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1968年秋,已“停课闹革命”两年多的笔者,被“上山下乡”至溧阳农村插队落户。在此期间,也曾多次参加过生产队、大队和人民公社的各种批斗会。
在农村中,人们每日例行数次的“早请示,晚汇报”之过程中,所有被列为“黑五类”的人员,不管是多么苍老,还是多么体弱,都必须面对着领袖像,匍伏趴地进行“早请罪,晚请罪”。因为,按照当年的社会标准,这类政治“贱民”,始终皆是戴罪之身、有罪之人,也是属于罪该万死、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
当年的城市之中,即使在批判大会上被列为声讨对象的“阶级敌人”,一般只是站着低头认罪,或者是挂牌示众就行了,笔者还从未见过有人下跪或匍伏趴地之事呢!
如此一来,使得我们这些刚下乡的城市学生一时惊骇不已,目瞪口呆,心灵上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感觉到农村中的阶级斗争气氛浓烈之程度,远远超过人们的思维想象!人与人之间不同政治身份的区分,真是天差地别,像似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今后生活在这种严峻的环境之下,需要格外地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了!
笔者经历过这么一次的批斗会,心惊肉跳,令人细思极恐,不寒而栗,至今亦难以释怀!
那是在1970年3月的一天清晨,天蒙蒙亮,正当笔者拿着农具准备下田作早工之际,突然接到了大队的紧急通知,全体社员立即去大队部的操场参加现场批斗会,会议的主题是:学习大寨经验,狠抓阶级斗争,掀起春耕生产的新高潮!
在大队部的操场上,当人们三三两两基本到齐,并按惯例自动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大家正在相互交头接耳地揣测,不知哪位倒霉鬼是今天批斗会的标靶?
这时,早已在场身着旧军装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民兵营长唐某手持“红宝书”,满脸的趾高气扬,其锐利的目光对着人群来回扫视了两圈。然后,他猛地高声喝令杜某(一位富农子弟)站到场子的最前面来,以充当批斗会的斗争对象。原来想避嫌而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的杜某,也只得唯唯若若,磨磨蹭蹭,蹑手蹑脚,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性情暴燥,不可一世的民兵营长嫌杜某的动作太缓慢、太拖沓,感到自己的崇高权威受到了侵犯和漠视,便勃然大怒,厉声责骂道:你他娘的是小脚女人,还是害了痨病走不动路哪?
待杜某走到了场地中间,现场批斗大会便正式开始。是由另一位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张某担任本场批斗会的主持人,他首先威风凛凛地运足力气挥臂高声领呼:“敬祝伟大领袖M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L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向Z恩来总理学习、致敬!”“向W革旗手XX同志学习、致敬!”接着领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还领读了“红B书”中的数段“最G指示”,再领喊“W化大革命万岁!”“无产J级专政万岁!”“牢记血泪苦,不忘阶级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学习大寨精神,战天斗地!”等等口号。
一阵阵高亢激昂的口号声还未停歇,从人群中便跳出了一位满脸怒气的“贫下中农”代表叶某。他先是气势汹汹地指着批斗对象杜某的鼻子,泼口大骂,口沫纷飞。他手舞足蹈不停的骂着骂着,一对小眼睛发红,头发竖立,其满脑的仇恨一时扰乱了正常的思维,则始终翻来覆去地重复当地土语中的一句恶毒骂语,竟想不起第二句言词。显然,他的思维已陷入了紊乱,但是其内在的仇恨情绪却莫名其妙地激昂高涨起来。只见他在场地上来来回回的快速走动,好像似勾起了心中深仇大恨的“阶级怒火”,满腔的无产阶级“革命义愤”猛然爆发。这位情绪激动而异常愤怒“贫下中农”代表的叶某,忽然情不自禁地冲上前,对着原地弯腰低头的杜某,就是一阵激烈的拳打脚踢,手脚并用,打得杜某连连后退。围观的人群中也有多人发出狂叫:“打!打!打!打的好!打的好!打死这个杜老G日的!”
虽然杜某一直在忍声吞气,不敢作丝毫的抵挡,只是一味左闪右躲的避让,但这位杀气腾腾,打红了眼的“贫下中农”叶某,在“革命群众”一片叫好喊打声的极力助威之下,也更加的肆无忌惮,越战越勇,毫不停顿地乘胜追击。而被打的杜某则连挨重拳,鼻青脸肿,既不能还手自卫,更不敢奋起反抗,他惊慌失措,无计可施,狼狈不堪,无奈之下,也只得转身抱头逃窜!
岂能让罪恶的“阶级敌人”逃脱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顿时,围观的一些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革命群众”,在“打!打!打!狠狠地打!”的一片狂热声浪中,趁势一哄而上,拳脚交加,棍棒齐下,大打出手。这位无辜被群殴的“阶级异己分子”杜某,自然是无路可逃,瞬间被打翻在地,皮开肉绽,鲜血飞溅,凄厉惨叫!
此时,站在一旁的杜某家族的多位人员,神色怆然,满脸悲戚,黙不出声,更是不敢有所动作,而是个个蔫头耸脑,低头垂手,有的闭目,有的暗自抽泣。只有受害者杜某的老伴,这时泪流满面,悲愤难当,气得浑身发抖。她也顾不得任何的政治忌讳,一边对着场上的众打手不停地大声哭骂,一边用手连连指着茫茫的天空,好像似在向上苍、向神灵、向老天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地控诉着这种人间的不平,天理的不公!
笔者刚在农村落户时,叶某是手握大权的生产队长。一年后,他因过去贪污生产队公款之事败露而被撤职,受党内严重警告之处分。叶某虽是一个不甚光彩,犯有贪污行为的人员,但不属于政治错误之范畴,却依然是“贫下中农”队伍里一位极其活跃的积极分子。一旦若有“大批判”“忆苦思甜”之类的政治宣传活动,叶某必然也还是可靠和信赖的“革命动力”。
笔者曾听村中的老人叙述过:杜某家的这顶“富农”之政治帽子,也真是够冤枉的。早年一贫如洗的杜某先父率家人,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地辛勤劳作多年,好不容易才在这荒山僻壤中,开垦出了数亩薄田,土改时被评为“下中农”的成分。讵料,脾气耿直,不善言辞的杜父为一琐事,冲撞得罪了某一乡干部。这位有权势的乡干部,为了发泄私愤,报复杜父,竟然将其由“下中农”的成分,硬是改成了“富农”。此事非同小可,“下中农”尚属于劳动人民之列,而“富农”则成了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一员,归属于专政管制对象。这两者是泾渭分明,不容混淆,其政治待遇可说是云泥之分,天壤之别。
当杜父得知自己的成分被恶意篡改后,立即上诉,据理力争,要求乡政府派人调查,给予纠正,恢复原“下中农”之成分。村子上知根知底的众乡亲,也纷纷挺身立据作证。
对于杜父的申述,根本无人搭理。既然杜父的“闹翻案”不成,也就成了一个“富农分子”的铁定事实。为此,性情倔犟,勤劳辛苦,忙碌一生的杜父竟被活活的气死。据说,蒙冤受辱的杜父咽气时,两眼不闭,确如其生前所说的“死不瞑目”!
这位补划“富农分子”的“阶级敌人”虽早已过世,但其“黑五类”家庭成分的沉重帽子,却一个不少地牢牢套在了众子女的头上,影响整个家族及后代。
叶某和杜某都生活在同一个自然村落,其祖上皆是十九世纪末从河南逃荒至溧阳山村落脚的。这些逃荒来的难民,因受当地原住民的歧视和排斥,长期以来一直相互帮衬,抱团取暖,艰难为生的。其关系融洽,休戚与共,互有婚嫁,也都有着诸多错综复杂,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哩!但在当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甚嚣尘上的浓厚政治氛围中,他们之间曾经同甘共苦、患难之交的亲情关系早已被撕裂,并逐渐淡化,以致完全荡然无存,消失殆尽,彻底让位于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阶级斗争之属性了!从而彰显了一段千古名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笔者当年在溧阳农村之插队期间,受当地乡亲们的惠顾不少,尤其是来自杜某家族方面的温暖和关爱甚多,真是铭心刻骨、没齿难忘。
作者简介
鼓励原创 欢迎投稿
有容乃大 文责自负
投稿邮箱
812905642@qq.com
编辑:楚江
统稿: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