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届【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入围作品:大屯土司庄园记II阿诺阿布

文化   2025-01-27 05:00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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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屯土司庄园记

阿诺阿布


前年在杭州,喝得醉醺醺的,乘着酒兴,和中国美院的谷景老师登灵隐寺。他问我到过大屯土司庄园没有,我说,没有,在贵州,我连黄果树瀑布都没有去过。

然而那天晚上西湖边上,在灵隐寺软而滑的月光底下,谷景这个地地道道的杭州人,他说得最多的并不是当年因为美国之音导致失去工作的苦以及今天尘嚣日上的中国水墨,而是他十年前写过一次生的大屯土司庄园。事后好几次回想起那个晚上的灵隐寺,我脑袋里除了回荡着大屯土司庄园,大屯土司庄园这几个我小时候就听厌的字以外,谷景究竟还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记不得。花雕酒性虽然弱,等到劲上来,却是无法抗拒的,这是我离开杭州之后所总结出的唯一经验。
  
三年来,爱情在左边,生活在右边,走过路过的日子几乎都不堪回首,而在人民币远远比男人坚挺,远远比女人浪漫的王府井,在北京,上海,成都,贵阳,合肥,深圳,杭州这些空姐一模一样的笑容中,我都白痴一样的相信:缘分啊,前世今生啊,普遍存在于每一杯带薄荷味的茶,每一扇虚掩的门背后。直到今年初秋,不光彩了大半生的祖父在燕山悄然去逝,我才猛然想起那座传说中的大屯土司庄园。

十三岁以前,我一直和祖父住在乡下。在那个叫燕山的小山村,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大屯土司庄园。

在我规规矩矩描完《九成宫》帖,给祖宗牌位上过香之后,个子矮小的祖父坐在火塘边通常是这样打开大屯土司庄园的大门:

“左青龙,右白虎,庄园建在卧泥河的半山腰上,坐东朝西,前朱雀,后玄武,了不得。” 

而那时候已经读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续小五义》、《浮生六记》之类闲书的我,往往摇着祖父的膝盖这样打断他:

“庄园里单是合抱粗的立柱就有四七二十八根。四周有枪打不穿刀砍不入的雕楼,三十三名家丁带着明晃晃的腰刀一天到晚房前屋后的巡逻。了不得——这个我早就知道,说点新鲜的呀!您真的保存有余达父的诗集吗?”

那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若干年后,在毕节彭澎家,我会阴差阳错地翻到发黄的《悸雅堂诗集》。而我更没有想到,人近中年的我会自觉自愿地走进那个命运多舛的余达父。

放下书,我拉开彭澎家淡黄色的窗帘,外面零星地落着雨,楼底下残破的墙圮,逼仄的巷道,踽踽独行的老人,没来由地浸染在迷离的残秋里。“赤手屠龙都是假,著书辜负一生心。”这座小小的山城,远得与我曾经一无所知的光绪年间没有什么两样。

光绪年间,年幼的余达父从四川古蔺县小潦乡过继到毕节龙场驿大屯伯父家。在距今天毕节市九十多公里的山麓里,年幼的余达父在先祖康熙年间创建的庄园,开始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式的幼学启蒙。并在成年后,投拜到前清进士葛子惠门下苦读诸子百家。葛子惠是毕节名士,深居毕节城里。不难想像,有多少个如此霪雨霏霏的傍晚,庄园第十一代的传人余达父在毕节城里穿街过巷,彳亍独行。我抬眼向远处望,可是远方除了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空低得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几乎孩子般地怀疑起一生爱国,半世漂零的余达父,怀疑起彭澎从书架上找来的《悸雅堂诗集》,怀疑起用心良苦的祖父断断续续地灌输了我整整一个童年的大屯土司庄园。我离开窗子边拼命回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回忆得很是艰难:

“了不得,陈科夫这个人了不得。在赤水河畔的马蹄滩三道坎,他硬是背上主子烘阿木一口气爬过十几里长的公鸡岭方才摆脱官兵。了不得。”

“主人烘阿木与当地彝胞在三官寨喝酒发毒誓。后来在当地彝胞的帮助下,烘阿木恢复了祖业,在卧泥河修建了大屯土司庄园。大屯土司庄园吗,我给你说过,四周有枪打不穿刀砍不入的雕楼,三十三名家丁带着明晃晃的腰刀——”

“余家大公子留学日本时水土不服客死他乡,小儿子余祥河,解放前我们在贵阳城喝过酒,解放不久他病死了,孙女嫁在大方县长石镇。我有一个长工是长石人,可是他不认得。”

“我去过两次卧泥河,一次是解放前,一次是解放后,你曾祖父不早逝,我们家就不会是这光景。我解放后去卧泥河,一没骑马,二没坐轿,摸黑走了三天。”

我翻开书,彭澎珍藏多年的书上白底黑字写着:余若瑔,字达父,毕节县学生员,中前清举人,丁忧返故里。曾留学日本,和罗振玉等人是好朋友。参加过辛亥革命,贵州省立法院临时副议长。后流落申沪,办《斯觉报》,在京开办律师行,受聘于贵州大理分院刑庭庭长,省政府名誉顾问。民国二十三年卒于贵阳,享年六十四岁,有《悸雅堂诗集》、《且兰考》等传世。

我再次走到窗子边拉开窗帘,我很是奇怪,在祖父絮絮叨叨为我讲述大屯土司庄园的那些日子,我一次也没有问过也曾经见过世面的祖父为何独独对深山老林里的庄园感兴趣。我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祖父对我讲述大屯土司庄园,他说得很少,只是长时间眼巴巴地望着我。那时候,我已经在外面瞎混了好几个年头,对于城市,已经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厌倦。小弟曾经将我写的书送给他,他已经认不得字,可是直到他去逝,那本小说一直放在他的床头。

我深深地后悔起来,给北京打了几通电话,我决定到大屯土司庄园去。



自从祖父去逝后,我总是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梦想,但是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家园情节,尤其是乡愁情节。而今,我不远万里,回到家乡边上的大屯土司庄园,这种近在咫尺的乡愁,更加无端地增加我的烦恼。顺着政府前几年新砌的台阶,我沉默寡言地跟在毕节党史办的朋友身后。当一道黛色的院墙遮掩不住灵巧的飞檐和重叠的屋脊,俯身撞进眼帘,靠着路边的竹篱笆,我木纳纳地站住了。刹那之间,我仿佛看见了腰刀的寒光,绣楼上飞针走线的小姐,锅庄娃子拭擦得铮亮的铜茶壶,缜密柔软的察瓦尔,窸窸窣窣的百褶裙,以及檀香木条柜上翻了一半的《玛木特依》。

彭澎和他错过了村错过了店的朋友回过头问:“阿布,有什么感觉?”

一时间,我嗫嚅着不敢回答。怎么说呢,这个场景,百次千次,太熟悉不过了。

我缓缓的往台阶上走,已经去逝半年多的祖父突然间变得格外的慈祥和安宁。自从我让桂芳把祖父小时候就居住的老屋画成油画,我时常三天两头的梦见他,甚至在飞机上,梦见他弯着腰不停地对风雨飘摇的老屋修修补补。

当我跨进雕楼边上高高的木门槛,走进高大肃穆的庄园,我情不自禁抚摸着精雕细刻的石墩和雕楼累累的伤痕,墙角一蓬黄色的菊花寂寞地黄。那种枝枝叶叶微微颤抖的感觉,仿佛是在守候着刚刚转身离去的主人。此情此景,徒然让我伤感兮兮,无端觉得,这也许是我三十多年来所看见的最为落寞的菊花了。在荒芜的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我畏手畏脚地登上整齐的石阶。除了一尺见方的余达父的碳精画像,整个大堂,别无他物。风从敞开的大门穿堂而过,惨淡的夕光吝惜地从对面的山坡上斜照下来,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门边一张矮矮的木櫈上,一如传说中的多年以前。

不容置疑,在冷兵器时代,庄园肯定是易守难攻之地。大屯中学的老师告诉我,庄园过去掌握着今天大屯乡方圆数十里的土地物产,一九零六年,年仅二十八岁的余达父带着儿子和侄儿东渡日本,庄园的实际命运就压在余氏夫人的肩上。余达父几番沉浮,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庄园照样荣宠不惊,连一片瓦都没有损失,这不得不归功于那个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的余夫人。我漫无目的地穿过庄园的轿厅、兵房,穿过青石板铺路的东花园和西花园,推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的门,很是难以想像,当年年经轻轻的余夫人,是怎样处心积虑地掌管余氏庞大的家业。没有良辰美景,即使我伏在年代久远的风雨桥上独对日薄西山的苍茫,即使我在一张破藤椅外空无一物的书房黯然伤神,即使我轻轻撕裂开始凋零的芭蕉叶,此时此地,我也难以下定远离庄园的决心。万水千山,大多是过往烟云,滚滚红尘,除了家园,哪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宁静?

记得中学一年级暑假,我回到燕山,正逢姓黄的舅爷向祖父汇报大屯土司庄园不幸失火的噩耗,我陪他们枯坐到鸡叫二遍,先睡去了,次日醒来,去祖父的屋里请安,方知一向自由散漫的舅爷已连夜赶回大方县城。算起来,舅爷当年也是祖父的门下,现在在城里不但儿孙满堂而且老早就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寓公生活。我很是不以为然地调侃祖父当年不识时务的留守。大屯土司庄园又怎么了?一把火还不是烧得干干净净。祖父一句话也没说,布满血丝的眼睛牢牢地罩在我身上,良久,他转过身,拄着舅爷送给他的龙头拐杖,慢慢走进常年香火不断的堂屋。

朋友们在东花园的绣楼上聊天,我独自隔着西花园家祠的窗棂往屋子里张望。在乌蒙山区,彝人的家祠只供奉近三代的灵牌位,三代以上的祖先,经过毕摩法事后,一律送到深山老林的洞穴中与世隔绝。余氏家谱保存完好,余达父的列祖列宗都有据可查,这是先前临时充当解说员的老师最引以为傲的解说。同为扯勒部的后裔,我忽然产生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惶恐,也是在这一瞬间,我豁然明白了祖父数十年的艰辛和孤独,以及他成年累月地守在祖上留下来的木屋里老泪纵横的原因。离开窗棂,揉了揉发麻的双手,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刹那之间恍然懂得余达父祖父在东花园所留下的两句话:

莺花月醉三春漯

风月天生一种人

替弟弟看守庄园的老师在月亮门边叫我,我顺便问他二十年前火灾的事,他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天都红了半边。未了,他淡淡地问:“先生不像本地人,是第一次来土司庄园吧?”

我答非所问地说:“我是第一次,可是在此之前,我的祖父当年两次来过卧泥河。”

在月亮门边乱蓬蓬的野草丛里捡了一小块黑黝黝的石块,漫不经心的在手里玩来玩去,我没有理由告诉这个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大屯的老师,这座庄园,曾经怎样诱惑了祖父的一生。在他诧异的眼皮底下,我将石块拭擦干净放进衣袋里,掏出手机给远在杭州的谷景打电话,可是直到我稀哩糊涂地穿过大堂,稀哩糊涂地穿过轿厅,稀哩糊涂地穿过雕楼,直到老师吱呀呀地关上庄园大门,谷景的电话一直都是忙音。       

作者简介

阿诺阿布,彝族,70年代生人。著有诗歌、小说、剧本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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