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二十三章 幸运儿
文摘
2024-11-25 00:00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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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第二十三章 幸运儿
请千万不要抱怨你们是不幸的一代。看看周围，多少人有过这样丰富的经历？！多彩的人生？！这“丰富”、这“多彩”才是下乡知青独有的宝贵财富。它将使你们一生一世受益……这种宽慰的话让知青胸暖心安。将自己十年的荒废、返城后的苦撑硬挺加上美妙的定语和修饰，总比漆黑一团要中听、要好受。……细细回味琢磨又不免感到自欺欺人，像是饥不择食吃了一块臭肉，难以下咽又舍不得吐出来。饥荒，停学，文革，下乡，返城，没有一个人可以确切判断自己的人生。人们被命运追赶着，在社会风云滚动的大潮中，跌跌撞撞奔向一个模糊的目标、一个最基本的渴望：明天可能会比今天好，更好……刘晶最终知道，让儿子回到自己身边的操盘手，是她两个丈夫的共同情敌：小马。越是看不上相亲的女人，越是找不到亲爱的媳妇儿，小马越是想念他受侮辱的初恋，越是回味刘晶的一切美德。尽管过了十几年，他还是这么傻乎乎、这么不近人情。他建立在痴情上的疯狂举动让人瞠目结舌，不可理喻。挤进国务院机构，事业上的成功反加重他心理上的悲哀和脆弱。小马更加不能承受婚姻上的一再失败。思来想去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坏主意。他很快联系上同是被刘晶抛弃的另一个男人：朱永富。已经很出名的政论作家轻松将大车把式拉下水。不久，刘晶收到分手十年第一封朱永富的信。信寄到刘晶工作的理发店。朱永富要将儿子送回北京，交给他的亲妈。同时猜忌心极强的工人阶级收到一封告密信。信中告知的实情比工人阶级想象的还要糟糕一千倍：刘晶不但被人睡过，还结过婚，甚至还有一个10岁的男孩。不堪受侮的工人阶级与刘晶大吵一顿。这一次他没有出去吃臭豆腐、喝劣性酒，而是大大方方买了一瓶八年装的牛栏山二锅头、二两猪头肉、二两花生米，边挥霍边骂。儿子的到来，母亲的责任大大改变刘晶的正常生活.。没有户口的儿子要吃饭，要活着，要上学。所有的事儿都要无可奈何求人托人。她的泼辣、勇敢和不顾一切变得毫无用处。一个多月下来，刘晶把一辈子的好话说尽了，就差跪在地上给那些有势力的人磕头作揖。幸亏江泉帮忙，间接两次，找了一个熟人。古城小学将刘晶儿子收留为没有身份的插班生。生性倔强的荒原野种很不合群，与同学、老师格格不入，害得刘晶不断去听老师的抱怨和训斥。瘦小的儿子又挺能吃。幸好石景山这地界有的是下乡回来的知青。大家凑些粮票不成问题，你一两他一斤，养一个半大的男孩没太大的困难。刘晶的异常和鬼鬼祟祟，很快漏了馅。刘晶儿子的出现严重破坏工人阶级已经十分不痛快的生活。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每吵一次，刘晶就要去见一次小丽。她流泪，她伤心，她抱怨老天，为什么13年前在草原上的那次爱会这样不公正地惩罚她。她要疯了。一直通过小丽了解刘晶近况的小马勇敢出山。他约刘晶去雕塑公园。刘晶没有感到奇怪，她心里有火有怨，似乎正在焦急等待这次见面。公园收门票，又是晚冬春初，人不多。在一片残冬的景致中，只有早熟的迎春花挤出一个个含苞欲放的花蕾。两人在公园的小道上，慢慢走着，毫无感觉看着那些企图让人快乐的各种雕塑。小马首先打破沉寂：“不用我解释，你应该感觉到，所有你最近的动荡都是我所作所为。” 这样又坏又怪的招儿，不可能出自他人之手。刘晶回答：“我见到儿子就断定，这一准是你的所作所为，损人利己。”小马露出黄鼠狼偷鸡后的得意：“当然是我，是我把你的过去告诉了你丈夫；是我说服朱永富，将朱京送到你的身边。他是208的情种，应该回到母亲身边，时时提醒他的妈妈那时208的故事。我感谢朱京，他彻底激怒你的丈夫，也给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小马从这口气中感觉不到刘晶的愤怒，反而受到了鼓舞：“你应该没有忘记，这是我的第三次努力了。”1970年的纸条，1977年的小马出狱。今天，这是他们第三次谈情说爱，没了激情，只剩下理智。“事不过三。”小马像跟谁赌气一样恶狠狠：“但愿这一次：我的个儿，你的父母，还有你的丈夫，都不要成为我们的障碍。”一位痴心的男人，仅仅因为个子矮了一点，整整承受了十几年的煎熬。刘晶几乎要哭了，她完全原谅小马最近的疯狂，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她一人。刘晶真想痛快发疯一次，马上，就现在……但她毕竟过了疯狂的年龄。刘晶极力压制住感情：“你做得太过分了，把我放在火上烤。我看你是真疯了。我实在后悔，让你等了这么长久。我自己过得也不痛快。可是你要知道，我已经不是10年前刚回到北京的刘晶，更不是初到208的小傻妞。”刘晶想起多年没有听到、江泉那个大坏蛋给自己起的绰号。今天，她宁愿再有一次小傻妞的经历，那个不可能重归的年代让人渴望之想念。小马拉住刘晶热乎乎的小手，深情看着那双他一直渴望的眼睛。她仍然那么美丽迷人。岁月并没有过多改变刘晶。小马坦然表白：“我已经见过十几个女人，但每次我都十分不情愿想到了你。一旦出现你的面孔，事情就砸锅了，看谁都不顺眼。真的，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再出现，但是你偏偏还要出现，还要来折磨我。你看，转来转去我仍然这么没出息，还是死死抱着我当初对你的每一个美好印象……”明明知道小马夸大其词，刘晶感动的脸上还是泛出一片热热且害羞的红晕。她心里不断遏制自己，不要随便听信这个男人的“神话”。自己毕竟已经33岁。她必须再次强调这一点：“你可要看清楚了，我现时已经没有你想象的那种面孔。我已经是一个半老婆娘，还拖着两个孩子。再想想，再好好想一想，我不忍心第三次婚姻仍旧失败。”小马继续掏他的心窝子话：“我想了很长时间，也等了很长时间。刘晶有什么特别的？总是勾着我的心？无非是一个出卖过我、傻里傻气的小姑娘。我也见过几个比你年轻得多、长的不比你差的女孩子，我就是生生没有感觉。我实在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感到踏实和满足。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再回到你的身边。……”男人这种表白实在让人感动。刘晶心里头一阵阵发热。她再次被俘获。她给了小马一个结论：“你真傻。比我这个小傻妞还傻、还要真情实意。”小马受到极大鼓舞，再次宣誓：“我再重复一遍，我说过的十几年的话：我随时可以为你两肋插刀！……”刘晶一下抱住小马，傻傻地说：“那就让我先说第一声：我爱你！……”她热烈的红唇吻住小马有些颤抖的嘴唇。公园里这种现象很少见，特别是在一对不算年轻的男人女人之间。这怪怪一对忘掉一切，尽情享受等待了 17 年爱的宣泻……有小马作底气，刘晶很快净身离开了工人阶级，并成功带走女儿。她不能让女儿再做一次“朱京”。小马找了一辆大面包车，将刘晶和女儿直接接到他分到的两室一厅新房。1987年4月28日，四个不同姓氏的人聚在这里，开始新生活。比起208其他知青，江泉算是太幸运：调到卫生部工作刚满一年，就有了出国的机会。靠着国家60块钱的补贴，在王府井雷蒙西服店定做一套藏蓝色西装。穿在身上，合身合体，再打上绿底淡花的丝领带，从镜子里打量着莫名奇妙的自己。江泉变了一个人，知青的土气完完全全还给了208。他露出微笑，想起10岁那年，父亲去人民大会堂赴宴穿的就是一套老式西装。看多了国产片的江泉说父亲那番打扮像特务。26年后，自己穿上，却显得意外帅气。世道变了，观念也变了。1987年9月，江泉随卫生部信息系统考察团赴美国访问，为期三周。临行前，江泉千方百计找到当初208副指导员秦艳梅，得到一个不太确切、有关赵欣儿子的下落。苦思冥想的赵欣和李军有了希望；一场寻找老红军孙子的计划渐渐有了眉目。推走李军，赵欣狠狠大哭一场。抖落出去积累十年的委屈和痛苦，在父母劝说下，她妥协了，顺从自己大脑一直不肯离去的怀念，回到初恋人的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两人在心底深处怀念着对方，双方心里残留了一些情感的火花。死灰复燃需要爱情激发。与一个无能男人又怎么可能寻找回过去的激情呢？他们需要一种新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儿子成了这种新生活必需的纽带。两人很快动身前往黑龙江萨尔图。岁月不留情，日历翻到1988，文革22年，知青20年。除了一对北京、哈尔滨混合夫妻还在到处托门子想办法、渴望回北京，绝大部分知青已经稳定了，包括那些下乡早期青春躁动、故事多发的男男女女。大家似乎找到最好的归宿。李伶仍在208，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两年前那对老夫妻：干爹死了，干娘病了。她只好去了农垦总局（前生产建设兵团）在佳木斯开办的残疾知青收容中心。53人中46个是精神病患者。每个被逼疯的知青都有一段让人痛哭流涕的故事。李伶受不了，她尚保存一个健全的大脑。她不能活活把自己的意识也变成残疾。于是，第三次回到208，她换了一家人，他们对她还好。农场豁出去，为这个仅存的知青增加不少补贴。江泉1981年带回北京的七幅画参加两次知青画展。两幅画在展会上卖了，其余的也有了着落。一次去哈尔滨医科大学开会，江泉又去了208，当面交给她1,120块钱。李伶异常激动。江泉当然不肯告诉她，是208的知青荒友认购了剩下的五幅。受到鼓励的李伶立即有了精神，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硬是挤进大庆文化馆的绘画小组，在哈尔滨不断参展。她那原汁原味的荒原风光，加上自己独一无二的知青悲剧打动不少人。坐在轮椅上的李伶有了一点小名气，从此没有必要再从嘴里节省画布和油彩钱。小丽的餐馆挂着两副李伶的油画。只要有机会，她就会炫耀一番：“这是我们208的知青画的我们208。这个牧马场曾经有过158个知青。每一个知青都会为你献上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一长串辛酸、苦乐、爱和恨相加的我们的故事。” 生意做得很成功的小丽钱包鼓鼓的。她希望与208的知青们聚一聚，顺便与她的第一个恋人当众完婚。对她和二楞菜窖被抓、当众批判、无奈坐牢的丑闻做最后一次澄清。她询问同样折腾半辈子才走到一起的刘晶小马、李军赵欣，大家可否一起热闹一次，也算是对前半生画上一个句号。小丽的号召得到一致的赞同。为了使更多人到场，日期调整几次，最终定在五月第二个星期天上午 10 点钟。在北京的 86 个知青，两人已经走了，剩下的几乎都来了。三团老政委受到邀请，再一次与他208的农工们相聚。火箭专家走麦城时曾经管辖过八千多知青、五千多职工、成千上万只牛马养。他曾经是近三百平方公里草原上真正的统治者。遗憾的是，他在位时从来没有那一天这么好的感觉。小丽一定要与18年前那次倒霉的批判会争个高低。她身着一条洁白轻盈的连衣裙，脚蹬一双半高跟凉鞋。少妇的短发、轻描淡写的几笔化妆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女郎。她出落得比在208、比招惹二楞起歹心时更加妩媚动人。装模作样也穿着新制服和黑皮鞋的二楞就显得太土了。知青们不断恶心他：“二愣排长，你配得上我们小丽姐吗？”有人干脆喊：“小丽千万不要嫁给二楞，北京有的是好哥们儿……”十分得意的二楞不断作揖告饶：“二愣有艳福，二愣有艳福，你们别嫉妒。”同样耀眼的赵欣今天十分大胆：身穿一件淡绿色、搭配古代美人相的旗袍；紧紧包着胸腹臀腿的旗袍把她拉得修长，充得丰满。头上打了一个大大发结，脚蹬一双今夏入时的高跟鞋。一双明亮的丹凤眼，五官端正的瓜子儿脸，丰厚的红嘴唇，充满女人幸福的微笑。她手挽着佩戴大校肩章的李军走到大家前面。自208起就神气活现、吸人眼球的李军今天把光辉让给自己的媳妇儿。两人寻找儿子的经历基本失败。他们在萨尔图见到儿子的养父母。两人无理的要求被一口回绝。不过，军分区的情报相当准确：坐在军用吉普车里，终于远远看到儿子走出了中学的校门。身材长得太像刚到208的李军。赵欣嫉妒，一定坚持，儿子更像她。两人不死心，希望通过迂回战术要回自己的儿子，或者至少可以分摊对儿子的爱。其实，两人又有新的计划和渴望，假如还不算太晚的话。这就是天意：他们到达萨尔图的第二天去了一趟208；当天夜里，李军居然行了。他在初恋地又回归成了一个男人。惊喜的他回到北京就给江泉打了电话。江泉认为他夸大其词。李军急切确认：“江哥，真真实实，还是萨尔图的地气管用！” 江泉毫不犹豫纠正：“是萨尔图和赵欣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欣喜过度：“只有一个条件，赵欣，赵欣，还是赵欣。”电话两头同时发出208的坏笑。江泉认真建议：“要不要给你当众平反一次？”李军不置可否哼哼唧唧：“丢人的事。小范围，小范围吧！”“绝对不行。你答应过。行了，请全连知青，包括赵欣……”小丽餐馆，兴高采烈的知青们请求李军师长再重复一次那次批判会上的名言。如同当初，李军双手合拢，向满屋的知青深深鞠了一躬，一字一板大声说出了那句当初大逆不道的惊人之语：“谢谢大家参加我们的婚礼。谢谢208老少爷们、姐妹们参加我和赵欣的婚礼！”一阵鼓掌和狂笑，但远远没有当初那么激动开心和放肆。那个时代，那种场合，那么大胆，让人终身不忘。看到江泉不可抗拒的目光，李军一本正经，抬起手放在军帽旁边，向全体知青敬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军礼，之后一字一板大声宣布：“今天，我正式宣布：各位兵团荒友，李军我在萨尔图208恢复了男人的资格！……”一片不信任的嘲笑弄得李军尴尬不堪。漂漂亮亮的赵欣笑眯眯为丈夫解了围：“我，赵欣，作证。……”乱哄哄的知青依然不肯罢休：“如何？比第一次，比草垛，如何？”赵欣脸红得笑弯了腰，她实在不好意思。餐厅里仍然不依不饶。赵欣慢条斯理说：“还行。不比草垛差。……”为凑足18年前那场批判会上的所有主角，江泉被请到前台。他今天彻底翻身解放：身穿出国西装、扎着耀眼领带的江泉，那么不伦不类出现在知青群体面前，引发出大家一阵阵坏笑。20年前谁能预见，有一天黑脸江泉、39个另类的首席坏蛋、208的狗头军师会变成一位煞有介事的中央政府官员，还出人头地去了一趟美国。有人开心问：“江泉，还敢骑着顿河跑一圈吗？”歺厅里一片不能理解的静默。江泉补充道：“有点奇怪。是吗？真真切切。我们一团人在美国几乎都想到了刘佬佬。” 望着知青们期盼的目光，江泉答应了：“好，愿意听的，吃完饭请留下。容我再讲一个故事：一个208农工逛美国大观园的故事。”208最出名的斗士小马走来了。身后跟着穿红戴绿的一家人。他穿着高领灰色制服，脚蹬一双显然增高的皮鞋，身子略微有些发胖的他仍然像一个出征前的斗士，趾高气扬，随时准备挑战一切。他的话语让大家回忆许多208的细节：“我才是那次批判会上的隐形主角。是我逃跑了，江泉的信才被指导员拆开。江泉才有了那次出人头地的检讨。他是因我出名，是不是呀？江泉。”江泉笑着给小马一拳：“谢谢你给了我一次当众出丑的好机会。”小马就是小马，他永远不放弃表现自己的所有机会。他接着说：“我向你们隆重介绍我的妻子和我的两个孩子。” 一生酷爱红色的刘晶，红衫红裤子，领着儿子女儿走到前台。她笑容可掬地听小马接着讲他们的故事：“你们大家都认识她吧。就是她出卖了我，把我的纸条交给指导员。为她我还差点打死大列巴。” 小马大大咧咧指着朱京叫儿子，倒是让这个10岁的男孩感到不好意思。他低下头继续听着这位爸爸的回忆；“为了保卫这个大儿子，我打碎了指导员家的玻璃，罚了二十元大钱请大家吃一只肥鸭。再次感谢政委两次救了我，否则我没有了今天。”小马向老政委方向举手作辑，又将头转向刘晶，那么如释重负又满意地说：“刘晶呀刘晶，你让我苦苦等了17年。你呀，真够狠心的。我这么好的人，这么高的男人，你为什么不早点嫁给我？”心里热乎乎的刘晶，杏仁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她同样不饶人说：“我要是早早依了你，你哪里会有这么多彩的人生？”江泉顺势给两个终成眷侣的朋友一个精确的结论：“你们俩一样，都是多彩多难的人生。”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人走进小丽的餐厅。她是关丽。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外国人，蓝眼珠灰白头发。年龄看不准，不会比刁参谋年轻多少。关丽命里注定要围着老男人转。这也许是她“口味”太重，她的机遇太不寻常。关丽在新加坡学习进修时认识了这个法国大商人。小说中多情的法国男人，在如今现实生活中更是没皮没脸。中国女人的低调、腼腆、内涵、亮丽和婀娜搅得这个法国人死活不想离开关丽的视野。关丽承受不了这个男人强烈的追求，炽热的爱，又如同刁参谋一样，糊里糊涂地上了床，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关丽清楚知道，法国人这种爱千万不要认真，来得快、去得也迅速，这是最不可靠的爱。学习结束后，关丽没打招呼，迅速逃回北京。……没承想，这个叫保罗（Paul）的法国人倒是十分认真、痴情。他办了一个多次往返的商务签证，来到北京。精明的商人不久就在卫生部重新找到躲避他的关丽。尽管社会开放已经多年，这个单身女人的恋情还是受到不少指指点点。搞一个洋人，多少有点儿大逆不道。关丽幸福又苦恼，眷恋又无法摆脱。她无胆量把保罗介绍给自己的父亲和姐姐们，却毫不犹豫把他献给知青和同胞妹妹。这位法国人的爱心坚定又固执。两年下来，他为关丽申请到一个在巴黎商业学院英语班学习一年的机会，并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奖学金。关丽彻底沦陷了。狡猾的保罗从来不谈婚论嫁。关丽认真与他谈了一次。保罗告诉她，他的妻子是这家大型企业的独生女、法定继承人、董事长。与妻子离婚就等于自杀。保罗海誓山盟，自己一辈子爱关丽、照顾她、给她一个美好的生活。性情柔弱的关丽又没了主意：漂亮的首饰和衣物，出没于国际饭店，外国人聚集的酒吧，谈笑风生说着英语，…… 这一切北京洋人圈子里的生活方式给关丽以无限满足的虚荣心，更何况不久就要去那个世界名都。她别无选择，心甘情愿地过上没有几个中国人可以理解的情妇生活。保罗对她上山下乡知青的经历意外感兴趣。这个顺顺利利上学、结婚、做生意的商人无法想象，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集体在农村改造是一种什么体验。他一定要陪关丽参加这个知青的聚会，近距离瞅瞅那些下过乡、上过荒原的人。关丽披一件清柔飘逸、迪奥大牌风衣，制服裙超短，大胆到膝盖之上。黑丝袜的脚上蹬着一双意大利褐色半跟皮鞋。手提路易威登的小包包，迎面走来带给众人一点点淡淡法国香水的清香。大部分在座的女士不太清楚这些大牌子的奢侈品。她们暗暗不快，嫉妒关丽提前进入一个不曾梦想过的消费阶层。关丽使用一个大家很别扭的词介绍保罗：“我男朋友保罗。”保罗急忙抓住对方的手，操着五音不全的中文：“你们好。”人群一阵傻笑。听不懂的保罗有礼貌点了点头，引起一阵更响亮狂笑。保罗示意关丽。关丽没敢直接翻译：“他们说你长得很怪，可亲可爱……”保罗耸耸肩，表示不能理解。关丽补充一句：“他们才是真正的知青，真正的中国人。和你的圈子不一样。”江泉主动与保罗打个招呼：“I’m colleague of Ms Guan.(我是关小姐的同事。)”两人很快聊了起来，解除关丽的尴尬。二十年前在208出生的盼儿，亭亭玉立，特别刺人眼目。她一直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听着笑着。老右的女儿终于有了机会，一次性见到这么多当年的叔叔阿姨。这一对对208时代的情侣故事几乎家喻户晓。盼儿去年回208过年，屯子里老乡仍在津津乐道知青那些胆大妄为的往事。清华天才班毕业后，盼儿到高能物理研究所攻读博士，并有了一份很像样的奖学金。知青们的接济从此完成了历史使命。四年北京生活，盼儿仍然一副外省人的简单装束。她戴着一副过时的灰色眼镜，衣着朴素大方老旧，透着208草原的土腥儿味。年轻姑娘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活力十足的苗条身材，使许多女知青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模样。当时她们只有十六七岁，抱着美好的幻想来到边疆。盼儿刚满一岁。赵欣、刘晶的儿子，小丽的女儿尚不知在何方何处。她们那些胆大包天的男人还没有展开攻势。接踵而至的悲欢离合和生死离别还不曾发生。草原、知青、人心一切都如同今天的盼儿一样：纯净、天真、原汁原味。“妈妈告诉我……”在大家热切期待中，208的后代说话了，语调清脆，阴阳顿挫，有点像当年的关丽：“每逢父亲忌日，妈妈都要用手势反复告诉我：盼儿的生命不仅仅属于爸妈，也属于208知青。是叔叔阿姨在我们最不受待见的时候，在老右家最黑暗的日子里，偷偷献出了你们的爱。我不敢言谢，因为‘谢’字远远不能表达我们的心意。盼儿的成长、读书，考入清华又学有所成，每一步深深渗透着你们的爱和关心。”“参加叔叔阿姨的聚会，”盼儿接着她那掺和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我很感动。在你们深厚的友情中，我感到一种无奈的疼，那种孩童时代常常伴随我的疼。我的童年为什么只有恐怖，而没有父亲的爱？叔叔阿姨们的青春为什么只有荒原无可奈何的回忆，而没有青年时代独有的追求，读书求学、自由恋爱、享受旺盛的生命力？我的疼在十岁时结束了。可叔叔阿姨们的青春却永远不能重归。208草原吸干你们美妙的青春，返城回京的挣扎又一次重重压在你们的肩头。不应该发生的人为灾难整整毁灭了三代人：老右，你们和我们。我有一个愿望，一个一生一世追求的愿望。阿爸老右既然给女儿起了一个展望未来的名字，叔叔阿姨，那就允许我以这个名字所有者的身份大声呼唤，盼儿渴望，盼儿祈祷：反右、知青下乡、文化大革命的悲剧永远不要再回到我们这块土地。让爱永存，让平安、和平世代相承，永不停息……”208后代的呼喊狠狠揪住所有人的心。文革刚刚过去十二年，没有一个人会想到灾难也许有一天还会复苏……在座的人不由一阵阵恐慌发毛……两个小丽一左一右握住盼儿的手，几乎同时想起那个真挚、帅气、又傻里傻气的老右，还有那个可以为老右奉献一切、可怜的哑女。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祈祷：让那个“魔鬼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幸好小马宣布一则惊喜，及时调节大家的心情：老右为之献出生命的遗著在小马努力下终于出版单行本；小马恰到好处把新书呈现给208的孩子。盼儿将带着墨香的新书紧紧抱在怀里，酷似老右的眼睛里两颗泪珠晶莹透亮。通过关丽的翻译，保罗感染到知青的激动情绪。在法国，曾经热烈报道赞扬过百花齐放，但随之而发生的反右斗争知之甚少。如此实实在在体验一个右派的真实故事，令保罗久久不能平静。关丽的三言两语满足不了他的好奇，保罗请关丽将自己介绍给盼儿。关丽提醒他不要提及老右的死刑。那时盼儿太小，只有五岁。与盼儿的交流顺利而透彻；盼儿的英语造诣让保罗惊讶。两个小丽见面不多，一旦聚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小丽抵抗亲情的努力不够坚定。同学、荒友、好朋友，所有这些关系敌不过同胞姐妹的亲切，时间越长越强烈。她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渴望呼唤姐姐的欲望。每每这种时刻，她必须提醒自己，你的细胞与关丽不无二样。你的成长、生活、感受、待遇和地位却牢牢铭刻着另一个环境的烙印。正是这烙印形成了你的个性、观点和人生价值。你就是你自己，与关家仿佛毫无关系。小丽准备了10个菜、充足的酒水，让大伙有足够的东西伴随着回忆过去。老知青们虽有无数返城后的感受和北京生活的体会，大家还是津津乐道当初208、一段不该发生的这一代人青春所烙上的特殊标记和性格。在荒无人烟、封闭的牧马场上，整整十年，每天24小时毫无遮拦生活在一起，他们彼此深知你我他(她)……如今才有了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故事。当年许多制造风流韵事的主人公，似乎都成了眷属，自然成了今天聚会的主题。知青们开心、放肆地议论着当年禁止的爱和恨……有过牢牢靠靠的集体，有过不分彼此紧密相连的日日夜夜，有过在大地上的耕耘、牧场上的奔放,却偏偏缺少自爱、缺少城市浪漫的青春。他们批评现代年轻人没出息，心里却又十分嫉妒他们的无忧无虑和自由自在。失去正常教育、颠簸不堪的一代人还要时时被提醒，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美妙的青春，一个不悔的青春。他们理所当然应该忘记、原谅那个年代带来的所有不幸。尽管每一个知青都在努力培养自己的儿女读书上学、过正常美好的生活，但现在，他们仍然需要颂扬那扭曲的十年悲剧；这剂“青春不悔”的安慰剂将伴随着这一代人走完一生，多么可怜、多么固执、又是多么伟大的一代。人们喝多了，大牛又唱起三套车，还是那只老马。老政委加了进来，用纯正的俄语唱着。江泉又一次听懂《老马》这个反复出现的单词。上一次是在十九年前、在二楞家吃杀猪菜，老右用俄语唱过。这首歌将208的知青带回到朦胧的过去和憧憬的未来，祝愿下半辈子大家都活得愉快幸福。只有保罗莫名其妙，这一群知青为什么唱起一首似曾相识的苏联歌曲，而且每个人都这么如醉如痴……夜幕降临，仍然有二十多个知青不肯离去。大家很想了解那个神秘的国家，想听听江泉的亲身经历。为了回味208 讲故事的原始气氛，知青选了餐馆一个清静角落，关掉灯，在昏暗中静静围坐一起。此时此刻，没有一个在座的知青会幻想，他们这辈子还有人能过上美国人的现代生活，开小汽车、住大楼房、出国旅游……江泉的画饼充饥足够让208的农工们心满意足啦！在大家期盼中，江泉开始他已经放弃多年的营生。这一次不用躲躲藏藏，当然更不必担心兽医指导员的突然袭击。效果如同当年，昏暗灯光中的老知青们听得津津有味，大牛居然流出口水。大家尽力品尝咀嚼消化那么多新鲜事。那个国度太遥远，思维太古怪，行为太个性……也许正因如此，那里的人们才创造了一个现代文明。中国人将在一次次与外界的接触中，如饥如渴吸吮着世界现代文明的财富与经验，快速回到世界舞台的中心。同年11月，江泉再次出国，陪老师部长参加在德国西柏林举行的世界初级卫生保健大会。东柏林有一个不成文规定：凡持有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护照的人原则上可以在东柏林逗留半天。其实一个小时就够了，可以体会个透彻：什么叫破旧和寒酸。到处都是灰土色。一辆辆小得可怜、灰溜溜的小汽车。穿着灰色外套漫无目的东德人，毫无表情看着这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没有霓虹灯，没有宽敞的玻璃窗，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一种无形的苦闷和压抑，让每个人染上灰溜溜的传染病。不用比西柏林，就是比生气勃勃的北京，死气沉沉的东柏林也差得很远、很远……代表团的心情如此糟糕，没有一个人打开照相机，以至于部长不得不提醒随员们：“世界还有三个国家处于不统一、分裂状态，都是社会主义面对资本主义。大家照个相吧，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年后，1989年11月，柏林墙拆除，两德统一；东欧剧变、苏联帝国解体，幸运的中国人第一次成为世界共产主义的领头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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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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