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届【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入围作品:谬冲——被用来为“改土归流”祭旗的苗寨II杨祖华

文化 2025-01-26 05:01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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谬冲——被用来为“改土归流”祭旗的苗寨

☆杨祖华

在历史那波澜壮阔却又暗藏血泪的画卷之中，无数地域角落宛如隐匿于无垠夜空深处的寒星，微光闪烁间，散发着神秘而揪心的力量，引得后世之人怀揣复杂情愫，执着探寻、叩问往昔。谬冲，有人写作“苗冲”，于我而言，正是这样一处承载厚重历史与深沉伤痛的所在。

盼了无数个日夜，终在近期一个阳光肆意倾洒、暖意融融沁人心脾的日子，承蒙同事热心引领，又有幸得文物部门技术人员专业且悉心的护航，更有当地村民质朴热忱的陪伴，我踏上这片浸满故事、饱含沧桑的土地，开启一场仿若穿越时空、与历史沉痛对话的心灵会晤。

当日上午，时光仿若被无形却有力的历史巨手轻柔拨弄，我先是沉浸于靖州斗篷坡新石器时期侗人遗址的远古幽韵之中；与此同时，思绪又被疾风裹挟，到上世纪红六军团远征的滚滚硝烟里，那为理想冲锋、为家国捐躯的热血豪情，至今如洪钟大吕，震人心潮澎湃。从历史的厚重泥沼艰难抽离后，抬眸观摩黎平县德顺乡张鲁村方家屯傲然屹立风雨、见证沧桑的古老风雨桥，还有张鲁村木洞寨仿若长虹卧波、气势恢宏的虎溪三跨石拱桥，它们宛如岁月的忠诚守望者，无声诉说着悠悠往事。

待午后两点，寒冬煦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倾洒而下，我内心悸动如汹涌潮水，愈发浓烈难平。怀揣对未知前路的憧憬与对历史深处的敬畏，踏上通往湘黔交界处谬冲遗址的蜿蜒山路。山路陡峭崎岖，每一步攀爬似与历史强劲脉搏同频共振，手中汗珠与心底期待一同滚落。自木洞寨出发，行至四五里，地势渐缓转平路，再两三里，一片开阔田园闯入眼帘，田园一侧，便贵州省黎平县德顺乡张鲁村 —— 谬冲苗寨的遗址。此时，周遭风仿若感知此地沉重，戛然而止，唯有带路老人那句满含沧桑的“这就是谬冲”，在耳畔久久回荡，抽打着历史的伤痛。

眼前景象，荒芜中透着倔强不甘。除前方沉默田园，昔日繁华如风中泡影，难觅踪迹。俯身瞧去，残留的堡坎，散落的石砾、瓦砾，宛如历史破碎记忆残片，镌刻着烟火日常，无声倾诉往昔热闹喧嚣。这里曾是隶属草苗分支 —— 花苗的一个苗寨，有独树一帜的文化、质朴醇厚的习俗，彼时人们晨起而作、日暮而息，孩童嬉笑奔跑，岁月宁静悠长，仿若世外桃源。

然而，回溯到雍正五年（1727 年），一场惨绝人寰、仿若末世浩劫的灾难降临这个寨子。改土归流，是清代中期影响深远的社会改革。雍正二年（1724 年），皇帝以 “朕闻各处土司，鲜知法纪…… 土民受其鱼肉，敢怒不敢言” 为由推进此项改革，调任鄂尔泰为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后在鄂尔泰的推荐下调张广泗任黎平府知府。

下车伊始，张广泗竭力寻找改土归流突破口。黎平府管辖 14 个近乎 “土皇帝” 的土司，权力剥夺难度颇高。很快，有人状告谬冲花苗 “以劫杀为生涯，焚掠为儿戏，黎之人民受害于此苗者，不啻溺于水而热于火也”，他上奏朝廷，决定屠尽谬冲以立威，用花苗人的血为改土归流祭旗。

张广泗一声令下，贵州、湖南的军队仿若暗夜鬼魅，悄无声息地将寨子层层围困，密不透风，仿若铸就了一座绝望的牢笼，连一只蚊子都难寻出路。刹那间，平静的寨子仿若被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顿时炸开了锅。鸡群受惊失控，扑腾着翅膀咯咯乱叫，慌乱地四处乱飞，撞翻了诸多物件；狗儿们平日里的温顺全然不见，狂吠不止，叫声中满是恐惧与绝望，来回奔窜却找不到逃离的方向；牛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惊得狂躁不安，哞哞嘶吼，用粗壮的蹄子奋力刨地；羊群颤抖着挤作一团，咩咩哀鸣此起彼伏。全寨上下，一片末日来临的凄惨景象。

寨中之人虽惊恐万分、肝胆俱裂，却不甘引颈受戮，他们强忍着内心的惧怕，挺身而出，推选代表前去谈判，只为在绝境之中为妇孺求得一线生机。最终，全寨儿童、妇女被泪眼婆娑地放出。寨门口哭声震天，妇女们紧紧搂着孩子，泪水决堤般涌出，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亲人的衣角，仿佛这一松手便是永别。年幼的孩童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哭，声声呼喊着 “阿爹”“阿妈”，那稚嫩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揪人心肺。男人们红着眼眶，咬着嘴唇，用力将妻儿往外推，声声叮嘱 “好好活下去”。老人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将家中仅有的干粮塞到孩子怀中，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

当妇女、儿童一步三回头，在清军押送下缓缓离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如同破碎的希望。其余的壮士们，咬碎钢牙，选择留守故土，直面那即将汹涌而来的屠戮。当屠杀的利刃挥舞，鲜血四溅，大火随后熊熊燃起，那狰狞的烈焰仿若恶魔之口，吞噬了房屋、吞噬了希望，谬冲瞬间沦为一片死寂的废墟，徒留历史在凄厉的风中悲叹呜咽。

行走在浸透鲜血的遗址上，血腥场景不断浮现脑海，心似被重锤敲击，痛意如决堤洪水蔓延全身。从宏观历史进程看，改土归流或让少数民族地区加速融入主流社会，接轨人类文明，推动时代发展。可对谬冲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对于生活在此的普通百姓而言，却是灭顶之灾，是用无数鲜活生命堆砌而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进步”，何其残酷，何其悲凉，仿若历史欠下的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血债。

听闻谬冲之外有座横岩山，那里曾阴森森地设有炮台，是清军炮击谬冲的据点。遥想当年，寨上那位被族人敬仰的“苗王”，心怀壮志豪情，不甘受官府的欺压凌辱，振臂高呼“谬冲府、地交县，龙吉池喇设皇县”的豪迈口号，试图以血肉之躯守护家园，捍卫族人最后的尊严。虽明知力量悬殊，如以卵击石，却仍以不屈之姿抗争到底，谱写了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当地传说，草头王还精通神秘法术，能让云雾仿若忠诚的卫士，终日笼罩寨子，令清军望而却步、无计可施。只可惜，在权谋的阴暗算计之下，清军收买懵懂少年，破了那神奇法术，随后，炮火如死神咆哮，轰向谬冲，一代传奇就此悲壮落幕，空余后人长叹。

在谬冲周边星罗棋布、数不清的苗寨里，妇女们纺纱时哼唱的一首纺纱歌，苗词汉字夹杂，“昂昂咧，虾明嘎，天天望嘎嘎没来”，仿若一道穿越时空、永不磨灭的密码，将谬冲的沉痛记忆代代相传。纺纱机“昂昂咧咧”地响，纺纱女天天想着那些挨万刀的“嘎”，却日日不见那些该万死的“嘎”…… 这“嘎”字背后，若隐若现的清军身影，是深入骨髓的伤痛，也是振聋发聩的警醒，在悠悠岁月长河里，让后人永远不敢忘却这段沉重如铅的历史。

如今，我静静地站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阳光依旧毫无偏袒地洒下，田园里偶有作物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在低声诉说着重生的希望与不屈。谬冲虽已不复往昔的盛景繁华，但它的故事如永不熄灭的火种，不会被历史的尘埃湮灭。它是历史心口一道狰狞的伤疤，也是民族融合进程中一道深刻且刺眼的印记，时刻提醒着我们，进步的代价不应被轻易遗忘，人性的悲悯之光与对和平的执着守护，应在每一个时代熠熠生辉，照亮那些被黑暗笼罩过的角落。

离开之际，我回首再望，眼中满是复杂得难以言喻的情绪。愿谬冲的亡魂得以安息，愿这片承载着血与雨的土地未来能绽放出新的生机，以另一种顽强的方式续写它的传奇，不负历史的重托，不负岁月长河中这一场刻骨铭心的相遇。

作者简介

杨祖华，男，1968年9月生，土家族，贵州省印江县人，大学学历，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黔东南黎平会议纪念馆研究馆员，出版过《贵州古村落肇兴》《肇兴体验》《自然的颜色》《在侗乡泡老外》《黎平行知》《侗族风物》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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