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青的叛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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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日子,北大荒的一位原农场领导来上海玩,一些上海知青念旧情,设宴款待他。一位和我关系挺好的女知青也去了,她是上大学离开农场的,走得早,而这个场领导来得晚,不熟悉她,错把她当成食堂卖饭票的。她就解释,我是和沈乔生一个办公室的。
哪想到,这领导脸色陡变,脱口而出,“沈乔生是叛徒。”
转了几个弯,传进我的耳朵,我差点昏过去,做梦都没有想到,我是叛徒。叛徒这个词,在汉语语汇中,是个恶名很重的词,能想到的是长篇小说《红岩》中的甫志高,想远一点,大概是向忠发、吴三桂一类。在农场时我和这个领导也不熟,为什么他唯独认定我是叛徒?我背叛谁了?
是我背叛了北大荒农场?1969年3月3 日在上海公平路码头,我和几千个上海知青坐上改装的运煤货轮,驰向大连;1978年11月,离开北大荒回上海读大学,其间10个年头,在调入宣传科前的几年,我在广袤的黑土地上和大家一起劳作,临风沐雨,辛苦劳作。春天站在播种机上,寒风把尘土吹得像波浪一样。张开嘴,除了牙齿白的,舌头是红的,整张脸都是黑的;北大荒的夏天短暂,我们在大田里锄草,小咬不停地向我攻击,绿色的豆垅像感伤的诗伸向无尽的远方;秋天遇上淫雨,收割机下不了地,我们下到大田里,挥镰割麦,淤泥没过了脚裸,一只脚费力地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进去。隆冬时节,西伯利亚的寒风像北极熊一样扑过来,这里是地球上最寒冷的陆地之一。天没亮我就随着刑满释放留场人员,赶着牛车进山伐木,冷空气化作晶莹的纤维,挂满我的下半个脸。北大荒啊,北大荒,这是你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
但是,这些换来了什么,难道换来半个世纪之后叛徒的美誉?这个原先的场领导已经年近8秩,怎么会说我是叛徒,莫非他看过的我写知青的文章《一个知青的声音》《五类分子的子女》《知青返城后》等等?如果没有看过,又是哪阵风刮过他的耳边?
我心中像塞进一团乱草,连日被苦恼缠住,夜里做乱梦,农场的往事像一群扑向灯火的飞蛾。
一天清晨,我醒了,晨曦从窗叶中透进,屋里变得隐隐约约,窗外传来飞鸟清脆的鸣叫,我静静地躺着,由着思绪流淌,脑子里慢慢亮了,接而透亮了,犹如醍醐灌顶,突然想通了,我怎么不是叛徒?原农场领导没有说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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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运煤的货船载着我们离开上海公平路码头,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两夜,驰入大连港,我们下得船来,一眼望出去,都是欢迎的人群,手里拿着红旗和标语,最瞩目的是一批乐队,人人穿着雪白的制服,用喇叭、小号和洋鼓,奏出了热烈、昂扬的欢迎曲。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在农场待了10年,在大田里劳动了3年,就调入了农场宣传科,负责采写知青的优秀事迹,我和同行们创造了不少口号,记得起来的有:扎根农场一百年,黑土地里埋忠骨!一颗红心忠于党,黑土地里干百年!亩产不超黄河,不回家过年!
口口声声都是不离开农场,但是现在呢,还有几个人在农场坚持呢?
那年,我们还种扎根树,好好的松树、柞树、桦树,我们却把它们统一叫作扎根树,用红布裹住树身,不是作茧自缚吗?我们用大红纸写决心书,据说还有人咬破了手指,挤出鲜血, 一笔一划写。当年写过决心书的,现在还有几个没有回到大城市?包括当年的知青连长、场长、局长……
说好不走的,说扎根百年的呀,突然都反悔了,离开了。
这个原农场领导没有说错,如果从他固守的角度看,我当然是叛徒。不仅我一人,无数知青都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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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最高指示说的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曾几何时,我们虔诚得像个教徒,这话不知念过多少遍。一千遍?一万遍?
但我心里却有疑惑,很多贫下中农大字不识几个,没有科学文化,我们怎么能一辈子接受他们的再教育?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农民是什么,什么是贫下中农?他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吗?当然不是。我亲眼看见,有诚实、善良的,有些干部把知青当成子女,家里割了肉,包韭菜饺子,总要叫我们去。但也有奸诈、狡猾的,当年强奸女知青的,大都是贫下中农大队长。再看当下,农村中的恶性灭门事件,基本都是“贫下中农”干的。那么,我们知青当年怎么能进了庙门,不辨菩萨和小鬼,到处乱磕头,统统接受他们的再教育呢?这无疑是荒诞滑稽的。
对于诚实、善良的农民,我们应该学习他们的朴素感情,学习他们的生产技术,哪怕是原始的生产技术。对于邪恶的,我们只有唾弃,或者还是那句话管用,“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现在我们都清楚了,以私有财产的多寡,来划分人们的阶级立场和行为,是极为错误的;对一个阶级的成员不作具体分析,看作铁板一块,同样是错误的。
当年还有一句话,也像一条鞭子,无情地抽打我们稚嫩的脊梁。“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卑贱者,是指精神萎靡,还是没有财产?怎么就聪明了?高贵者,是指拥有财富,还是精神孤傲?怎么就愚蠢了呢?我想不清楚,那时也找不到高人请教。
所以,照他说的,努力地卑贱,去赤脚踩牛屎吧,切莫有丁点的高贵!
现在我住在城里,早已脱离贫下中农了,更遑论接受再教育,这还不是叛徒,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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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去温哥华参加知青大会,组织者胡建周先生对我说,因为临近知青下乡50年,那段时间他们在网上看写知青的文章,绝大多数都是唱青春无悔,都肯定上山下乡的伟大成绩。某一天,看见了我的文章《一个知青的声音》,眼前一亮,这是他看见的第一篇对青春无悔提出异议的文章。
我也回忆起来,那视频是朋友转来的,是一场知青晚会,会上的标语和舞蹈几乎和半个世纪前一模一样。我顿时就觉得不对,激奋地敲击键盘,不到半天写就文章,题目是《一个知青的声音》。立刻在公众号《虚构与未来》上发出去,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前前后后我写了十多篇论知青的文章,如《知青返城后》《五类分子的子女》《知青老了》等,总阅读量达一千多万。这是不是对知青的背叛呢?
在我的记忆深处,始终有一幕场景。那年小兴安岭发生山火,我参加了扑火大军,在山里转了七天,因为救火的人多,晚上我睡在老乡屋里的地上。幸亏下雪,不然山火不知要烧到哪一天。分场的蹦蹦车把我们接回去,刚开出就下雪了。我们一个个戳在敞开的车厢里,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挨床睡过,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大家又饿又疲惫。我的眼皮粘上了,被寒风一吹,醒过来,大雪纷纷落下,披在我们的双肩,盖住了车前车后的路,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歌,大家跟了上来,二十条年轻嗓子一起拉开了,唱的是国际歌。我有个有趣的发现,那年代当我们无歌可唱,或者不知道唱什么的时候,就会唱国际歌。歌声是那么悲壮,滚动着青春的血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歌声飘过广袤的原野,飘进了白桦林,向远山飘去。
就这样,我在黑土地上慷慨地消费青春。我深深地怀念青春岁月,但无法无悔,因为这发生在我被迫中断学业的前提下,是在狼一般的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我怎么可能无悔?
我的大学同学、女作家嵇伟说得有道理,“当时是全体学生下乡,个人没有选择。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去的,下乡是无奈之举,不存在悔不悔的问题。”我补上后面的话,每个个体是不一样的,悔不悔是个人的问题。你可以无悔,也可以有悔。
那么,我反对的是什么呢?我反对的是遗忘历史,把历史的教训忘得干干净净。
那时我们都是中学生,有的小学还没有毕业,就离开被砸烂的学校,中断了学业,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我们的青春都献给了刀耕火种。而国家的科学事业也因此中断了10年,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与此同时,无数知识分子和干部、群众遭到残酷的迫害……我们怎么能无视这些基本的事实?在这个视频中,舞台上跳着的还是一队穿军装的红卫兵,挥舞红旗,还在唱“航行靠舵手”,大讲“很有必要”,大喊"青春无悔",依然沉溺在昔日的荒唐之中,情和理都何以堪!
后来,绝大数知青都离开农场返城。但是离开了,还认为青春有悔的,肯定只是部分人。而认定了还要写文章批评青春无悔的,大概少之又少。
我写的文章我认账,原农场领导不说我是叛徒,能去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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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接受再教育”互为孪生兄弟的,就是阶级斗争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虽然我们来到遥远的北疆,但仍然没有逃离阶级斗争的战场。'
我们下乡的知青中有一个姓孔的青年,是从社会上来的。当时我们都17、18岁,他已经26岁,我们都叫他老阿哥。老阿哥带着一幅毛泽东去安源的画,装在镜框里,是街道知青办送给他的。一路上他都捧在胸前。当我们驶离公平路码头在海上遇到大风时,运煤船急剧地颠簸,桌子都翻掉了,我们都倒在草席上,呻吟着呕吐。而老阿哥却顽强地爬起来,站直了,对着去安源的画像,一次一次挥动小红书。就这个老阿哥,下乡才几个月,不知犯了什么事,可能是他讲了一些话,被人掐头去尾联起来,就组成一句反动话。知青们就组织起来,开他的批斗会。几十个上海知青挥动小红书,一遍又一遍地怒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老阿哥身子抖得像一片树叶,腊黄的脸上堆满了惊恐和痛苦,额头上滴下大颗汗珠。
在以后岁月中,我们始终还在实践仇恨和斗争,但是,越到后来,越接近离开农场,这种气氛自然而然淡下来。
峥嵘的岁月啊,我怀念你,又赌咒你!今天我们的所作所为完全背叛了你,我能不是叛徒吗?
现在我们知道,比恨更有力量的是爱,没有爱的世界是一个冷酷的空洞的世界。在我28岁考入华东师大之前,这个社会教会我更多的是恨。要把恨转化为爱,是一个艰难的巨大的工程,是一个根本的叛逆。我学习得不好,还在慢慢地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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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乡的第4年,我被调入农场宣传科,从此我离开了劳动第一线,进入机关工作。我负责通讯报道,开大会时,还会替领导写报告。
都是套路,开头一律这样写:在某某革命路线指引下,在抓革命促生产的精神指导下,在批林(或邓)批孔的战鼓声中,在农场党委和分场党总支的领导下,广大干部群众 战天斗地……好了,到这里开始写正事,到底是春播,还是夏锄,还是秋收,可以见分晓了。
我对这套路不满意,曾经对人戏说,把条狗拴在这里,放一根骨头,它也会照样写下来。幸亏同事也都善良,没有人去密报。
那时,我们科室也组织评水浒,批判投降主义,批判人性论。开展评法批儒,大力宣传法家思想。我写的通讯稿和自己暗中写的小说,都是学样板戏,学长篇小说《金光大道》,都是高大全一套。
年代久远,恍若隔世。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去了学校,去了省作家协会。我写小说 ,写散文和剧本,这时候我才认识到,艺术的本质是写人性,写人的生死,写人的生存状态。写作最重要的是真实,而我以前写的东西太假了!认识到了,不等于就会写了,以前那种方法在脑子里刻得很深,不容易摆脱,稍不注意就会溜出来,影响我,使我的文学作品变得僵硬,不真实。为了从这种模式挣脱出来,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
我现在的作品,形式、思想上已经比较自如,以人为本,揭示人性的复杂和深刻,不是非黑即白,抨击人性的黑暗。和以前宣传科时写的比较,不是一个大背叛么?
尤其是我退休后,办起一个公众号《虚构与未来》,总共发了7百多篇文章,获得了广泛的阅读和好评。我写了其中的一半。由于平台的监管,其中不少已不存在了。
公众号的宗旨很明确:启蒙。正义,理性。
我是一个泪点很低的人,看到很多视频中底层的人们受苦受难,遭到殴打和侮辱,我就情不自禁地泪流,没法控制。可以说,我的许多文章都是情感驱动,理性主导写出来的。
公众号已经办了8年。我能坚持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读者的热诚的支持,是他们让我认识到,我的文字是社会需要的,是民众需要的。读了无数真挚的留言,我心里就发热。这里不引用了,避免自夸之嫌。
啊啊,原场领导知道了这些,让他怎么评价我呢?说我叛徒还是轻的!
那年代经常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去解放他们。”连这个信念我也背叛了,这几十年,我去了不少国家,发现那里水不深,火也不热。回来后,我会对人说这些国家的长处。最近我去了一趟马来西亚,觉得马国社会稳定,消灭了贫困,各民族相处和谐,回来就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一个颠覆我认知的地方》。这么做,怎么不是叛徒?
这么说来,我不应该责怪原农场领导,他反倒是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要不然我还不会回顾生平。毫无疑问,他没有说错,我是叛徒,的的确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叛徒。但是,请注意但是后面的强调:如果我们不当极左思潮的叛逆者,不对民粹主义背叛,不做那个年代的背叛者,我们的国家怎么会进步?热爱自由、追求民主的人们怎么遂心如愿?
我想,人的一生都要背叛点什么。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能认识世界,认识真理,没有柳暗花明,没有幡然醒悟,没有突然生出一种重新审视世界的眼光,那是不可思议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国家,如果一生都不懂得叛逆,那只能终身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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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去一个朋友的家,客厅里挂着一幅对子,是书法家尉天池写的,送给他父亲的,写的是李商隐的诗句: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我心里一颤,感受到一种凛然、开阔的意境。那年我40岁。
多年来,这诗句不时从心头浮起。幽草,我们都是幽草,每个独特、渺小的个人都是幽草,不用感伤,自有老天怜爱。晚唐的朦胧诗人就有人文主义的萌芽。至于后一句,更是温暖着我们老年知青的心。
前些日子,我给一个农场的老友写道:
一个人唯有自救,没有他救。
这是说他,也是说我。回顾大半生,我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劫数,然而,一旦挣扎出来,从绝望中诞生,在叛逆中求索,那会感到十分的欢乐和充实。我将和许多知青和非知青的朋友共勉。我怀念农场,热爱这片黑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但不是无悔。而此时此刻,让我感到欢乐和充实的唯有写作,让身子和灵魂在特殊的语境中颤栗。
202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