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二十二章 小平你好

文摘   2024-11-24 09:04   江苏  

【连载】

第二十二章 小平你好

十分意外,在几乎全部是D团员的管理班,政治先天不足的江泉做了班长。不久再出奇迹:15岁就断了念想,没有资格入团,只配做兵团农工的另类突破红线,竟然加入了中国共产D。变化发生如此迅捷和彻底,受益者本人也难以置信。

中华大地上,历次政治运动积累的近一亿贱民、另类(黑五类黑九类)终于从几十年阶级斗争的残暴、屈辱和恐怖中走了出来。一个不再歧视、公正、平等、自由的社会一步步回归了中国。

10月1日,国庆35周年。江泉带领医学院的游行队伍,紧紧跟在B京大学队伍后面通过了天A门广场。当那幅千年一遇,发自民众内心的横幅打出来的时候,所有大学生热泪盈眶。游行队伍一片激昂奋进,发了疯的年轻人对着天A门城楼拼命高呼:

“小平你好,小平你好!”

排头那位叫江泉的老知青大学生喊声最为激烈和动情。

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白猫黑猫”,让深受苦难的中国百姓终于有了希望,有了追求幸福美好日子的权利。此时此刻,江泉全部值得骄傲的家产:两部自行车,一台蜜蜂牌缝纫机,一块北京牌手表,一块上海牌手表和几件用地震棚拆下来的木框打的“现代”家具……他渴望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房中间放置一架14英寸彩色电视机。就这么点寒碜没出息的奋斗目标,比起刚刚来到B京的二楞,他的梦想仍然过分奢侈。 

43 岁,深山老林当过几天兵的二楞,这回出了黑龙江省界,第一次来到首都。没有M主席送来知青,没有菜窖里的疯狂,没有陈小丽的痴迷不悟和不忘初情,这个乡巴佬就不会来到眼花缭乱的B京城受苦受难。江泉担保,孙大夫帮忙,在八角村为这毫不相关的三姓一家人租了一间 9 平方米的小房。与江泉17平方米的“豪宅”相距不远。

位于古城路口的早餐小摊越来越红火。在打动街道主任和警察后,生意延伸到中午和晚上,卖些便宜可口的包子和火烧。每晚清点钢蹦儿和毛票,给了小丽极大的乐趣。二愣很快上了瘾,凭着他那结实的身材,打坯的大手,憨厚的傻笑,粗声大气、逗人发笑的外省乡音,小摊的生意又增加了两成。

208的荒友们,只要是住在古城地界,就会绕个道到小丽小摊位照顾一下。摊子不久成了208知青的信息中心,进而发展成三团荒友流言蜚语的重要集散地。人人都是小丽的朋友。她那逆来顺受的性格包容一切,接纳所有的“乌七八糟”。

1984年晚秋,太多的艳阳天。秋高气爽,低矮的棉花团一样柔软的白云在高不可测的蓝天下,慢慢悠悠滑动着。习惯全天候干活的小丽和二楞被这样的好天儿搞得懒洋洋的。他们几乎同时想到那个荒原。第一场雪就要来临,到了收获自留地里土豆、白菜、萝卜的时候。二愣在围裙上擦擦手,从用了十几年、没有本色的烟盒包里取出一张纸,摆上烟叶,卷了起来。故作生气的小丽看他说他:“又抽蛤蟆头,把客人全熏跑了。”

二楞漫不经心答道:“九岁就抽了,让我怎么戒?”他伸出舌头在纸上舔了一下,两只手六个指头轻轻一搓,现出一截丰满殷实的卷烟。划一根火柴,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舒坦地吐出一团浓厚呛鼻的烟雾。这烟混杂在餐车炉灶的烟雾中,飘向四周,标榜这家摊男主的农民身份。二楞望着蓝天自言自语:“该清理收拾菜窖了。”小丽亲昵拍了一下二楞的肩头:“又提菜窖,还嫌不丢人吗?”

二愣憨笑一声,重重吐出一口烟:“封完菜窖,地里的活就差不多了。该到东北农村最好的日子,猫冬,老婆孩子热炕头。小丽,这北京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忙个啥?”

小丽指指二楞口袋:“忙个啥,摸摸你的钱包就知道了。” 这是实话,二楞请了长假,没了工资。小摊的收入相当惹人喜欢。特别是小丽已默许,每两个月,二楞可以寄给前妻20块钱。没钱没房没工作,俩人谁也不提结婚的事。壮男少妇,还有一个八岁孩子;二楞没有户口,又住在农村大杂院,没人关心他们同居的合法性。

溜溜达达、带着女儿逛街的刘晶,打断这两人对草原的思念。刘晶将深色头巾拉得很低,刘海梳得齐齐整整,试图遮盖住眼睛上的痕迹。小丽从忧郁的杏仁眼和略微胖肿的眼泡看出了老问题,轻声问道:“又吵了?”

刘晶抿住嘴唇,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把女儿推给二愣:“二楞,借你媳妇儿几分钟,帮我看着孩子。”

二愣习惯了,总会有人要跟小丽嚼舌头。小丽听得进去,常常多管闲事,替人家唉声叹气。这个女人的心肠太软。二楞急忙打住自己的抱怨。如果小丽没有这么好的品性,哪有他今天的位置?

刘晶愤然抱怨:“不知是哪个缺德多嘴,他知道208的事儿,就疯了。”

小丽安慰她:“哪个脓疱不出头?他早晚会知道。”刘晶顺嘴说出她结婚六年的秘密:“不瞒小丽姐,结婚第一天他就打我。这女儿有了,结婚六年了,他想闹就闹。真叫人烦心。”

小丽顺着她:“老爷们都这么混蛋,只许他们招花惹草。咱们年轻那点事儿,不够他们叨叨。”

刘晶斜一眼收钱卖包子的二楞,说,“他怎么样?还好吗?”

小丽露出还算满意的微笑:“他?他会怎么样?他占我的便宜。他还是照旧,对我还好。”

刘晶生出些嫉妒:“小丽姐,你是有后福啊!真没想到你又把他搞到手,还弄到B京来了。”

小丽纠正:“是他招惹了我,让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我一辈子都不能饶过他。”

刘晶扬起成熟妇人的脸,多少有点后悔:“你说,那时候咱们有多傻,生生被这些坏蛋给骗了。朱永富托人带信,让我管管儿子。说那边学校不好,儿子学习不努力。要是儿子再来,我该怎么办?” 经历过三妈两爸家庭的小丽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是母亲就该永远是孩子的保护伞,怎么能把儿子留给后妈,不管不问?她庆幸自己把女儿带回B京。

两个女人聊了很长时间,一向轻松快乐的小刘晶始终恢复不了她的原生态。不知是有意还是不小心,小丽最后还是漏了嘴:“听说小马又回B京,在中Y工作,还是单身。” 刘晶扭动一下自己有点发胖的身材,自嘲道:“他还跟我这个半老婆娘有关吗?”

小丽努努嘴笑了:“如果他要我给你转送纸条,我一定先交给指导员……”

两人那么爽朗笑出声,引得远处的二楞也憨憨地裂开了

嘴。当初他就是被B京姑娘们这样清脆的笑声吸引住了……

十分不幸的是,精神分析疗法仅仅松弛一下李军的紧张情绪,对他的实战能力尚未产生明显作用。经过五年的折腾和乱投医,几乎所有人明白了:李军的无能是不可逆的器质性病变。唯有他自己心不甘情不愿。他抱怨妻子,试图转移罪魁祸首。女军医冷漠的性情,懒惰的人格,缺乏细腻温柔的心境,是他自己无能的重要动因。入冬不久,再不能忍受守活寡,也不能接受丈夫越来越糟糕的坏脾气,在母亲的坚定支持下,女军医离开了李军。

32 岁,正师级,拥有一套大房的光棍儿再次受到许多热情的关注。军人又有了一次战机,像上了战场一样,兴奋不已;他一定要找到一个尽善尽美的姑娘,彻底解决这五年的厄运、平反自己男人的名誉。重新获得自由的李军,引发了大院里年轻女性军医、护士和舞蹈演员们的极大关注。她们期待着自己的好运……

恶习不改的中学校长仍然企图控制儿子的婚姻。她为儿子两次情感的失败担心。大脑始终充斥着一个幻想:期许新的婚姻极有可能改变儿子的功能。老两口盼望孙子,中学校长给儿子介绍一个同校老师,矜持稳重、白净漂亮。李军见了一次就对母亲说:“老妈,你不要管了,我没感觉。”

中学校长只好作罢。

下乡、当兵、越战、疾病轮番控制着李军的体重。他身体匀称,肥瘦适当,镶在一张有点凶气的长方形脸上的一双小眼明亮有神,紧紧盯着每一个像模像样的年轻女兵。李军试着交往了两个,很快却撒了手。他们都是标准的漂亮女孩子。可惜,李军都没有感觉。他几乎崩溃,直到一天在军区大院里,见到一个熟悉的高高身影。接过李军火辣辣的目光,这名年轻的女兵小手举到帽檐上,轻快说声:“首长好。” 李军惊讶张开了嘴,这女孩的长相身材,甚至手的动作和微笑如同17岁的赵欣。在208最风光的年月,李军于无数追求者之中,选中赵欣。他万万没有想到,15年后,自己对姑娘的品味还停留在208时代。李军很快弄清楚:女兵19 岁,文工团二流舞蹈演员,腿摔伤后管理道具,预定年底复员回哈尔滨。李军没时间可以耽误,他用最短的时间勾搭上这个心目中的西施。

第一次走进首长的房间,女兵十分腼腆,畏畏缩缩坐在李军身边的沙发。李军毫不客气搂住女兵,热烈亲吻着女兵厚厚的红嘴唇、热辣辣的脸蛋儿、黑色眼眸、小巧的鼻子…… 嘴里嘟嘟囔囔着热情麻辣的脏话……女兵瞬时兴奋,产生一阵阵电击的麻酥……李军看到那白白净净的胸部,心里“咯噔”一声,下面宝贝有了一丝愉快的感觉。不争气的东西仅仅保留三秒钟的兴奋,瞬间沉静下去……李军无奈站起身,冷冷说:“去冲个澡,换上那件红睡衣,我在卧室等你……”

毫无经验的女兵惊恐万分经历着这嘎然而止的疯狂,不

知所措。匆匆忙忙冲进了洗手间,冲过澡,穿上红色睡衣,走进卧室,光溜溜钻进李军的被窝。李军那个宝贝仍然无动于衷。女兵明白了,流言是真实的,这位军官阳刚无用是他离婚的真实原因。女兵压抑住伤心,眼睛里泪花晶莹,发烫的身体渐渐冷却下来。李军厌倦了,披上睡衣,重新回到沙发,点燃一支烟。

女兵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又像入门一样萎缩站在沙发旁边。李军拍拍沙发,异常平静:“你请坐,我还有几句话。” 女兵小心翼翼坐下,与李军保持一定距离。“你非常像我当年上山下乡的一个女朋友。她是我的第一次爱。你看到了,这照样没用,我是彻底完了,请你原谅我的无能……”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前女友的替身!女兵委屈听着首长这一片真心话。李军接着说:

“留下你在哈尔滨的地址吧!我会去看你,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去看你。我下乡的地方离哈尔滨只有150公里,我很想再去那里看一看。在那儿,我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不久,李军去了父母家,向他们宣布他认命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回自己当年被放弃的儿子、老红军家唯一的传宗接代人、那个被母亲强行送人,自己与赵欣的儿子。谁也不敢想象,回到B京只两年的陈小丽居然承包一个地理位置还算不错的餐馆。她是在向江泉借钱时,江泉才明白这个女人必须另眼相看。生怕江泉会拒绝她的请求,小丽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宏伟的计划。变革给了这个208可怜虫一次机会,将她封闭在心里的智慧、勇气和能量全部翻腾了出来。江泉两口子欣赏这个勤奋的女人,静静听着她周密的打算。她在208曾经有过超人的爱情胆量。现在的胆识和冒险同样令人心惊胆跳。她穿着俨然像一个铲地的知青,朴素、干净,甚至有点寒酸。她返京后没有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却把自家的小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望着江泉一言不发,带着微笑、认真倾听的脸,小丽突然停止不说。她慌慌乱乱捋捋头发,不好意思笑了:“江哥,小丽班门弄斧,让你见笑。” 江泉听得正有意思,伸出一个大拇哥:“接着说,我们洗耳恭听。”

这是一家国营餐厅。周围不断增加的个体户、小摊贩把

他们搞得狼狈不堪,经营不断亏空。政策下来允许个体承包,但没人敢接这个烂摊子:承包费用降了两次还是没人敢接盘。小丽表哥在这家国营餐厅的上级部门工作,鼓励小丽包下来,主要的问题当然是钱。江泉问:“一共需要多少?”

小丽报了一个数,说,“你自己有多少?”

小丽所有的钱只占总数三分之一。江泉望望表姐吃惊的大眼睛。数目实在不小,他们自己的储蓄远远不足。父亲平反补发的工资倒是一直躺在银行没有动。江泉和表姐信任小丽,也真心希望她能干出个模样来,一扫多年的霉气。他们自己的储蓄可以拿给小丽,其余的得向父母开口借。他们请小丽隔日听信儿。

父母答应的数字还是不够。江泉找了十几个知青,大家勉勉强强凑足了钱。知青们也是刚刚有口饭吃。他们眼巴巴看着辛辛苦苦的票子进了小丽书包,填补那个国营餐厅的窟窿。既然同是208的知青,就是再闹心,这钱也要借。大家豁出去了。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实习,原协和医院院长、时任卫生部副部长的宋毅教授指导江泉做了一个医院管理的课题。他的出现,改变了江泉的命运。江泉仗着自己的哑吧英语,翻译了十几篇文献,写了初级卫生保健和医院成本分析两篇文章。在卫生管理这个荒凉的沙漠长出几颗微不足道的小草。因为稀缺,它们受到各方的注意……

与世界顶级专家打交道的卫生部世界银行贷款办公室,急需江泉这样的人才。宋毅老师正在改组以退伍军人为主体的卫生部。他提携了江泉。江泉受宠若惊,欣然接受。这是北医党委书记和祝局长三年前为江泉安排的前程,进入最高卫生管理部门。

可惜祝局长已经退休。继任者却将卫生部的调令束之高阁,固执要求江泉留在本区工作。白白拿了三年工资的江泉则希望在基层有点建树。获得改革豁免权之后,他接管八角医院,一家碌碌无为的街道小医院。六个月,他仅仅做了两件事,在当时,于行业内,却闹得惊天动地……

那名来自哈尔滨的女兵,“挖出”了李军血淋淋的心,他的心仍然爱着赵欣。女兵消失了后,李军常常想起荒原、草垛,与赵欣短暂又强烈的爱。这样的想念抓挠着他不安的心。他最终放下架子,向江泉求救:“江哥,求求你,帮我去说和吧!在她那里,怎么骂我都可以。”

一向高傲、顽固不化的人说出这种话,江泉知道李军的心思安定了。李军不愿意江泉认为自己软弱,加了一句男子汉的自大:“一定要告诉她,我不中用了。一定!江哥。随她的便吧!”

江泉毫不犹豫摆起架子,慢条斯理说:“老弟,太晚了。你都磨了 9 年,才掉下这么一块儿老豆腐。谁还会稀罕你呀?!”

李军不再装蒜,老老实实举手投降:“我太苦了,只有她才能救我走出苦海。求求你,208的狗头军师。你就再帮一次吧!”

“好好,我试试。这才真是一个挨千刀的苦差事。”

江泉约赵欣在小丽餐馆吃晚饭。他东扯西扯、说南道北,欲言又止。江泉十分后悔接这个活。这明明是扒开一个痊愈的伤疤,再让赵欣疼痛、流脓,再经历一次心灵的苦难。他小心翼翼提到李军,那场战争、那糟糕得不能言表的病…… 江泉惊㤉,这些对赵欣都是旧闻。她清楚把握着李军的一切。他没有离开她的视线,她远远窥测着他的生命轨迹。既然如此,江泉索性挑白李军的心思:“这个人像在208一样,总是自我感觉太好,你猜他想干什么?”

江泉看着那双假装不在乎的黑眼眸,故意停顿了一下:“破镜重圆,希望你回到他的身边。” 赵欣不敢相信张大厚厚的嘴唇,黑眼眸在可以看得出的扇面皱纹包围中一动不动,猛然间她嚎啕大哭:“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回到他的身边。他把我甩了十年,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赵欣不顾场合,完全失控。江泉惊慌失措,忙掏出手帕,递给赵欣,试图堵住她的眼泪和愤怒。赵欣仍在惊恐中:“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又想到我?我恨死他了!”

她的哭泣和喊叫引来一个健壮的邻桌小伙子。小伙子一步跨过来,手指指江泉,关切问赵欣:“大姐,怎么了?他要是欺负你,我可以替你收拾他!……”

江泉莫名其妙。赵欣猛然清醒,破涕而笑,为她当众失控而道歉。小丽赶过来拉走那个好心的小伙子。搅局的小伙子顺利扭转局面。赵欣心里瞬间涌起的愤怒、悲哀和恶气被搅黄了。晚饭重新回到最初的平静和理性。江泉不断愤愤重复着:“这个混蛋,他想入非非。”

赵欣却不再骂了。她静静发呆,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什么东西也咽不下。赵欣强烈的爆发,证明她心里还有李军。小丽、二楞有同感。

江泉给李军一个有希望的回复:“你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去见她吧!狠狠抽自己的脸,不要吝啬,直到打肿。否则,她不会原谅你。……”

208的糟心往事,还在继续发酵。

北京的春天太短,四月下旬,天已经很热。星期三中午,骑车回家吃午饭的刘晶在一楼门洞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小男孩。藉着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她打量着他。孩子有八九岁,瘦得可怜,剪得不够专业的头发蓬蓬乱乱,身边放着一个陈旧的旅行袋,是刘晶上山下乡时使用过的那种。

“你找谁?”

小男孩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回答:“刘晶。”

刘晶惶恐弯下腰,一双颤动的手抓住小男孩窄窄的瘦弱的肩膀。她的瞳孔迅速扩大,看清楚小男孩那双同她一样的杏仁眼。小男孩也看清似曾相识的一双眼睛和大大的方脸。

刘晶惊醒大叫:“朱京?”

小男孩欢快叫着:“B北京妈妈?……”

刘晶捧起孩子的脑袋,仔细地打量,几颗热泪滴在男孩黑黑的脸颊上。

朱永富想尽办法要履行他的诺言,将儿子送到北京受教育。一位过分热情的志愿者帮助朱永富实现了这样一个复杂的母子团圆计划。

刘晶忙问:“谁带你来的?”儿子小声地说:“一个叔叔。”刘晶又问:“从萨尔图把你带来的?”

“是呀,从萨尔图到北京站是另外一个叔叔。他是爸爸在萨尔图的好朋友。”

刘晶松开儿子,奔出门外,四下打量。那个躲在暗处等着刘晶的匿名知青早已走了。刘晶没有再逼儿子讲述他这次冒险的细节。她紧紧地紧紧地将儿子的头抱在怀里,五味俱全的泪水不断涌出。儿子喘不过气,从刘晶的怀里挣扎出来,唿嗒着两片干渴的嘴唇,小声说:“B京妈妈,我要憋死了……” 刘晶慌乱道歉,将儿子领到家,尽一切可能让儿子饱餐一顿。

喜悦和困扰同时拥抱刘晶。25 岁回到B京的刘晶,面对艰难的零启动,重新开始紧张的京城生活。匆匆把自己再嫁出去的各种压力,工人阶级没完没了的吵闹,抚养女儿的责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同许多知青的感受一样,返城七八年来,一段急急忙忙、毫无新鲜感、快速翻动的生活没为大家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她更没有多余时间想念208的荒原和自己的儿子……

刘晶深情又内疚看着儿子大口吃鸡腿的模样。母亲和儿子的心灵渠道,想堵是堵不住的。儿子两岁之前的许多事,像一部旧纪录片一样凌乱无序出现在眼前。呆呆看着儿子的刘晶突然露出大胆泼辣208的笑。为保住这个儿子,差点咬掉大鼻头的一幕浮现眼前。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给儿子讲讲这段疯狂苦涩的往事。

不想爆发家庭地震,吃过饭,刘晶把儿子带到父母家。毫不知情的父母见到如此大的一个外孙子,更多的感情是幸福。他们对女儿十年前在草原上的行为无力指责,那是太遥远的往事了……

李军的运气不如刘晶儿子。他身穿便服直接找到赵欣的家。四个孩子中的三个已经另立门户。只有二女儿赖在家里,陪着渐渐衰老的父母。一个清瘦的半老太太为李军打开连接院子的厨房板门。她灰白头发残留许多没有光泽的黑发。这位退休的老会计师没能认出李军。他们曾经在远久的过去见过一面。她问道:“你找谁?”

“伯母,我找赵欣。”

赵欣母亲打量着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疑惑问道:“她认识你?”

李军平静而坚定回答:“我是她的男人。”

半老太太踉踉跄跄后退一步,惊愕张开嘴。……李军顺势走进厨房,门吱吜一声关上。听到动静的赵欣快步走到大门处。在昏暗走廊的灯光下,李军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赵欣穿一件拖到脚背、浅白色的睡衣,脚蹬一双坡跟拖鞋,还是那么婀娜、俊美。四只长久不见的眼睛对视一起。尽管有江泉的预告,李军的出现还是太突然、太快了。她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这个资产阶级家庭与你还有什么关系?”

李军牢牢记着江泉的警告,要狠狠抽自己的嘴巴。他抱歉笑了,恭敬对半老太太说:“伯母,我与赵欣单独谈谈,行吗?”

老会计师完全明白:这就是纠缠女儿心的男人,是女儿的过去,是女儿的痛苦,也许还是女儿走出痛苦的未来。她盼望这场交谈的成功,急切说:“好好谈,不要吵,不要闹。都是这么大的人了。……”

李军走进赵欣的房间。房间不大,一切井然有序,透着单身女人孤独清净平淡的生活。一张摆在衣柜上的大照片,勾起李军在208的回忆。这是赵欣头戴兵团皮帽的一张大头相。一张只有17岁娇嫩的脸,镶嵌着黑亮眼眸、漂亮的眼睛,十年来又一次稚气优雅地看着李军…… 赵欣走过去,将照片翻转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军。这双美丽的眼睛混杂着痛苦心酸和几乎看不出的一点点喜悦。赵欣淡淡说:“你认识的赵欣已经不在了。”

李军压低声音:“赵欣,跟我走吧。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什么日子?”

赵欣轻声重复一遍,一字一版回答李军:“你送给我的好日子,整整10年的好日子。”

李军放低身价,央求着:“我不是又来了吗?”赵欣喘着粗气:“太晚了。太晚了!”

李军试图做一点解释:“那个时代,我也是身不由己呀!社会家庭全与我们作对,他们不接受我们的结合。”

赵欣的牙咬得咯咯发响。她恨那个时代,也恨这个胆小的李军:“你身不由己?我却全身交给了你,为你生了孩子,为你把孩子活活送给他人。……”

赵欣憋了10年的气发泄不出,卡在嗓子眼儿里。她呜呜哭了起来。李军趁机推出他的计划:“我们去找,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儿子找回来。”

赵欣哭得更加伤心:“他已经吃了别人的奶,用了别人的姓。找回来他会是谁?一个被亲爹亲娘抛弃的人。他会恨死你,他会恨死我。”

李军急急说:“这是那个时代的罪过。他会理解会原谅。我们不是罪人。赵欣,跟我走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赵欣咬着下嘴唇坚定说:“这不可能!我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你走吧,永远离开我。我不需要你的拯救!……” 赵欣打开房间的门,李军变得更可怜。他求赵欣:“但是我需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

赵欣毫不客气将李军推出厨房连接院落的板门。门“砰”地一声关上,李军听到里面一声比一声响亮、发自肺腑的哭声。

艰难回到住处,李军拿出一瓶二锅头,一口气灌下去。疯狂地喊,疯狂地叫,在一片悔过的气恼中,渐渐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李军被一阵比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震醒。大院门卫士兵十分不好意思报告:“对不起,首长,一位叫赵欣的女同志一定要见您,说有急事儿。”

墙上古老挂钟“铛铛”响了起来,整整敲打12下。

江泉在八角地区建立初级卫生保健所的建议,很快就得到各方的赞许和批准。宋毅部长一直在提倡初级卫生保健。各省市异常活跃,纷纷支持,只是光说不做。江泉终于打出了第一枪,宋部长特地为保健所题名。保健所大牌子挂出去,来了许多要人,好生热闹。

江泉第二项重磅改革:在八角医院实行科室承包制。医务人员的奖金紧紧与他的工作数量和质量挂钩。实施 3 个月后,医院业务和医务人员的收入翻了一倍,瞬间引起同行的嫉妒、愤怒。所有医疗部门逼着政府授权仿效。

五花八门的奇思乱想,钻出人的大脑,到处释放变革的爆炸。国、家、个人不遗余力,拼命追赶三十年失去的机会,时间和财富。中国人彻底疯了!

江泉在八角医院的大动作加快他的调动。老师找到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陈昊苏。元帅的儿子十分痛快,给石景山区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强调国家改革急需人才,请他们考虑放人……

江泉走后整整两年,全国各地不断组团参观八角初级卫生保健所。过来两年,这个社区医疗服务模式在全国推广:初级卫生保健所正式定名为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完全不同于传统银行,拥有189个会员国的世界银行是发展银行,为发展中国家发放无息贷款,用于民生项目,涉及粮食、饮用水和卫生。刚刚从文革崩溃经济中喘息过来的中国,急缺这样珍贵的资金。医疗系统更是如饥如渴。每年政府报告最后两个字,凸显了医药卫生的可怜地位:“……,还有文教卫生”。

由于穷,各级政府对医疗卫生只能保证 60-80%的基本工资,其余一毛不拔。世界银行专项贷款成了中国卫生系统发展的“氧气瓶”,唯一的“硬通货”。

卫生部专设司局级单位:世界银行贷款办公室,下设项

目、财务、设备和综合四处。世行贷款的核心是项目准备、评估、立项及执行。

江泉调到卫生部主管项目处。自此,208知青的视野从这里走向世界。世界著名的专家全程参与整个项目。他们近距离带来最前沿的理念,强烈震撼着苏联和W革留下的僵化模式。从窝头、咸菜到土豆烧牛肉,再到牛排加奶酪。从难以消化到应用自如,世界银行项目为中国培养一批现代管理人才。江泉的哑巴英语也迅速说出了声。中国卫生事业就这样一步一步登上世界发展的列车。

经历过中医、肝病、流行病、大学、院长,36岁的江泉在世界银行的项目中继续狂热吸吮知识的海洋,探索人生挑战的新旅途。在去法国之前,他在这里苦战了三年零二个月。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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