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野未来(科幻组诗)|2024年第11期·新实力诗人

文摘   2024-11-11 12:20   天津  

第11期·新实力诗人

王威廉|野未来

    灰尘十四行   


观念里的灰尘意味着什么?

灰尘是隐喻还是观念?

隐喻里也有灰尘吗?

灰尘里的灰尘是隐喻还是观念?


大地是宇宙的灰尘

大地上便没有灰尘

灰尘是天空的沙漏

专为人类计时


天空澄澈到空无一物

天空澄澈到必须制造灰尘

只有灰尘才能证明清白

只有灰尘才能提供百无一用


灰尘迷失在大地上

正如造物主迷失在宇宙中


    中秋对月   


中秋 做回纯正的中国人

摈弃一切杂念

只想古人的诗句


这参不透的花好月圆

悲秋呀

渴望永恒的眷顾


唯有明月回报凝视

复刻前人 也复刻后人

把语言的线索穿过虫洞


忍不住对月拍摄

那陨石的靶场

那无人的荒凉


一瞬间失衡了美的结构

咬一口月饼

平复我寂寞的心


    渴望饥饿   


这个人

饱食终日

却渴望饥饿

仿佛饥饿里隐藏着天空的虚无


任何食物的触手都够不到的远方

重重肉身围困的空洞

无中生有的惊涛骇浪


生命暗自涌动的中心

就像猎豹胃中的黑暗

驱使肉身如闪电般飞驰


    爱的基本粒子   


你看清了这个世界

你真的可以看清这个世界吗?


窗口飞来一只蜜蜂

你可以看清它

你确定那是蜜蜂

事实上,它只是人造小机器

或是虚拟的投影


看清世界

不能让我们更好地爱上这个世界

也许阻碍我们去爱

不,也许只是需要适应


爱也在改变自身的模样

就像在无限大的分辨率中

爱会被分解成爱的基本粒子


物理学家在高能加速器中

找到了爱粒子

宣布宇宙起源的新假说


    石马桃花   


石马桃花在岭南

在广州

在一座公园的名字里

在桃花的诱惑中寻找石马

就像轻盈的细雨

寻找着硬实的大地


没有人知道石马的下落

有人声称从无石马

但我对石马的存在深信不疑

也许没有石头制成的马

但语言制成的石马不容抹去


石马如桃花绽放

不停绽放

像巨大的气球

将整个公园包裹在内

但只有我看到了变化的石马

因为我重新发明了石马

石马便愿意为我现身


石马的桃花内部是一座码头

那里花蕊编织着生命之结

春天的桃花才能解开


我从码头游向远方

石马追随我

跃上我的心间

在我的心田上奔驰

但我不觉得沉重

虽有马蹄的疼痛

但我觉得它平衡了什么

被我所忽略的事物


    愚人颂   


一架弹奏自己的钢琴

一个被写作折磨的机器

一双始终观看的镜头


机器知道自己为何写作而我不知道

我是个悲剧,可我照样写

即便弹琴的大手越抓越紧


    未来哲学   


未来是以偷懒的方式回避迫在眉睫的危险

偷懒不需要勇气,不被审判


未来是以未来的想象淹没未来

只剩一个脱发的头顶回应诙谐的反光


未来是以无节制的菌类占领小行星

把要守住的秘密流放到遥远的荒岛


未来是以历史和现实交换彼此的秘密

让所爱的事物加速死亡


未来是以蛇的信子舔舐蜥蜴的尾巴

榨干所有语言的智慧丢下一吨泡沫


未来是以兽的盲目与痛苦

供奉一场人性的轮回


未来是以没有世界的世界观

建造一个没有宇宙的元宇宙


未来是以人的方式造神然后人神站在镜前

直至我变成你的变幻莫测的光影


    对话   


你们生活在岛上吗?

不,我们生活在大地上


你们常常进行星际旅行吗?

不,我们生活在岛上


你们为什么只比动物聪明一点点?

不,我们比动物聪明得多


你们作为低级的生命形式怎么称呼自己?

不,我们不低级,我们是人类


你们曾经把我们叫作异形?

不,你们没吃我们,没有异形那么坏


也许你们是可以吃的,我们会尝试

不,我们并不好吃,请善待我们


你们真难缠,到动物园去好好生活

不,那里太肮脏了,建个人类园吧


    你被眼睛包围   


在旷野上你必眺望

你想必眺望了很久

星空也必回应你

此时,低下头,又是一番景象


你曾失去的,都在星空

你曾哭泣的,都在大地

你被小小的眼睛们包围

你相信恒星与眼睛,是一样的结构


你还知道宇宙深处的恒星坟场

那些疯狂燃烧的巨人

悬浮在熵的地狱


神说,你的前世是一颗恒星

可你没有记忆,只有聚变

你努力在眺望中看清自己


    尖锐颂   


尖锐的不只是目光

还有新长出的胡子楂儿

还有不惧刀锋的硬骨头碴儿

肉眼看不见的尖锐更伟大

游弋在黑暗之地的精子尾巴

用尖锐的情感

突破另一个生命的屏障

暗生命在尖锐的战栗中

再次觉醒 

    野未来   


穿行在无数黑镜的丛林,正如滑行在世界结冰的表面。你深知,黑镜只是迷障。它可以迅速变成透明,伪装成世间万物。

在魔法变身的一瞬间,你原本谨慎的理性直接从冰窟坠落,坠落的过程非常长,接近于无限长,因此,你是坠落于无地。你在时间的刻度上成为一个永远的迟到者。

直到无法挽回,才发现是有人拨快了时钟。未来提前到来,占据了现实的位置。但真正的未来依然在月球和火星上游荡,以荒蛮的表面隐藏着未来的面容。

 

你要什么,什么就构成你。你只管吞噬,像虚空一般,只顾着填满自身。可这个自身不是封闭的,只有封闭的假象,故而这个自身永生永世也无法填满。而在你的空虚之外,二进制无限叠加,生成严丝合缝的虚无之笼。而置身其中的你,试图用童年习得的十进制算出笼子的漏洞。

 

无欲可禁的禁欲时代,禁闭了二郎神的三只眼。因为欲望已无修辞的庇护,融化得到处都是。旧未来的色泽剥落太快,还不及粉刷。转眼,一种新未来嵌入现实的机体,导致界面的溃烂。溃疡无法修复,因为它隐藏了自己,变成透明却坚固的事物。

 

不怕“野径云俱黑”只怕“野渡无人舟自横”。当你观望道路一无所获之际,干脆一路摸黑向着繁花盛开之地,却被拒绝入内。你沿着边缘反复窥视,想要确定另一侧并没有花园,只有虚构的声音。但你无法确定,边缘是如此光滑,就连目光也被滑过。

 

在宇宙的芯片上,恒星是孤独的晶体管。用硅制成的血肉跟柔软的岩石一起搭建婴儿的摇篮。可是,唯有绿色,构成行星的记忆。请看看叶绿体的分子团,那是未来记忆的晶体序列。

 

回到分歧的路口已绝无可能,你从上下左右装满黑镜的房间负气出走,朝着随便的一个未来纵身一跃,无人的野渡被你穿越。

你是奇迹。奇迹是用来目睹的,而不是成为的。一旦你成为奇迹,意味着你已经变成了你的记忆。你的记忆善用修辞,会自动加工奇迹。

 

有人曾目睹你的奇迹,却绕开而行。因为你去往未来的道路已经野草丛生。

像未曾生存过那样,渴念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存。这是未来对于希望的承诺。但这个承诺的兑现期限,需要你和我的一生。


    一跃而下   


从高处一跃而下,那是我隐秘难言的奇怪乡愁。一跃而下,跌进鸿沟,闭上眼睛,乡村的锣鼓在喧哗。

我的故乡关中平原,有片一望无际的麦地。这边有道极高的陡坡,百米之外的那边,也有道极高的陡坡。儿时的你我站在陡坡顶峰,相视一笑,然后一跃而下,比试现代人并不需要的勇气。

一跃而下,一跃而下。但我已经记不清你的脸,你的话,甚至你的名字。就像抒情的民谣难以抵达钙化的耳朵。就像耳朵牢记的已经无关内心。就像内心的聒噪已经远离了灵魂。就像灵魂的挣扎已经成为AI的数据。就像数据的泛滥已经成为新世界的幻影。

站在陡坡的天穹下,下方犹如大河流尽的河床。多年以后,偶然得知,这是百年前大地震的伤痕。岩浆撕开大地的瞬间,无数生灵,一跃而下,藏身地核。只剩下两道陡坡,作为继续歌唱的嘴唇。

麦苗的琴弦被风拨动,神秘主义泛滥于终南幽谷。一跃而下,一跃而下。只有窃窃私语的风声相伴。

 

    不存在的档案   


你的眼睛像摄像头一样坚硬,可那柔软的生物已经从你的瞳孔深处溜走。

你的姐妹发疯到荒山野岭哭泣后平静归来,你的兄弟发疯到精神病院治愈后正常归来,可你已经不认识他们,也不知在他们的身上和身外都发生了什么。

你的母亲和你一起承受暗夜里的强颜欢笑,你为没有流泪而自卑,可母亲安慰你说承受足以替代哭泣。

你的恋爱史很简单,从墙上的女人到镜中的女人,从屏幕中的女人到梦中的女人,可你在梦游时分的梦境已被破译,还原为二进制的光锥,向天穹垂直投射,照亮星云弥漫的花园。

你的世界开始衰老就像胆囊开始结石,你用理想的结石构筑残梦的宫殿,可你还来不及深入探索这个世界,它就急于向你展示自身。

你的后代因为摄入过多而营养不良,你的影子窃取了你的名字而不再孤独,可你为什么对一只猫才展现出人类的友好?

你的沉默凝结成固体,你被封闭成其中的一个原子而不再战栗,可你又认为大海深处的乌贼在潜流中的捕食更加逼近真相。

你的镜子已经毁坏,于是你忘记了自己的面具,你的顺从重力的身体长满肥沃的绿草,可你非要叛逆而飞离。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部分作品译为英、韩、日、意、匈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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