的存款一分为三,他,她,孩子,各有一份。妻子做得还算公平、仁义。平时工资卡,他都交给妻子管着的,都拿走了,他也没脾气。知道他的脾气和约定,他的字画作品,妻子也没有拿。他闷了半天,还是签了字。他没再给妻子打电话。他把前些天看好的那套房子买下来,写上妻子的名字。把自己手头剩余的钱,也都转入了妻子的账户。然后,把新房子的钥匙和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用特快专递寄给了妻子。他没有那么坚强。所有的泪,都在夜里流干了。没有喝醉,没有抽烟。就是自己生自己的气。这件事,他不怨妻子,而是认为自己没有解释好,自己做得不够好,伤了妻子的心。但是,这个沉重打击,也挫掉了他的锐气,更加伤害了他的精神。他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就是睡不着。想妻子的好,想孩子的好。医生把他关在医院的小黑屋里,让护士给他做睡眠监测。说他以前的失眠症更加重了。神经内科专家说,他的失眠症会加重脑叶损伤,造成记忆缺失,许多记忆,错乱了。精神科医生说,他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必须随时观察,不能停药,不然,会出大问题。他知道医生不是吓唬他。那种大问题意味着什么,经常听到很凶险的病例。有的病人,都是很有才华的,年纪轻轻,突然就消失了,就不在了。那种疼痛,太彻骨,亲人朋友们,真的很难受。而他,则认为,是他身体里的那个梦在催促他了。必须抓紧时间行动,不然,就来不及了。6
他就是压力太大了。
其实,在离婚之前,他就犯过几次病了。
他忘记了好多人,好多事。天天都像生活在梦魇中,被恶魔的牙齿啃噬着。他总是喃喃着,要找到家,找到姐姐,找到他的爹娘。可是,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只凭着他残存在梦境中的碎片式的记忆能找到吗?
从他起了这个念头,他就变得魔怔了。神经质,会突如其来地发脾气。他把现实的生活搞乱了,一团糟。他怪自己,丢失了自己的童年,丢失了自己原生的家,而现在的家,也被他搞丢了。
妻子刚开始不知道他得病了,只感觉他变得怪怪的,经常失眠,经常熬夜,还喝很浓很浓的茶,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画。许多时候,脾气也暴躁了,变得不可理喻。
起初,他也不认可自己病了。谁说他有病他就和谁急。后来,他反而不争辩了。把生病当成了挡箭牌,推掉了很多不想参与、不愿露面的事情。
但是,他有时真像有病,无缘无故惹人生气,突如其来地和人吵上一架。有时又没病一样正常。他说他病了,反而没人相信。或者,被领导说成是没病找病,这搞得他也弄不准,自己这身体算是健康呢还算是有病?
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床上他忽然疑疑惑惑地问妻子:“我是不是太不正常了?”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很迟才醒来,又是阳光灿烂。妻子早就做好了香喷喷的午餐。饭后,郑重地告诉他说,出去别没病找病,不能说自己有病,不然,会让人骂你真的是神经病。
但是,后来妻子也真的骂过他是神经病,吼他总出去想着找那个梦中的家,不把这个家当家。
“这不是你的家吗?我不是你的亲人吗?”妻子气得发疯。
他也困惑,平时可爱又可亲的妻子既聪明又能干,却忽然发起火来。
“这不是我的家吗?”妻子又骂又哭,“你这个王八蛋!你是不是看我看腻了,在外面有人了?想去找你的更年轻更漂亮更能干的小妖精了?”
但是,他不认同妻子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摸着眼角的一丝皱纹,有些忧伤地说她已经不漂亮了。妻子永远漂亮,永远是他心中的女神。她的完美,无可替代。在大学校园里,小娇妻是学妹,是校花,是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一个。两人并不同系,也不同年,可是,却被他追到手了。
他曾问过妻子,怎么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他了?
妻子说,还不是你,总是追着我看啊?
其实,是她的舍友几次说起他来,还拉着她去操场上看他打球,他跳起来三步上篮的样子,一甩头别提多帅了。舍友追着她,让她去表白。她说,女生追男生,多不好意思啊!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注意到他了。校报上,常读到他写的诗歌、散文。同学们都说他文笔好,争着想认识他。有的说,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但他是孤儿的事情,可能是爷爷打了招呼,很少有人知道。学生会的活动中,他也是积极的参与者,和同学们处得关系都非常好。这样好的人,她怎么会推给别人?
但是,妻子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病了。为此,妻子委屈地大哭一场。她心疼他,照顾他,可是又受不了他。他的脾气变得时好时坏,太伤人了。
所以,想起妻子最后离他而去的原因,他会选择原谅。是不妥协的原谅。妻子离开他,不仅仅是因为房子,还受不了他的反复无常,语无伦次,神神道道。这样生活下去,时间长了,谁能受得了啊?难免妻子会情绪崩溃。
他记得她上次离家出走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受够了!”
是的,受够了!他也受够了。如果不把梦中的那些碎片拼完整,他也会崩溃的。
除了沿着梦中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趁着头脑清醒,趁着他还年轻,他想找下去。找到那个梦。找到他的家。
这是梦,还是病?虽然很多人不理解,不是也有很多人支持他吗?志愿者、派出所、寻亲组织,还有现在越来越发达的科技手段、网络力量,还有滴血认亲、血缘追踪。每一个信息,他都会认真回应,一一筛选。但是,多年过去,至今还是空空。
好在,他有画。他的每一条自我规划的线路,并不是无中生有,兴之所至。他的每一次出走,都理所当然。他的每一次在山水苍茫间的写生经历,并非全无所获。厚厚的写生本,一张张满意的画作,一次次别开生面的画展,都是他在活着的证明,他的挣扎与执拗的报答。
虽然,他把家搞散了,把妻子搞丢了。
但是,他有错吗?他又错在哪里?
找到梦里的那个家,这就是他活下去的原动力啊!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阅读全文。)
刘功业,生于山东淄博,现居天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原天津市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市作协第四届主席团委员、南开大学现当代诗歌创作与欣赏课程特聘教师。出版有诗集《星星海》《对海当歌》《错位》,散文集《寻找湖泊》《天凉好个秋》《水写的城市》,长篇纪实文学《激情唐古拉》《第三极》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草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