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婧秋,石伟平—台湾技术职业本科高校降格关停现象及其思考

学术   教育   2024-07-07 17:00   湖北  

           

作者简介:

柯婧秋(1994-),女,辽宁营口人,华东师范大学职业技术教育与成人教育研究所博士后研究人员,从事职业教育研究;

石伟平(1957-),男,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职业技术教育与成人教育研究所教授,教育学博士,从事比较职业教育研究。

 

摘要:我国台湾地区于20世纪90年代掀起“专升本”热潮,技职本科教育迅猛发展,近年来却遭遇严峻的“降格关停”危机。少子化叠加高等教育普及化使适龄生源持续减少,学历提升后人才的学用落差和供给结构失衡反噬技职教育质量是其主要原因;一味迎合学历需求、升格改制过于激进且以私立院校为主、模仿普通高校办学是其惨痛教训。以此为鉴,大陆地区发展职业本科教育要顺应产业转型升级与人口结构变化趋势,结合教育体系内部结构与资源合理规划,充分发挥公办“双高计划”院校的引领示范作用,完善职业本科标准体系与关键制度。

 

关键词:台湾技职本科教育;关停降格;产教失衡;少子化

近年来,受人口结构高龄化且少子化、两岸关系紧张、“新南向”政策效果不彰等多重因素影响,台湾地区一些高校面临严峻的“降格关停”危机。2018年康宁大学主动申请降格为专科学校是首例,2022年南开科技大学、兰阳技术学院(均为技职本科)等私立大学相继合并、停办,2023年中州科技大学(技职本科)、台湾首府大学(普通本科)相继停办,2024年大同技术学院、环球科技大学、东方设计大学(均为技职本科)、明道大学(普通本科)四所大学即将停办。目前来看,虽然停办的大多是私立技术职业本科(简称技职本科)院校,但并不代表公立院校可在这场降格关停危机中全身而退。有数据显示,2023学年一些优质公立高校的硕博班也面临无生报考的尴尬处境。[1]还有预测表示,“2026学年台湾高中生人数将下探首波谷底,若家长及学生仍然优先选择公立学校,那以当前生师比21.88的数值计算,未来八年将有约40所私立高校退场”。[2]台湾技职本科教育大发展是20世纪90年代的产物,当时轰轰烈烈的“专升本”热潮和如今危机四起的降格关停危机形成了鲜明对比。当年台湾技职本科教育何以大发展,如今又为何危在旦夕,在其发展历程中有哪些有益经验和惨痛教训值得大陆汲取,我们的职业本科教育在起步探索期如何坚持类型特色并实现高质量发展,逐一解答这些问题或许可为完善我国现代职业教育体系、推动职业本科稳步高质量发展、优化高等教育类型结构提供一定参考。



一、台湾地区技职高等教育发展

的历史脉络


1.外向型经济的高速增长期(1962-1990):重点发展专科学校,开始建设本科层次技术学院

  台湾地区是典型的“浅蝶型”小岛屿外向型经济体,由于资源、腹地面积、市场先天条件等不足,社会经济十分依赖外部环境。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经济从殖民经济逐步转变为进口替代型工业经济,实施“以农养工”策略,初步实现了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1960年起全球经济从二战中复苏并进入新一轮的发展、分工与整合阶段,台湾地区凭借海运区位优势和工业化底子抓住历史机遇,形成了外向经济体系,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时代。这一时期台湾凭借劳动力优势,通过设立各种加工出口区积极提供代工和制造服务,大力发展出口导向型经济,同时在此过程中也积累了大量的资金与技术。进入20世纪80年代,台湾经济开始从劳动密集型转向技术和资本密集型,大力发展电子信息、通信技术、半导体与精密器械、航空航天、高级材料等战略新兴产业。在当时全球经济仍以美、欧、日为中心的格局下,台湾凭借丰富的市场分工经验参与到全球化运作之中,经济发展驶入快车道,一度创造了“均富社会”的奇迹,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

  经济建设与人力发展计划决定了技职教育的发展动向。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劳动力密集型产业为主的发展时期,对技术技能人才和产业工人的大量需求推动台湾地区技职教育的层次开始高移:在中等教育阶段,初级职业学校大规模萎缩,高级职业学校大幅扩张,特别是工业职业教育成为职业教育体系的主流;在高等教育阶段,开始增设五年制专科学校,发展专科教育,并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设立技术学院,形成了职业学校、专科学校和技术学院纵向贯通且与普通教育平行独立的分轨体系。这一时期高等技职教育的发展重心在于专科学校,其规模从1960年的14所迅速升至1980年的77所。[3]进入技术和资本密集型发展期后,为适应重化工业的人力需求,1980年台湾启动《经济建设十年计划》,将高中阶段的普职比例从4∶6调整为3∶7,推动了技职教育的迅猛发展。[4]与此同时,台湾技职教育的层次持续高移,技术学院开始设立研究所,并于1979、1982年开始招收硕士、博士研究生。至此,研究生层次的技职教育通道也被打通,“中职——专科——本科——研究生”层次有机衔接的技职教育体系完全建立。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台湾地区技职教育的发展重心在于专科学校的整顿和升格。1989年台湾取消三年制专科学校,将一部分办学基础好、质量高的专科学校改制升格为本科层次的技术学院,但这一时期升格规模整体较小。[5]

2.全球化反噬下的经济回落期(1990-2000):重点发展技术学院,以专科学校升格为主

  进入20世纪90年代,台湾地区的经济发展环境发生了重要变化。一方面是国际分工与区域整合日益深化,台湾的传统产业、夕阳产业逐渐转移到大陆或东南亚国家,另一方面是随着货币升值、土地与设备材料等生产资料成本以及用工成本增加、劳动与社会福利的法律保障以及企业环保规范日渐严格,岛内企业的生存与发展压力加重。这一时期台湾经济发展以高科技产业为主,大量使用自动化生产机械,缩减了对基层技术人力的需求,同时增加了对高级专业技能人才的需求,如技术研发、工程项目管理等人才,这对技职教育的发展动向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这一时期台湾地区中等技职教育的就业准备功能日趋淡化,2000年教育事务主管部门筹划兴办综合高中,并将高中阶段的普职比例调整为5∶5。在高等技职教育方面,发展重心转移至技术学院上,一大批专科学校改制升格。1994年起,台湾地区教育主管部门以打通技职教育升学进路为目标,开始解绑增设专科学校相关限制,相继出台“专科学校法”(1995年)、“绩优专校改制技术学院附设专科部申请办法”(1995年)、“遴选专科学校改制技术学院并核准附设专科部实施办法”(1996年)、“专科学校改制技术学院并设专科部审核作业规定”(1996年),为改制升格提供依据,同时还发布办学标准等一系列措施进行引导。尽管1995年台湾就提出学习日本,将技术学院更名为科技大学,也出台了相关政策文件,但真正的改制更名为科技大学的热潮在2000年以后。截至2000年,台湾地区的技术学院由1993年的3所迅速增长至51所,但当时科技大学仅占技职教育高等院校总数的12.94%(见图1)。

 

 

3.低增长“闷经济”下的发展瓶颈期(2000-2015):重点发展科技大学,技术学院集体更名

  2000年是台湾经济发展的转折点,1962-2000年台湾地区GDP的年均增长率高达8.99%,创造了“均富社会”发展奇迹[7];此后台湾经济进入增长减速期,生产要素长期投入不足,创新乏力。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台湾地区传统产业外迁加速而新兴产业更替缓慢,第二产业空洞化且第三产业供给过剩,二者相互作用导致整体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缓慢以及国际竞争力下降[8],经济陷入低速增长期。2001-2015年台湾地区GDP的年均增长率约为3.6%,社会工资“冻涨”、失业率攀升、贫富分化加剧,资金和人才不断外流。

  随着台湾地区民众生活水平和教育期望大幅提升,同时政府不断解绑专科院校升格改制限制,专科院校的数量持续减少,科技大学的数量不断增加,技职教育的重心持续上移。如图1所示,2000-2015年台湾地区的专科学校减少了10所,技术学院减少了36所,而科技大学增加了48所。与此同时,普通大学、独立学院的数量也有所增加,2015年台湾地区本科层次高校的总数为219所,较2000年增加了30所。少子化导致高等教育适龄生源持续减少,叠加高等教育普及化,台湾地区甚至出现了大学新生人数多于应届高中毕业人数的现象。2022年台湾高校分发入学名额多于登记人数,录取率高达98.94%[9],考不上大学反而成为一件难事。台湾地区1960-1980年着重发展专科学校为后来发展本科层次的技术学院和科技大学奠定了坚实基础,而技职本科院校的发展又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1990-2000年的教育层次提升阶段,专科学校纷纷升格为技术学院;二是2000-2015年的更名、办学规模与条件提升阶段,技术学院纷纷更名为科技大学。但是,科技大学规模的大扩张并未对经济发展所遭遇困境的解决有明显助益,反而加剧了劳动力市场中高级专业人才和基层人力资源同时匮乏的现象,为其日后的降格关停危机埋下了伏笔。

4.地缘政治红利下的转型追赶期(2016-):技职本科院校遭遇关停危机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绝大多数年份台湾地区经济一直在增长,前30年的年均增幅在10%以上,是亚洲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20世纪90年代进入低增长期,一些年份的增长率只有1%,甚至出现负增长。2016年以来,伴随全球经济复苏回暖,台湾地区经济也完成产业调整,年增速从2015年0.81%的谷底逐渐回升,进入新一轮高增长期。近三年来,得益于地缘政治和全球贸易,台湾地区的进出口额持续上涨,贸易顺差创历史峰值。与此同时,叠加疫情转单效应、美国产业链转移等因素的影响,台湾地区半导体、电子信息、离岸风电及太阳能企业纷纷加大投资,民间投资大幅回升,地方当局则用余钱刺激消费并投资东南亚国家。在外部市场和内需同时扩增双重因素的加持下,2020-2022年台湾地区经济的年平均增长率高达3.5%,2021年更是创下十年来的新高(6.2%)。但令人咋舌的是,台湾地区高等教育的发展并未和经济复苏同频共振,反而面临严峻的关停危机,不仅是技职本科院校或私立学校,一些公立普通高校也面临招生缺额、难以运营的困境。

  如图1所示,2017年以后,台湾地区无论是科技大学、技术学院还是普通本科高校和独立学院,规模都仅在小范围内波动,表明其发展重心开始从规模扩张转向结构优化与质量提升。一方面,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部门开始严格审查,有意识地限制学校的增设和学生扩招。另一方面,将一些办学成效不佳或因校务发展遭遇重大困难的高校降格为专科学校。这一时期,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部门出台的政策主要是为了协助高校退场,同时整合高校教育资源。如2021年出台的“私立高级中等以上学校退场条例”规定,对有财务和办学质量风险预警的学校启用专案辅导机制,给予2年的期限,允许这些专案辅导学校申请改制、与其他学校合并、停办学校或转办其他教育、文化、社会福利事业,若2年内还是没有改善便停办学校,停办两月后解散学校法人。故此,当前才有了高校主动降格以求生存的新鲜事。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专升本”热潮终于降温,逐渐回归平静。




二、台湾地区技职本科院校降格关停

现象的主要原因


1.少子化叠加高等教育普及化致使高等教育适龄生源持续减少

  人口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核心要素。近年来,台湾地区少子化问题越来越严峻,直接在劳动力供给、产业结构调整、居民储蓄消费、人力资本提升、政府财政收支等多个方面产生了连环负面效应,成为制约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根本性问题。20世纪70年代台湾地区的总和生育率达到峰值,之后生育率和0-14岁少儿人口系数连年持续下降。按照人口统计国际标准,少儿人口系数在18%-20%之间为少子化,15%-18%之间为严重少子化,15%以下为超少子化。调查数据表明,台湾地区1996年以后少儿人口系数一直在20%左右徘徊,2012年降至14.93%,进入了超少子化阶段。[10]通常与少子化相伴而行的还有人口老龄化问题。20世纪80年代,台湾地区的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由“双高”转向“双低”,90年代就已经步入老龄化社会。据台湾当局的人口推计显示,2025年台湾地区将成为超高龄社会,双重人口问题将导致劳动力人口结构加速老化。有研究表明,子女数量减少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家长育儿负担,从而将更多资源投入健康和教育,并更加追求生育质量。[11]台湾地区与大陆同宗同源,本就有重视教育、崇尚学历的思想观念。人口出生率的降低使子女的平均教育资源相对增加,当家庭有更充足的资源投入教育时,教育期待也会随之提升,子女受教育年限也将相应延长。

  与此同时,台湾地区在1999年就完成了高等教育大众化向普及化的转变,高等教育的净在学率从1990年的29.65%快速攀升至2012年的94.67%[12],几乎进入“全录时代”。为应对普通大学持续扩招和生源持续减少对专科教育市场的冲击,专科学校纷纷改制升格,畅通学历通道,以期通过为受教育者提供与大学本科同等层次的学位和文凭获得生存空间。然而随着人口老龄化和少子化的程度持续加深,台湾地区高等教育适龄生源持续减少。为招收足够的生源以维持运营,台湾地区高校不得不降低门槛以提高新生注册入学率。即便如此,高校招生缺额现象依旧极为严峻,其中私立技职本科院校更是重灾区,同时不乏一些私立普通高校甚至是公立本科高校。生源不足导致部分台湾地区高校的单位教育成本提高,经营惨淡,大量资源被迫闲置。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部门在2017年就开始指导高校“转型退场”,通过撤并、关停或转型成为其他文教事业单位等手段减少学校教育资源的浪费和减轻相关教师员工的“失业阵痛”,但仍难以弥补台湾高等教育体系与教育质量所遭受的严重冲击。

2.学历提升后人才的学用落差和供给结构失衡反噬技职教育品牌质量

台湾技职本科院校以私立学校为主,其专业设置更多的是依据自身办学成绩、师资、设备及意愿,而非根据社会需要进行统筹规划。公立高校扩充规模以争取额外预算,私立高校增科设班以增加学生人数来赚取营收,这些急功近利的短视行为会致使专业设置与劳动力市场人力需求的关系失调,也与产业结构调整不相适应。[13]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部门2023年的统计数据显示(见表1),在四年制高校中开设最多的学科门类由高到低依次是商业及管理学、工程及工程业学、餐旅及民生服务学、艺术学、资讯通讯科技学、语文学、医药卫生学;其中私立高校中开设最多的学科门类是商业及管理学,居第二、第三的分别是餐旅及民生服务学、工程及工程业学,其他学科门类的次序则与以上保持一致。但是,台湾地区排名位居前十的产业由高到低依次是制造业、批发零售业、房地产业、金融保险业、公共行政业、运输仓储业、教育业、建筑业、卫生和社会工作业、出版通信信息业,其中制造业的占比高达33.8%,约有1.6万亿元人民币的规模。[14]在制造业中,包括电子产品和电子零组件生产在内的电子产业占据了半壁江山,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其次是化学材料和金属制品制造、机械设备制造。然而台湾地区四年制高校中开设制造及加工学科门类的仅有32个院系,占院系总数的0.9%,由此可见高校专业设置与经济产业之间结构失衡问题的严重程度。

 


普遍的高学历并没有使经济社会结构优化,反而使毕业生就业难和企业用工荒两个问题同时存在,博士生毕业后卖烤鸡和本科生毕业即失业的“人才-岗位错配”导致的就业市场供需矛盾仍未得到有效缓解。[16]同时,随着学业年限拉长,社会劳动参与率下降,年轻人不愿就业而聚集在学校,社会急需的技术技能人才又极为匮乏。此外,拥有更高学历年轻人的就业意愿也发生偏转,即便是有就业意愿的年轻人也不肯从事生产性劳动。台湾地区产业界对此颇为不满,认为工业类专科层次职业院校的缺失使得技术技能人才供给出现了严重断层。[17]实际上,企业往往更愿意接收专科层次的技职教育毕业生,因为他们的就业预期普遍低于本科生,也更容易找准自身定位,踏实就业。台湾地区2023年教育统计指标也显示,25-64岁人口中专科层次学历者的劳动失业率远低于大学及以上学历者。[18]

  由此可见,在台湾专科学校跃进升本过程中技职教育体系和人才结构出现了重心倒挂现象:专科层次学生和毕业生人数不断下降,本科层次学生规模大幅增加。然而伴随升本热潮的却是经济衰退、产业外移、就业岗位减少、失业率增加等社会问题,导致劳动力市场无法吸纳大量的本科及更高层次的技术人才,而迫切需要的中等层次技术技能人员又严重不足。人才供给的结构性失衡、学历通胀与学用落差、教育资源浪费等问题聚沙成塔,进而形成恶性循环,招致了受教育者、产业界、学校举办者等多方的不满,严重损害了技职教育的品牌质量,在制约经济发展的同时也阻碍了技职教育自身的进步。




三、台湾地区技职本科教育

发展的经验教训


1.一味迎合学历需求,产业适应力大幅削弱

  “专升本”历程理当是顺应产业升级与经济发展、优化教育体系与结构、满足社会民生需求等多方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台湾地区高校“专科升本”的最强动因却源于当局对社会民众追求高学历与文凭的一味迎合。海峡两岸同宗同源,儒家传统文化崇尚读书、追求学历的思想观念同样也是台湾地区技职教育发展长期面临的社会文化阻碍。尤其是在经历经济飞速增长和高等教育普及化跨越式发展时代红利之后,台湾居民家庭的经济与文化资本都得到长足积累,家长对子女的教育期望普遍更高,也更有能力选择个性化、多样化、长远性的教育路径。在新旧两股力量叠加作用下,社会民众对本科教育和高学历文凭有更旺盛的需求。面对民众期望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台湾当局将顺应民意作为赢取选票的筹码,一度放大“专升本”政策窗口[19],助推“文凭泡沫”制造热潮。

  家庭教育期望是学生升学抱负、参与学业竞争和选择求学轨道的直接驱动力。当前中国社会中的重大教育议题,无论是高考改革、“中考焦虑”、教育减负还是“职普分流”,在更深层面都与家庭教育期望紧密相关。家庭教育期望受到学生的天性和禀赋、家长的思维与眼界、学生以往的学业表现、个人职业理想、家庭经济情况以及社会理念等多重因素影响。越是拥有高经济资本、低文化水平的家庭,家长的眼界和判断力越有限,更容易被市场营销洗脑,落入过度投资和过度教育的陷阱;而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双低”的弱势家庭,对教育资源的掌握和教育改革的认知也更加肤浅,更容易盲目跟风。因此,家庭教育期望通常具有盲目性,需要适度引导。[20]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既需要从提升教育内涵建设,实现高质量发展等供给侧入手,也需要对家庭教育期望的需求侧进行引导与满足。[21]因此,教育事务主管部门真正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更好地平衡专科院校、学生和家长、用工企业以及政府自身的多重利益诉求,而不是一味地迎合社会民众对高学历的盲目追求。盲目迎合高学历需求的技职教育终将导致升学主义和文凭主义泛滥,技职教育沦为升学教育,不仅偏离了“务实致用”的核心价值,也使技职教育服务经济产业发展的能力大幅削弱,严重危及安身立命的根基。

2.升格改制过于激进,教育资源配套不足

  从1993到2009年,台湾地区技职本科院校的数量仅用16年时间就翻了26倍。一般来说,与学校改制升格相伴而行的最先是规模扩张和办学条件提升。但由于学校改制升格数量多、体量大,导致教育资源短期内难以充分配供,甚至还因新建扩张而稀释了已有教育资源,降低学校生均教育成本投入,最终影响了办学质量。以师资这一重要办学资源为例,台湾地区的技职本科院校多以私立学校为主,私立高校教师的待遇普遍偏低,无法企及公立高校教师的福利和权益,而且官方资助和进修名额的分配以及由私立高校转任公立高校教师的退休年资计算等都不尽合理[22],所以规模扩张反而使本就存在的师资紧缺矛盾更加突出。为克服师资紧张困难,学校往往会将安排教师开发第二专业的方式作为过渡之策,但在升格的过程中教师还须承担额外的升本评估工作。日常教学与科研、校企合作、评估升本等多项工作集于一身加重了教师的负担,加剧了教师的职业倦怠感。与此同时,学校办学层次的升格也必然导致对教师学历层次和职称要求的提升。1999年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部门出台的《技术学院更名科技大学审核作业规定》中明确要求全校专任助理教授以上的师资必须占40%及以上。为达到这一标准,一批技术学院大量引进高学历但缺乏专业实践经验的应届博士毕业生,又在教师评价机制尚未健全之时直接照搬普通高校对研究型教师的考核评价办法,套用在科技大学教师的考核管理上,使技职本科院校的“学术漂移”现象愈演愈烈。

  台湾地区某高校校长曾这样评论高等教育的盲目跃进:“只考虑优先发展高等教育促进社会发展的目标和学习美西高等教育服务贸易化的趋势,盲目引入市场自由竞争机制促进高校升格、大力发展私立高校,决策过程未经人口规模发展科学测算、未全面考虑社会发展的人才需求规律,升格措施缺乏长远规划,造成人才培养与人口变化及社会人才需求脱节,人才开发管控失灵,这些是台湾高等教育发展困境的最直接根源。”[23]

3.私立院校牵头引领,长期发展动力薄弱

  私立高校是台湾技职本科院校改制升格历史进程中的主角。尽管在1997年第一批更名为科技大学的学校中公立学校占了80%,但从2000年起,更名为科技大学的学校则多以私立学校为主,尤其是在2001-2003年以及2006-2008年,6年中升格更名的全部为私立学校。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自1994年以来,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本部门提出“教育松绑”、“教育民主化”等口号,以增设大学为重点,鼓励社会组织和私人办学;二是台湾地区教育事务主管部门对私立院校的更名升格实施了更加宽松的政策。台湾公立学校更名须经“行政院”审批,而私立学校更名仅须“教育部”审核。考虑到台湾地区高校数量过多的风险,“行政院”会在一定程度上对改制更名进行限制,更加鼓励院校合并或资源共享,这也是公立科技大学增长缓慢的原因之一。

  私立科技大学学生人数约占所有科技大学学生人数的六到八成,“公私比例不均”的现象比普通高等教育体系更为严重。台湾当局对高等教育的投资绝大多数流向公立学校,私立学校很难获得公共财政支持,其运营与发展资金主要靠学费收缴或是与其他私立高校竞争政府部门的专项资助经费。如2004年台湾私立院校获得政府教育经费拨款17863.8亿元新台币,仅占政府教育经费拨款总额(62210.8亿元新台币)的28.71%。[24]此外,私立科技大学学生缴纳的学杂费达公立学校的两倍之多[25],但生均单位教育成本却不如公立高校的学生,亦无法享受公立高校学生的某些权益保障。也就是说,普遍来自经济社会地位较低家庭的私立科技大学学生需要缴纳更高的学杂费,但却不一定能获得高质量的教育回报。在适龄生源数量加速减少的危机境遇下,私立高校更容易采取过度市场化的举措,兴办一些短期、热门、投入低的社会科学专业,而非深植于所处地区经济产业发展的实际需要。如此培养出来的学生并不具备就业优势,私立学校的品牌质量自然也难以树立和巩固。生源不足——经费短缺——投入不足——质量不高,这一恶性循环严重制约了私立高校的可持续发展。另外,私立高校多为民营企业家办学,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办学成效往往取决于办学者的教育理念,虽然机制更为灵活,但也由于较少受到政府部门的针对性指导,更容易出现发展定位不清,长期发展动力不足等问题。[26]

4.同质化的模仿办学模式,偏离技职教育特性

  台湾地区于20世纪80年代末就建立了“中职——专科——技职本科——硕士——博士”纵向贯通且与普通教育横向融通的“双轨双通”技职教育体系,一度成为台湾地区教育的突出亮点。随着高等教育普及化、高等教育适龄生源持续减少和技职本科院校规模不断扩张,技职本科院校的学生来源日益多样,招生门槛一降再降,生源技能素养和能力水平不足使得一些专业不得不降低人才培养标准以及专业课程的难度。与此同时,随着台湾技职教育体系“双轨双通”机制日渐健全,“职普转换”更加灵活通畅,技职教育学生的升学需求也更加强烈,从而专科学校在校生人数大幅缩减,高校和研究所的学生人数持续增加。如2011年台湾地区中等职业教育毕业生的升学率为81.91%,进入劳动力市场的毕业生不到20%[27],技职教育变成了“升学教育”。而为了满足学生的升学需求,技职本科高校也调整了课程设置,淡化实践技术课程,缩短实习实践周期,增加学术理论的含量,课程与实践教学出现了严重的趋同现象。一起趋同发展的还有师资队伍,如前所述,升格更名后的技职本科院校大量引进高学历但缺乏实践经历的教师,导致教师结构也高度同质化,出现教师所学与授课内容不尽相符、实践技能难以传授等问题,偏离了技职教育产教融合的基本特性。技职本科院校朝着普通高校的方向发展,导致技职本科院校培养的学生与普通高校毕业生相比在劳动力市场中丧失了特有的竞争力,也造成了教育资源的浪费。有学者曾言:“台湾高等教育的问题不在于分层,而在于技职本科和普通大学的区别日渐模糊。”[28]丧失类型特色的技职本科教育无论是自觉或是被迫卷入“文凭社会”的“升学竞赛”中,它都将处于失利地位,实非明智之举。




四、对大陆职业本科教育发展的思考


1.稳步发展职业本科教育首先要顺应产业转型升级和人口结构变化的趋势

  发展职业本科教育是顺应世界职业教育发展趋势、推动我国具有类型特色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的应然之举。台湾地区技职本科教育发展历史表明,一哄而上、盲目升格无益于发挥技职本科教育的真正价值,甚至可能反噬技职教育原本的特色质量,冲击高等教育体系结构,加剧劳动力市场的结构性失衡。当前阶段,职业本科教育的价值更多在于引领性作用的彰显:首先,要面向战略性新兴产业和主导支柱产业的高端岗位,培养高层次的创造型、复合型技术技能人才,引领技术工艺和生产流程的革新;其次,要以纵向贯通的进路通道带动中职教育与高职教育的系统变革,引领职业教育整体高质量发展;再次,要以职业教育在本科学历教育层次的突破,以技术技能人才培养质量的全面提升促成社会大众对职业教育认可度的提升。[29]顺应产业转型升级需要,满足技术革新、高端生产、管理与服务岗位对人才的高复合需求,始终是发展职业本科教育的逻辑起点。唯有如此,职业本科教育才能紧密围绕产教融合的根本特征和发展主线,助力产业经济发展,培养的学生才能实现高质量就业,由此推动社会各界对职业教育固有印象的改观,最终实现职业本科教育的类型特色发展和高质量稳步发展。另外,台湾地区的实践还表明,发展技职本科教育需要考虑人口结构变动趋势和未来教育市场的需求,做好长远规划。人口规模与结构深刻影响教育发展基本格局。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00年以来我国人口综合生育率已处于超低水平,长期徘徊在1.05-1.6之间,很可能落入“低生育陷阱”,引致低生育率自我强化机制。[30]低生育率将直接导致适龄生源大幅减少,并从幼儿园和义务教育开始逐渐延伸到高中和大学。在高等教育阶段,少子化将使高职高专和职业本科院校在招生上面临更大挑战。因此,既要做好人口预期规划和院校建设规划,同时还要提升高职高专和职业本科院校的品牌质量以及服务区域经济发展的能力,以较高社会认可度化解生源不足的风险。

2.结合教育体系内部结构与资源进行合理规划,实现高质量有序发展

  台湾地区技职本科教育发展历史表明,发展技职本科教育应平衡好专科和本科之间的结构,使发展节奏平稳有度。首先,发展技职本科教育不是要全面取代高职和专科教育。职业本科教育面向战略性新兴产业和主导支柱产业中的高端岗位,培养高层次创新型和复合型技术技能人才[31],更强调知识性与应用性、适应性与可发展性、创新性与能力素养等复合性人才培养[32],而高职和专科的人才培养在实践技能上的要求明显重于理论知识。可以说,职业本科教育是高职和专科教育的延伸与升级,但其发展规模终归是由经济产业发展需求决定的。我国幅员辽阔,区域间的经济与产业发展客观存在梯度差异,仍有一些地区处于工业3.0甚至是2.0时代,需要大量具有扎实实践能力的专科层次技术技能人才。因此,必须正视客观现实,明确职业本科教育稳中求进的发展基调。其次,发展职业本科教育还需厘清其与应用型本科高校在办学定位上的差异。从办学传承来看,地方应用型高校是从普通教育轨道转型而来,职业本科院校则是职业教育轨道内生的。从生源基础来看,地方应用型高校以普通高中毕业生为主,职业本科院校则以中职毕业生为主,同时也包括普通高中毕业生。从专业建设和人才培养逻辑来看,地方应用型高校遵循学科逻辑,以学科建专业,以技术应用为导向;职业本科院校则遵循职业逻辑,针对工作岗位开设专业,人才培养对接工作岗位,以职业能力为导向。从人才培养规格来看,地方应用型高校以培养“技术+工程”复合型人才为主要目标,是以“白领”为底色的“浅灰领”体脑结合人才,如现场工程师;职业本科以培养“技术+高技能”复合型人才为主要目标,是以“蓝领”为底色的“深灰领”体脑结合人才,如技师或预备技师。从发展动力来看,地方应用型高校是在迫切需要探索本科层次职业教育但高职院校条件尚不成熟,需要根据已有基础借助外力推动的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而职业本科教育是在职业教育类型地位确立后积极推动现代职教体系独立纵向贯通的内生实践。综上,二者虽然都是高等教育分类改革和高等教育结构优化实践探索的重要内容,培养模式也极为相似,但仍存在根本性差异。为实现高等教育的整体高质量发展,必须结合高等教育体系内部结构对办学资源进行合理整合与分配,以免出现高等教育体系和人力资源结构重心倒挂、浪费教育资源的局面。

3.重点发挥公办“双高计划”院校的示范引领作用,树立职业本科教育品牌

  当前我国职业本科院校的建设思路主要有合办、转型、转设、升格四条路径,其中高职院校升格是主要途径。目前升格院校以民办学校为主,这类学校不论是生源质量、基础设施、师资队伍、人才培养质量还是社会声誉和服务区域经济能力,都远远落后于大部分公办高职院校,特别是公办“双高计划”院校。以民办高职院校的升格来牵引职业本科教育发展难以服众[33],也会导致职业本科院校群体内部差异悬殊,探索实践难以具有普适性,难以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职业本科教育发展模式。因此,未来应放宽对公办高职院校升本的政策限制,以职业本科学校的设置标准为准入依据,引领职业本科院校高起点办学。一方面,要支持已有一定办学条件、优势特色突出、社会认同度高和发展潜力大的“双高计划”学校开办举办职业本科教育,遴选真正“想”办也“能”办职业本科的学校,使其发挥示范引领作用,树立职业本科教育品牌。另一方面,也可支持有条件的高职学校、应用型本科学校开办职业本科专业,围绕国家和区域经济社会发展中的战略新兴产业、主导产业、支柱产业及其高端岗位建设一批特色突出、服务产业需求能力强、就业优势明显的本科专业。

4.坚守类型特色,完善职业本科标准的研制与关键保障制度

  坚守职业本科教育的类型与层次定位,需要以标准体系建设夯实高质量起点,在国家职业标准体系建设框架下加快职业本科教育各项标准的研制工作,如专业教学标准、课程标准、顶岗实习标准、人才培养质量标准、专业仪器设备装备规范等。[34]首先,在具体办学过程中,要牢牢把握“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工学交替、知行合一”的本质特征,提升职业本科办学实践成效,绝不能因为10%的升本目标而带偏了90%的发展方向[35],将职业教育变为升学教育。其次,要融通职教体系内部各关键制度,巩固职业教育的类型定位。一是职教高考制度。台湾地区的实践表明,技职本科与普通本科生源同质化会加剧生源群体职业技能的弱化,不利于办学质量的提升。但其根据招生对象、高校的类型与层次提供多元入学方案,兼顾理论与实务,邀请行业协会、企业组织参与技能考试与评价工作等从源头保证技职本科教育“职业性”和“高等性”的举措值得借鉴。二是职业资格证书制度。台湾技职本科院校多设有专项奖励经费鼓励学生考取职业证照,乃至将其纳入毕业必备条件,学生也可以相关职业证照取代部分课程考试,学校还非常重视教师的证照考试教学能力提升,尤其是国际职业证照考试教学能力。在台湾地区职业证照与个人升学加分、就业升迁、薪资提升紧密相关,普通本科院校学生考取职业证照也是较常见的现象,这有利于树立“技能型社会”和“终身学习”的理念。三是职业本科学位制度。设立专门的技术教育文凭和学位是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发展本科层次职业教育的普遍做法,职业资格证书与学位之间的等值转换是职业教育体系与普通教育体系“双轨双通”的重要桥梁,既有助于提升职业本科教育的吸引力,又有利于确保其培养目标与其他类型高等教育(尤其是工程教育)保持一定区分度。[36]我国发展职业本科教育要借鉴国际经验,从职业教育的类型属性出发,制定专门的职业本科教育专业目录,增设与高层次复合型技术技能人才职业能力水平相对应的职业技术学士学位,规避职业本科教育脱离职业教育轨道的风险。




结  语


  发展职业本科教育作为建设独立完整且类型特色突出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关键一环,既是推进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必然战略选择,也是其核心突破点与增长点。[37]当前我国职业教育改革的重点在高职教育,难点在中职教育,热点在职业本科教育。海峡两岸同宗同源,在社会文化、经济发展历程、教育体系结构等方面有极大相似性。台湾地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专科升本”实践经验为我们提供了诸多有益借鉴,如“双轨双通”职教体系、按专业群类实施“招考分离、多元入学”的职教高考制度、职业证照制度、产学合作、“全人教育”理念等。但是,其间也有深刻教训值得我们思考:尽管发展职业本科教育从理论和政策指向上来看都是应然之举,但绝不能一哄而上,盲目扩张却最终特色尽失、发展失衡乃至反噬质量。因此,我们应保持理性,顺应产业发展需求,结合教育体系结构和人口发展趋势作长远规划。在顶层设计上要系统筹划,廓清职业本科教育的类型特征和办学定位;在中观设计上要建立并完善职教高考制度、职业资格证书制度、职业本科学位制度等规范内部运行的关键制度;在具体实践中要以择优遴选、保障质量为原则,合理分配教育资源,配套好标准体系建设、分类评估政策、动态调控等外部保障机制,有效发挥职业本科教育在服务产业发展、应用型人才培养、职业教育品牌建设等方面的示范引领作用,切实推动我国职业本科教育走稳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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