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海外华人作家王威兄来泰国参加一个文学研讨会,我有幸与他相识,他来普吉旅游,两人愉快地在一起喝酒闲聊,知道我有金三角的经历,王兄想起一件事:我在1987年从你们云南西双版纳进金三角旅游,碰到缅共人民军的一个参谋长,他说姓蓝,也是你们傣族。
我头脑里“嗖”地闪出一个记忆,脱口而出:是不是叫蓝明武?
2016年华人作家王威兄(左)和我在普吉相聚
王威兄一拍大腿:对,对,对,好像就叫蓝明武,我当时只知道他是一个参谋长,你认识他呀?
我答:有过一面之缘,你如果有照片,传来我看看。
他回美国后从旧文件里翻出照片传给我。
果然就是同一个人!
我告诉王威兄:1992年左右,我原来的同事告诉我:你想做中缅边境贸易的话,去找一下老蓝试试,他是我们滇西傣族老乡。
说明一下,他是保山市的怒江坝傣族,而王兄写的“大理人”有误。当年我去找他时,他担任的是“缅甸掸邦东部民族民主同盟军对外联络部长”,没啥实权,或者看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吧,两人没有深谈,只泛泛地用家乡傣话聊了起来。经他简单介绍,知道他此前是人民军683旅参谋长,自己跑出来参加缅共人民军,即“裤脚兵”,因为作战勇敢,立功当了领导就不回国啦,林明贤率领他们脱离缅甸共,成立同盟军,和缅甸政府停战,划为“掸邦东部第四特区”,他就被调来当了对外联络部长。
滇西傣寨风光
他们这个姓,有写成”朗“和”囊“的,后来我在缅共老兵张来畇老师的相关文章里,看到有”朗明武“的记载,问了张老师,果真就是一个人,搞不清楚为啥要改成”蓝明武“
当年我就只和他见过一次面,以后就再也没有和蓝老兄进一步打过交道。突然从万里之外飞来一个和这个人相关的消息,倒也有意思。
随后王威兄把他发表在美国侨报上的旧文传给我,他很好奇:现在老蓝怎么样了?问我能不能打听到?
写故事的人最爱的就是这种奇人奇事,我马上通过西双版纳的弟兄们去打听。
不久反馈回来:老蓝曾经走私特殊商品进中国,被抓获,林明贤司令向中国求情,留下他的命,关了几年放回缅甸,现在身体还不错,不愁吃喝,有房子出租。
对照王威兄文中描述,老蓝当时说“人民军规定,军官可以做生意。“那时正是缅共人民军失去北边援助,自生自灭的他们开始做毒品生意;两年后就发动政变赶走缅共,经济建设逐渐从毒品贸易转型,不少掌握资源的领导都发了财,而老蓝显然没有什么正规资源,结果就走上了乱走私这种下下之策。估计数额不大,否则以中国法律之严是不会饶他的。
真可谓时也运也命也,祝老蓝身体恢复健康,安度晚年。
下面是王威兄2007年在美国发表的文章,老实说这格调就是当年内地人写西双版纳的路子,何况他写的是”金三角“,自然多少要以猎奇为主。但内容基本真实,是很好的一篇纪实文章。
有些插图是从张来畇老师的《裤脚兵》里翻拍来的。
1987年王威在缅北”遭遇格瓦拉“
遭遇“格瓦拉”
勐海,山间的热带密林中,破旧的长途汽车老牛般地喘着粗气,一个急刹车,挤成一团的各族老乡又开始骂了起来。污浊的车厢里,臭汗淋淋的我拼命把头探出窗外,边透气,边看看究竟。
司机停住车,指指我:“你,这里下了,自己搭个车往哈尼山寨去吧。”
荒凉的路口,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一辆肮脏的面包车裹着一团尘烟,摇摇晃晃溜了过来。我鼓起勇气站到泥泞的路中央,战战兢兢地挥着手。
司机在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恶声恶气咒骂了几句后,接过我递上的几块钱,又启动了引擎。
缅共人民军老照片
颠簸之极的车厢里,七八个人奇奇怪怪。那个浑身毛孔散发着浓烈酒气的黑矮男人,纹身处露出一行傣文图案。
我好奇地问“你是傣族吗?”
“屁!老子是傣族的爷爷!”他的粗野让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旁边一个装束像退伍军人许久未动声色的男人,用略似四川的口音开腔:“太过分了,注意点民族政策嘛。”
“呸!”“爷爷”吐了口黏稠的痰给“退伍军人”,“你他妈算老几呀!”
“我是这里派出所的!”“退伍军人”理直气壮地回应。
“派出所?哈哈,派出所在这里算他妈个什么鸡巴玩意儿!”“爷爷”边骂边玩弄起手中的户撒匕首来。
缅共人民军老照片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显然化外之地,天高皇帝远。
我悄悄把眼色递给“退伍军人”,何必在地头蛇面前吃眼前亏。“退伍军人”果然不吭声了。
“下了下了,这是巴达了。”傍晚时分,叼着香烟蓬头垢面的司机招呼我。
“不走了吗?”我问。
“没路可以走了,再走就出国了”,司机擤了筒黄黄的鼻涕冲我吼道。
我挎上摄影包,司机凑上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就住对面小饭馆,晚上没事,跟我去寨子里找女孩子吧。”
“什么?”我瞪大眼看着他。
他神秘兮兮地咂咂嘴:“中国的缅甸的、傣族的哈尼族的,小妹妹任你挑,奶子翘翘的,奶头红红的,一碰就出水,包你玩得再不想回家!”只说得我神情一阵痴迷一阵慌乱。
倏而,他哈哈大笑起来,语带鄙夷地:“我谅你们北京来的读书人也不敢呐!”说着,捏着小饭馆年轻女老板的纤腰,嘻嘻哈哈地消失在雨雾中。
王威在界桩
这个毗邻中缅边境的滇南山区小镇,准确地说更像个大村子。寨中以哈尼族为主,夹杂些其他民族,却绝少汉族。除了几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饭馆小商店,和我住的那仅有几间平房的小旅馆在路边外,整个寨子都建在山坡上。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个不停,使山寨笼罩在朦胧的雾霭中,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盛夏热带山区之夜,却是意外的寒凉。寂寞中,雨丝凄凉的流淌声,成了唯一的伙伴。半晌,对面的小饭馆推开了门窗,传来司机放肆的调情和吵闹。从窗角偷窥过去,只见那年轻的女老板,赤裸着上身,摇晃着两只硕大的乳房,同司机笑骂着对灌“黄汤”。“你输了!不许赖!”司机吼叫着扑上去,女人尖叫一声,两个黑影倒下去。一切又回归安宁。
此刻,我才感觉出几分陌生和恐惧,猎奇的兴奋荡然无存。
边疆山寨的夜晚来的那么早。我独自坐在竹椅上,望着黑洞洞的窗户,幽思奇想:在此寂寞之时,果若真有《聊斋志异》中那美丽的狐女樱宁青凤破门而入,该多美妙啊,我定会撕碎矜持,广而纳之------。
恰思绪零乱之际,陈旧的窗櫺被轻轻扣响了三声,我一阵大喜过望,一阵毛骨悚然。
“睡了吗?”一个浑厚的男性声音问。
我迟疑地打开四边露风的破木门,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外。
“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隔壁房间。看你像位外边来的朋友,闲着没事,过来聊聊天。”
缅共人民军老照片
这位邻居好相貌,红润饱满的面庞带着天生的笑意,健壮的身躯到处都洋溢着使不完的力气,浓密的络腮胡挂满了豪爽和阅历,炯炯有神的双眸闪烁着智慧和勇气。总之给人一种力量和安全的踏实感。然而最让我困惑的是他身上那件宽大的橄榄绿色美国野战服。
“东方格瓦拉”!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迅速作出这样的判断。
“我姓蓝,傣族人。”他开门见山笑眯眯地自我介绍。话音未落,一个穿军绿夹克的年轻人敲门进来:“参谋长,电话。”我望见对面小饭馆里,那司机举着电话掩住下身探出窗户,用力向这边招手。
“赵参谋,替我先陪陪北京的朋友。”老蓝嘱咐着出去了。
参谋长?------果然是“东方格瓦拉”!
跨过界河不算犯法
接过我充满问号的眼光,小赵坦率地告诉我:他们都是缅甸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军官。他本人原籍辽宁,老蓝是旅参谋长,云南大理人。因公务,刚从边界那边过来,明天就走。
接罢电话的老蓝,叮咛小赵,明天一早思茅军分区来车接他们。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同我聊起天来。
“你是中国人,怎么会成了缅共呢?” 老蓝笑笑没有回答,“你是当年跑过去的‘插队知青’吗?”他还是不置可否地笑着。
“德钦丹东死后,缅共的主席一直都是德钦巴登顶吗?”我又问。
“哦?就是那个老头子呀。”老蓝语带不恭地说:“过去偶然还能见到他,现在很少了。”
老蓝不无自豪地告诉我:“我们的战士每人每月只有相当于两元人民币的津贴,所以,说我们缅共人民军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军队一点也不过份。”
“现在同文革时期不同了,中国同缅甸关系不错,你们还有可能再用武装斗争来夺取政权吗?”
缅共人民军照片
老蓝听罢梢有点迟疑,眼中泛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淡淡的忧虑,继而凝重而坚定地告诉我:“就在上个月,我们部队还击落了政府军两架直升飞机!”
想起几天前,那两个傣族小伙子领我私闯缅甸时,在缅共“解放区”看到的人民军的散兵游勇们,随随便便挎着AK-47自动步枪的情景,让我不由自主地掀开老蓝的衣襟。他爽朗地笑将起来,拍着宽大的武装带道:“放心!我们现在身上连粒子弹也没有。”
“那你们怎么生存呢?”
“人民军规定,军官可以做生意。”他指指自己身上的美军野战服道:“我买这件美军野战服多少钱你能猜到吗?一千元人民币!”我吃惊地伸伸舌头,这在当时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了。“所以,要做生意啊。”老蓝微笑着。
“听说边境那边就是金三角,是毒枭坤沙的地盘,你们不会有冲突吗?”
“不会!”老蓝肯定地回答:“我们互不相扰,关系处得还很不错呢。”
当地马帮
共产主义者的革命和土豪劣绅的制毒贩毒,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和缅甸革命者的武装斗争,听起来像是语无伦次的臆语,风马牛不相及,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和有机融合,实在令人费解。只能说:这世界真奇妙!
门外响起了烹调的声音,飘进辣椒炒肉片的香味。须臾,戴着围裙的小赵参谋过来请参谋长吃宵夜。
我谢绝了老蓝的邀请,却留下小赵继续挖掘“内部参考消息”。、
小赵像老蓝一样,巧妙地回避了“你怎么会从辽宁跑到缅甸参加人民军”的追问。却在我“将来你们怎么打算”的问题下,长叹了一口气。
“中国已经不是极左时期,肯定不会再搞‘输出革命’,你们将来怎么办?”
他低声自言自语:“这个,缅共------,唉。”小赵慢慢地抬起头,呆滞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回家乡------,也许太晚了,还是得回家!可是------”,像是对深邃的夜空倾诉,像是对自己的躯体反诘。这里面有多少难言的苦衷和梦幻、理想主义的天国和现实处境的危机------。
不知何时老蓝已经站在门旁,用猎鹰般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小赵不安地站起来,“我去收拾碗筷”。老蓝用厚厚的手按住他,“我已经收拾过了。你坐吧,难得轻松地说说话。”
对面小饭馆又传来女老板的吵闹,“轻点,死鬼,你把我搞痛了------。”“多少男人都见识过,哪来那么娇气。”“滚回景洪城,到你老婆怀里找温柔去,这又不是你的家!”“别生气宝贝-----。”接下来又是呻吟、安静------。
老蓝和小赵,首长和下级,豪无羞耻地倾听着数米外的乡土“春宫艳调”,其忘情、凝神几达不知你我是谁,不知今夕何夕。
老蓝下意识地揩揩眼角,刻着人民子弟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坚毅脸庞,不露声色地装上又卸下那儿女情长,低声招呼小赵“休息吧。”
在帮我掩上房门的瞬间,他投过一丝深沉的微笑,浓密的络腮胡须上挂着的是雨珠还是------,无从揣测。
“老蓝啊,这儿的香烟可比思茅便宜呀。”------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传来人和汽车的喧闹。
游击队宿营地
我急忙披衣开门,只见两辆军绿色北京212吉普车停在路边,几个军人手里拿着刚从小饭馆女老板那里买的香烟,正同一身戎装的老蓝和小赵谈论着什么。
白茫茫的晨雾中,影影绰绰闪动着哈尼山民忙碌的身影,没有谁会注意几个军人的行为。
游击战指挥员的敏锐,让老蓝早就发现我在那里伫望。他过来握住我的手:“北京人,真高兴昨晚有机会和你聊聊。军分区来人接我们了。以后我会到北京去看看的!”
“同你合影会有麻烦吗?”我小心地问。
“同北京来的记者合影,对我们是很奢侈的事啊。”
吉普车启动了,我向前追跑了几步高声喊着:“我要把照片寄给你们!”
蓝参谋长从车窗探出头,红润饱满的面庞依然带着天生的笑意。他挥动着大手比划着:“------寄到------信箱------”,断断续续,再也听不清。
吉普车消失在浓重的哈尼山晨雾中,远远的,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刻意的长鸣,在山谷久久回荡------。
跨过一个世纪,迈过半个地球,纽约的公寓大厦里,我取出蓝参谋长那至今仍无从寄出的照片,历历在目地再现出二十年前哈尼山寨之夜和“东方格瓦拉”的风采。
蓝参谋长,小赵,今归夙何方?
解甲归田、返还故里、重温家庭?壮怀激烈、就义沙场?还是一方毒枭、占山为王?或者建立起一块封闭的乌托邦理想社会?
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