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泰民族对地方的命名一般都围绕着“南”(水),“纳”(田),“弄”(池塘),“罕”(金),“赛”(沙),“者,景,允”(都是城镇之意),还有大数字的“闷”(万),“线”(十万),“兰”(百万)。等等,不是绝对,但带有普遍现象,从云南各地的傣族村寨,一直到缅北,泰国和老挝,这类地名随处可见。
羡多寨的洗衣亭
腾冲荷花镇的几个傣族寨子,我从小就熟悉,因为经常有亲戚朋友去我们寨子串门,给我小时候的印象是“大地方”来的人动作谈吐要比我们小寨子有水平有风度,好像个个都见多识广。
随着走过的地方越多,我经常写一些东南亚傣泰地区的见闻和故事,忽然觉得这几个傣族村寨名很特别,有点与众不同。
它们分别是:羡多,等马,盖斌,坝派,马茂(属于梁河县)。当然这些书写都是音译,傣族发音含义有点奇特,和上述“水,田,池塘,金银”的命名习惯不同。由于这几寨子所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正处于滇西汉文化中心之一的腾冲和德宏傣族土司地域相衔接之处,我就有了想去看看的冲动,做个不正规的田野调查,顺便找老亲戚们吃喝玩乐。
平整的羡多寨田野
2022年2月3日到6日,我们终于成行,接待我们的是腾冲县傣学会的理事万明强兄,他堂姐是我表嫂,这亲戚关系不算远,三杆子就够着。
他是土生土长的羡多傣族,而且是这个寨子的大姓——老万家。于是我们这次趁大过年以酒肉为主的腾冲傣寨“考察之旅”就从羡多开始写。
特别说明:这种“田野调查”勉强只能算旅游随笔,和学术与历史研究无关,欢迎各位看官批评指正,勿扣帽子为谢。
“曼羡多”,可直译“十万棵树桩的寨子”,知道这个含义后,我就可以肯定:这是典型的傣泰民族对村寨的命名习惯。
近的如麓川都城“者兰”(百万之城),远的如西双版纳的“景兰”(也是百万城之意),泰北景线(现在写成“清盛”,十万城之意),含义相同。这种以大数字来命名只是一种夸词,并不一定是城里真有那么多人,或者可理解为“管理XX万人之城”;又比如,我们盈江有万象城,老挝有个古称“兰掌”(就是百万大象之意),设若真有上万甚至百万的大象,人类是无法与它们共存的。
我们滇西傣族对万以上数字界定不太明确,一般以万为主,比如一亿我们一般叫“万个万”,至于“线”和“兰”的概念不是很准确,所谓“闷兰板线”,是形容很多很多。所以这里的“羡(或线)多”到底是十万还是百万?不确定。而缅北和泰国则以“兰”(百万)为主,分别是“线”(十万),“兰”(百万),很明确,一亿就叫“一百个百万”。
羡多寨的祖先来自哪里?最古的传说是南诏灭亡后,从洱海地区的傣族村寨跨怒江经保山迁来到此地。
“招复告示晓谕”
寨名和建寨者的传说
老万家先祖一开始住在马茂附近,有一天带人上山打猎,射伤一头马鹿,带箭而逃,众人追赶,一路都是遮天蔽日的森林,那受伤马鹿时隐时现引诱着打猎者,一直跑到羡多坝子才被逮住。大家把鹿头砍下来,剥开皮用火烧烤而食,一顿饱餐。这个地方现在就被叫成“纳货岗”(鹿头田之意)。
万家先祖回家后,一直留恋着这片茂密的森林,日思夜想,如在这片大森林开垦成良田,立寨安家,必定是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的宝地。又一天登上“雷广杏”(石头山)瞭望,发现这里是一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坝。于是决心在这里建寨,就带着家族的人来这里开垦,经过数月的伐木,只见整个坝子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桩,数都数不清,就有了“羡多”(树桩成十万上百万)的印象。一开始建的寨名叫“曼纳杏”(石田寨)和“曼货纳”(田头寨),都很普通。
后来随着人口增多,人畜饮水和灌溉田地需要更多的水,先民们便决定开沟引水,把远处的南庆河水引过来。当时有二位聪明又健壮的矮个子村民,在没有仪器的情况下,仅凭肉眼测量沟线,在悬崖峭壁中披荆斩刺,带领众人用各种简陋工具开沟,遇到岩石障碍,便用干透的大树桩与牛粪饼来烘烧,烧裂后用水泼激,将岩石崩裂成块,再用来砌垒沟渠。在众人的艰辛努力下,全长约三公里的水沟终于修通,水从悬崖中顺沟渠流淌到寨里,再把平展展的荒地灌溉成千亩良田。
有意思的是,这二位带领众人开沟引水的祖先,谁也记不得他们姓甚名谁,直到今天也无人知晓。只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功劳,后来人们只以二位身形矮小来叫老矮、老阿。并在立寨神树的神殿内供奉牌位,每逢祭寨都念到其名,香火不断。
随着寨子的扩大,旧的寨名显得土而小气,大家决定将寨名改为“曼羡多”,过去汉文写成芒线多或蛮线多,都一个意思。
羡多更早的历史就只能凭这些传说,元明之后,可以在历史大线索中发现一些脉络。元末麓川崛起,其势力西北一直到达今保山潞江坝,羡多当是其治下一普通傣寨,到明朝洪武年间,朝廷经营云南,派大量内地军民进入腾冲周围,麓川和明朝廷一直在这一带互相拉锯,直到正统三征麓川后,腾冲作为朝廷直接统治区,边地傣族土司再也无力染指,羡多是“夷汉分界”处的前沿,刚好和南甸相接;而作为原麓川统治中心之一的南甸(梁河县)设了“南甸宣抚司”,将当地傣族首领刀贡蛮升为宣抚,成为滇西地区一个重要的傣族土司。
羡多因立寨早于土司,有“先安庄后安司的说法”。因为近代接受了汉文化,所以不少人在修家谱时,就有了“祖上是内地汉族,洪武年间南征来到这里落户”的表述,这也是滇西傣族的一个习惯,不必为其内容真伪而较真。
此后的岁月,就像寨子里的小河沟,无波无澜流淌了几百年,到近代清朝咸丰年间的回民暴动,波及整个云南,滇西更是地方糜烂,羡多寨的村民大量逃亡到德宏各地甚至更远的缅甸,村寨几乎荒废。到同治十三年(1874年),寨长万明成收到腾越州府印发“招复告示晓谕”,跑到外地的村民闻讯纷纷迁回老家,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在新地方落地生根,不愿再回。这些羡多人的子孙散居于德宏各地的三十多个村寨,而更远的缅甸已经找不到线索。
二战日寇入侵滇西,这就涉及著名的腾冲抗战,与曼羡多有关的村寨口述历史如下。
日本鬼子进村
据羡多寨老人讲述,当时日军进寨的时,寨里的老人为了村民免遭杀害,就在村口摆好香案,点上香烛,另一桌摆上糖果、猪肉、大米、米酒。躬身迎接。当日军看到寨门口的“顿焕”(按傣族习俗所立的标杆),拖着一丈六尺长的白布,分为二十六小格,每格用红纸剪成圆形,缝在上面,远看有点像日寇的膏药旗。这些侵略者一时恍惚,很高兴,还把水果糖散发给小孩,没有杀人。
傣寨的“顿焕”
这是当地老人的看法,实际情况是,日寇入侵东南亚,对泰国缅甸采取欺骗和拉拢政策,即所谓的同盟者,对于属泰国文化圈的傣族地区,没有进行大肆烧杀。
但兽兵军纪在哪里都是臭名昭著,滇西傣族各村寨经常听到老人讲述,日本兵随意派粮,拉伕,奸淫妇女,稍一反抗就被杀。更变态的是往老百姓的豆腐罐里拉屎,往醋坛里撒尿。其行为之可恶,老实善良的傣族闻所未闻。
“当杂拌”(日本路)
日本为了开通腾冲到梁河芒市的运输线,不敢走山丘河流较多的东边,而西边较为平坦,河流少而水小,便于搭桥,可埋伏的地形少,所以是最佳线路。日寇就命各村寨的保、甲长调派民夫修路,羡多寨也在内。日寇折磨中国民工的变态行为如下:抬树不准用杠子,不管树大树小,长短不一,都必须用肩扛。最缺德的是,年纪大的抬重的一头,年轻的抬轻的一头。个子高的抬顶端,个子小的抬中间。个子高的不准弯腰,个子小的肩不许离树,要是谁弯腰就被鞭子抽,个子小的要是脚离地他们就哈哈大笑。
这条又宽又直的路只修了一截就报废,因为日寇败退了。
遗留在羡多的军用刺刀
“广碉”(碉堡山头)
广碉是中国远征军为了观察敌机敌情而在羡多最高峰设立而得名的。远征军队下令各家各户打土坯,每个人头两个土坯,规格是长一尺,宽七寸,厚五寸。力大的可挑两个,力小的扛一个,送到四公里处的主峰。这个工程困难也很大,但为了及时把敌情报告指挥部,有力地消灭鬼子,再苦再累淳朴的老百姓都积极支持。碉堡建好后一直瞭望到抗战胜利,现在碉堡的遗址还在。
从这些遗址和小故事可以看出,羡多寨子,在滇西抗战中既承受了日寇的欺压,也对远征军的抗战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作为一个普通的村寨,他们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有时候只能祈求神灵护佑。于是又有了鬼神观念。
神秘寨树
滇西傣族过去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敬天地祭祖先,几百年前才信仰南传佛教。但一直以来,原始宗教信仰也并行不悖。
建一个寨子,不管迁徙到任何地方,首先要把“社曼”(寨神)香坛和“社勐”(勐神)的位置选好,经常祭祀。羡多寨供寨神的地方选择在臂弯山内侧的一个小圆山包上。据传说大家先找来“顿海”(榕树),备办香条纸火,大红公鸡,背好各种祭品和饭菜。先敬山神土地,地脉龙神。由德高望重有福有禄的老人先挖头三锄,再由其他父母双全的成年人把塘挖好。然后,老寨长(必须是姓万家人),沐浴穿戴整齐后,庄重地把树苗栽在撒了五子五宝的坑内,再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先培三撮土,同样由父母双全的中年人把土培好。
神秘寨树
传说这棵神秘的寨神树很灵验,过去经常有无数的白鹭鸶歇于树上,颇为壮观,被村民视为吉祥。既然吉祥而灵验,自然就有一些禁忌。几十年前,外寨有伤、病人要到医院治疗。经过本寨,一律绕寨而过,不准进寨。据说邻寨有一病人,在抬送医院过程中,因不想绕寨边,直接抬着病人进大门穿寨而过,结果出去没多远就头痛欲裂。知道冲撞了寨神,只好赶紧转回来,买了大红公鸡,一切牲礼香钱纸火请老寨长祈祷,请寨神原谅,赦罪开恩。随后又从寨边的田埂绕寨而过,才到医院得以治疗康复。
作为男权社会的一种观念,寨神香坛上禁止妇女上去,不然灾难就会降临到头上。对此妇女也自觉遵守,没人有意去冒犯。
到现在还有这些习惯:外出打工、上学都先来朝拜寨神树和土祖庙。求财才得遂愿,上学才会有大进步和成就。
如今科技发达,网络普及,男女老少都在玩手机发抖音,这样的神秘习俗还有人信吗?
只要不愚昧不迷信,一些习俗保存好,也是一分遗产。
参考资料
万明强兄所送《云南腾冲县荷花乡羡多简史》,荷花乡乡长殷玉明先生提供《腾冲市傣族村寨概况》底稿,万年财、杨学孝,杨春华等各位先生收集整理
2022年3月19日于云南德宏州芒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