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人类有两类知识:自上而下的「经典知识」,自下而上的「街头知识」。
「经典知识」是秀才们的知识,大多记录在书本中。
它们从人类残酷的历史中淬炼而来,泣血凝结。每一个历史学真相都来自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每一行政治学教条都来自于秩序崩塌帝国陨落;每一条经济学原理都来自千金万财灰飞烟灭。
人类文明数次历劫,在无数次末日余晖后的暗夜中,学者们皓首穷经,绞尽脑汁地将他们毕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撰写在纸面上。
「街头知识」是草寇们的知识,大多蕴含在社会里。
它们充斥着谬误与杂质。它们存在于田间垄头的青苗间,贯穿在每个贩夫走卒的钱袋里,横行在茶楼酒桌的窃窃私语中。
它们不加修饰、没有提纯,像一块块狰狞的原石,表面长满了肮脏的苔藓,金玉其内或是败絮其中,都得赌上些运气。
我生在八十年代的尾巴,我们这后面的几代人,普遍要在学校的高墙里持续高强度学习十六年的经典知识。若是迷恋校园的青葱岁月,还可以挥舞着纳税人的血汗钱来个硕博连读。
二十余年的经典知识,浇筑了无数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秀才;他们心系五洲寰宇,俾睨天下,举手投足间尽显挥斥方遒的英雄本色。
我的上一代人可以说将中国现代史的所有不幸都叠满在身上。他们行走于反智的草莽中,扒开一层层遮蔽双目的漫天红旗,穿越阶级斗争的火线,在文明的废墟中寻找点点滴滴的智慧遗迹。
匹夫之勇、赌徒之心、配合江湖的一腔肝胆,这代人在丛林法则中用最野蛮的方式习得了书本上永远得不来的街头知识。
他们浑浊的双眼与脸上的皱纹中藏着的,是对这个世界深入肌理的痛楚感知,那种灼烧感伴随着他们的一生,挥之不去。
学习「经典知识」的秀才们修身治国齐天下的大梦,终结于摘下毕业帽的一瞬间。
所有书本上关于人类文明的宏大知识,在高楼大厦的格子间里仿佛分文不值。论文里动辄引经据典、建模分析、量化研究的高材生们,谈不下客户,找不到市场,甚至连一个引人入胜让甲方动容的故事都编不出来。
被验证的低风险机会轮不到他们,没被验证的高风险机会又不敢尝试。他们头上一顶顶高学历的王冠让他们难承其重,最终沦为都市写字楼里自我囚禁的囚徒。
习得「街头知识」的草寇们梁山好汉大口吃酒大口啖肉的大梦,则终结于时代革新的每个瞬间。
政客们在大门紧闭的会议室中奋笔疾书的一纸文件,可以让暴发户们锒铛入狱;技术极客高耸入云的办公室中敲下的一行行代码,可以让土老板们财富清零。
约定俗成的旧规矩与潜规则仿佛都失灵了,垂垂老矣的一代枭雄们,没有了往日敢打敢拼的锐气,这个世界的规则让他们越来越看不懂。
一直觉得人生的正常剧本是,二十五岁前在学校里拼命的读书,不要搞文理工商医的学科鄙视链——历史政治要学,经济金融要啃,科学史哲学史更要知晓,不会写代码也得懂个前端后端的皮毛——管它有没有用先囤在脑子里;
二十五岁后出了学校要拼命地折腾,去大城市混文化创业圈,去小县城混油腻酒局,去田间地头看文旅农业产业化,去工厂看车间看设备看物流链;多帮甲方排忧解难、多体谅乙方的有苦难言。
有点闲钱就带上电子书去第三世界国家感受民间疾苦,有点闲时间就把自己当作产品去练市场、品牌、销售三项全能。三教九流无所不接触,山河大川无所不云游。
终有一天,那些秀才们的「经典知识」开始在年复一年的折腾中,从高高的天空中沉降下来接了地气。看似没有关系的学科之间,似乎伸出了一条条枝蔓互相纠缠在了一起变成了融会贯通;
那些草寇们的「街头知识」开始在日复一日的折腾下,从卑微的泥土中生根发芽,越垒越高,越组合越复杂。由下至上堆叠的街头知识,与由上至下沉降的经典知识相遇——
这个剧本的终章,在当代世界中,一般都发生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
若是这两种知识成功接壤,便应了孔仲尼的那句「四十不惑」;反之就有了所谓的「中年危机」。
当然,无论是成为新时代的「秀才」还是旧时代的「草寇」,终究还是某种幸福的烦恼——至少你占了书生气与匪气中的一种。
然而放眼看这芸芸众生,更常见的,是空上了私塾却不读书的伪秀才,和落草为寇却躲在寨子里畏战的假土匪。
写到这里,仿佛有六副人生面孔已经浮现出来:
一身匪气的秀才(经典知识起手,街头知识加成) 腹有诗书的草寇(街头知识起手,经典知识加成) 纸上谈兵的书生(经典知识从未落地) 匹夫之勇的土匪(街头知识从未升华) 虚度光阴的小吏(经典知识错失) 胆小如鼠的喽啰(街头知识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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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船长惊奇短信
编辑 排版|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