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族”或是江西人?三棵桩李家的变迁看现代云南边疆的民族融合

文摘   2024-09-28 16:26   泰国  

三棵桩是西双版纳景洪市勐旺乡一个最年轻的小山村,年轻到他们刚建寨我就去过;说它小,当年刚建寨时只有三姓人家,10户;到目前是33户,136人,虽然翻了两倍,其中有部分是新增加的外来户;总之还是小村寨。

但他们居民也有较悠久而模糊的历史。

因为我和他们之间有特殊感情,几十年来一直记挂,最近旧地重游,见证三十多年来的变化,特写此文供读者一阅,带大家看看云南边疆最边远的山村是什么样子。

还是要说明:这不是任何科目的论文,只是个人真实见闻的流水账。最多算个乡村野史;内容真实,但作者见识有限,一些观点和结论未必准确。

从右到左,老大到老八,三棵桩李家伉俪合影

一.齐刷刷八个儿子的大家庭

本文主角李家有点特别:整整齐齐八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从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跨度二十多年。这种出生结构,在重男轻女的过去,除了用“祖坟埋得好”,没法解释。

李家是三棵桩重要组成部分,1988年刚立寨时,八兄弟已经基本分开,老大,老四,老七,老八在三棵桩,老三在普文大窝塘;老五在景洪工作;老六在勐旺工作。

等于八兄弟有两人靠领工资吃饭,六人靠种地过日子。

八兄弟后代却又生得比较平衡,而且走出去更多,和其他地方其他民族互相通婚更是常态,也就没有谁会去注意民族成分。这是西双版纳各族关系的写照。

他们第二代的子女男女比例基本平衡,以每家3-6个子女计算,30多人;第三代则是每家大概2-3个子女,近百人;第四代情况略。也就是全家按四代同堂来算的话,近三百人左右。

三棵桩景色

二.他们祖上来自哪里

他们对于祖上来自哪里,有两个版本,一是“江西李”,来普文山区落脚,到父亲这辈已经有六代。如果以30年为一代,他们父辈立家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往后推180年,则大抵在清朝乾隆年间的十八世纪六十年代。那时清朝已经在澜沧江以东的“江内六版纳”实行改土归流,设普洱府,辖宁洱县、思茅厅、他郎厅、威远厅(以上属现在的普洱市)及车里宣慰司(今西双版纳)。简称“一县三厅一司”。逐渐结束了版纳傣族土司自己管理这片广大土地的局面,不少内地汉族进入今版纳边缘的普文,勐旺,易武,象明等地山区。

所以“江西李”的说法有依据,而没有明确的家谱记录,说明他们是普通的内地农民,没有多少文化。

二是目前政府认定的民族成分“基诺族”。

勐旺山区补远和吊井等地有一些自称“本族”的人,有自己的民族服装,自己的语言,但又能说汉语;1979年国务院批准基诺族是单一民族后,勐旺普文的“本族”也划归基诺族。

“本族”在云南其他地方也有,有的被划为彝族,佤族等等。我个人认为,所谓“本族”,应该是通点汉语的少数民族的自称,大概是“本地族”之意,因为这个称谓太模糊,不能作为单一民族的族名,所以在搞民族识别时,专家和工作人员就根据他们的语言和风俗等特点,划到不同的民族。他们原本对自己的历史就很模糊,只是一些传说,自然认可政府给划定的民族成分。

勐旺基诺族还是有地域差别,补远的比较纯,基诺族语言和风俗保存得较多,说出的汉话也带着比较怪的语调和有些含义不清的词汇;而大平掌村公所的吊井,三棵桩,大平掌村的基诺族说出来的汉话就是纯正的思茅普洱方言。他们甚至会拿“补远人汉话”来调侃。但这不等于歧视,因为双方通婚,互相来往根本没有隔阂。

西双版纳州景洪市勐旺乡大平掌村公所简况

这只能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大平掌和吊井,三棵桩的不少村民,是由汉族变为基诺族的。

1990年我在大平掌搞种植业,喜欢和村民聊天讲古,记忆中有个村民讲到他们先祖来到勐旺,和当地摆夷(傣族)发生冲突,有个傣族武士会法术,刀枪不入。最后他们家有个能人得到高人指点,在打斗中用刀子从傣族武士的肛门捅进去,把他杀死,才立住脚。但因为坝区太热,经常生病,呆不住,只能居住在山区。

“坝区太热呆不住”,是明清时期许多内地人来到云南较热的傣族地区后,没办法在平地建村立寨,大部分只能在山区生活的主要原因。是故,历史上内地汉族把傣族地方称“瘴疠之地”。

生活在山区的少数民族,特别是人数较少的基诺族,傣族土司一般都不会来认真管理。只要山区不闹事,那些生活简单,性格潇洒懒散的傣族土官们不会跑到山里来发号施令,而山民把打到的猎物抬到土司府进贡,还会受到优待。所以基诺族等山区民众一般只有少数人会傣语。

等内地汉族来到这些山区,带着比较先进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和当地“本族”和睦相处,“本族”就很自然地学会了汉语;而有悠久文化传承的汉族老百姓,哪怕自己也不识几个字,也很乐于承担“教化夷人”的义务。久而久之,当地“本族”在接受汉族一些故事时,也通过自己的习俗,创作出新的传说。

基诺族尊奉诸葛孔明,我个人觉得就是这种情形。传说基诺族的祖先是孔明南征部队的一部分,因途中贪睡而被“丢落”,进而以“丢落”附会为“攸乐”,这就是“攸乐”一名的来源。这些人后来虽追上了孔明,但不再被收留。为了这些落伍者的生存,孔明赐以茶籽,命其好好种茶,还叫按照他帽子的样式盖房。基诺族男童衣背上的圆形刺绣图案,据说是孔明的八卦,祭鬼神时也呼喊孔明先生。

诸葛孔明的故事,我同样在一个普洱来我工地劳动的中年人那里听到:

孔明和傣族先人打仗死人太多,双方决定用比赛来定输赢:按照箭射的远近占地盘!孔明让傣族首领先射,没有射多远;随后是孔明射,他有神助,张弓搭箭往南边天空上射去,箭一下子没了影。傣族首领吓坏了,带着族人就一直往南边跑。

这个传说从汉族神话角度解释,傣族为什么不断往南迁移的道理。

诸葛孔明在云南是神一样的存在,其用怀柔政策经营南中成功,对后世云南发展产生了深远的积极影响,以致于云南各地汉族都有许多孔明传说,“孔明山”甚至在缅甸掸邦果敢和佤族地区,都有。

有不少云南土著民族,甚至包括部分缅甸人,都说那位被孔明抓了七次又放掉,勇武莽撞的孟获是他们祖先。

因此基诺族创作出和孔明有关的传说也就不奇怪了。

三棵桩附近的乡村公路,有了这条路,基本风雨无阻啦

三.他们几百年来的生存环境

环境能改变人。内地人来到普文勐旺山区,田少坡陡,山高林密;他们在江西老家也许原本只是耕田种地的农民,无非比云南少数民族多些见识,会讲故事,在生产管理方面更会盘算。但几代人一直在大山里生活,甚至刀耕火种,狩猎采集;交通闭塞,接触不到外界。慢慢也和当地民族的生活方式差不多。

只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大民族进取心鼓励着他们这些后代为改变生存环境而做着各种尝试。

根据三棵桩极简史介绍:1970年,部分村民从普文老吊井(字面理解,井都吊着,足见坡陡)搬到勐旺的救国梁子,被称为新吊井。这里地势稍低,离河水近,较易开发。而1988年有十户人家又新开辟了三棵桩这个小寨子。到现在,政府有了更大的能力,凡是在高寒山区的各族民众都被统一安排到交通便利,更易开发和管理的地方。

三棵桩人算是走在了前面。

三棵桩极简村史

1988年他们刚从吊井搬下来不久,我就跟着李大叔的大女婿阿四翻山越岭走了半天的路,来到这新寨新家:一个还泛着红泥浆的山顶平地上整齐地分布着10户人家,都是茅草房。

1990年李大叔家盖起了一栋两层的瓦房,住宿条件改变,其他几家也盖起来瓦房或铁皮房,寨子的路面也基本板结,不再有泥浆。

但是大平掌甚至整个勐旺区(现在叫乡),道路交通还是全景洪县最差的,那是旱季灰土飞扬,雨季只有拖拉机才勉强爬得通的盘山土路。交通落后阻碍着整个勐旺的发展。

“种什么都卖不得吃!”是当年大平掌,三棵桩人最无奈的一句土话。

旧时代的山区生活,以种旱谷地为主(和刀耕火种差不多),又靠养牛养猪鸡,打猎采集;劳力强的人家,“只要天上有飞的地下有跑的,饿不死。”也就是勉强能维持生存。遭遇天灾人祸生疾病,基本只能听天由命。

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变化是把农民组织起来,散居于山山岭岭的村民被组成合作社--生产队,有了“社员群众”的称号,有了集体意识。

但是三十年折腾下来,“贫穷落后交通闭塞”的状态没有改变,无论从哪个村子去勐旺街,都要走半天山路,买点东西都要靠背篓和麻袋。山路窄不能挑,只能靠头和肩把背带撑起来!身负重物走在野兽出没的山路上,有多艰辛没有亲历者根本无法想象。

艰苦的环境把这些山区朋友锻炼出坚韧性格,以致到九十年代初我和他们相处时,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说出“不远,一小下下就到”,我都要马上按几小时,几道山梁几道坡来计算。否则你走一半精神就会先垮。

真正发生变化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

政府扶持开发万亩茶园,再把水泥路修通到大平掌,村里村外,水电充足,大企业和银行投入不少资金,靠天吃饭,盘田种地,用松枝来照明的农民,才初步改变了命运。

到目前各种农业机械应有尽有,干活不再“累得皮塌嘴歪”。

不少家庭都有轿车和农用车,半小时到勐旺,一个小时到普文。不管什么农产品,大卡车顷刻进来,很容易就能拉上高速公路。

摩托车则是上山下地的代步工具,仗着路好,到几百米以外的地里摘点菜都不愿走路了。

李大叔的大外孙在景洪结婚

四.后代的变化

时代在进步,农民的处境和观念自然也跟着变,这无须哪个来指导。

以老大李大叔家为例,有三女二男,长女和我的朋友阿四结婚,阿四是哈尼族,他在勐旺朋友多办事能力强,算是李大叔家重要的成员。目前两口子都已经退休,在景洪居住;他们有一女一儿,两个都已经在景洪工作和生活,讲的都是标准的景洪汉语,民族成分是报哈尼族或基诺族,只是一种标志。

李大叔大儿子和本寨牛家姑娘结婚,据说牛家祖上是比较纯的基诺族,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已经大学毕业有工作,一个在昆明,一个景洪。同样已经是讲那种没有带土音的汉话。

二女儿嫁老黄寨,家有大片茶园,还有茶叶加工场。三女儿嫁本寨,目前在景洪打工。子女都已经成家,几乎都在景洪。

最小的儿子在勐旺工作,四个哥姐都基本有一儿一女,只有他儿子是独身子女,目前还在读大学。

值得一提的是,李大叔第二代五个子女最多只读到初中,第三代基本上都是大中专或高中生。

李大叔其他七个弟弟的后代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第三代的孩子,你再去给他们讲三十年前十岁孩子背着一袋米翻山越岭,汗流夹背到勐旺读书,根本想象不出那种情形。

李大叔大孙子

五.今后的路要走到哪里

三棵桩因为有种植基地,交通便利,农民温饱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过得安逸。但是要更进一步往前发展,就比较难了。

寨子里部分学历不高,也没有更多谋生手段,不愿意到内地打工的大龄男青年,还有几个找不到老婆。而姑娘却不愁嫁。80,90后,男多女少,这里也不列外。

坚守在老家三棵桩的代表人物,李大叔大儿子阿昌和我也很熟,他有30亩果园和10多亩茶地。整个三棵桩有1475亩茶园,还有橘子园,坚果园,短期经济作物,条件是很不错的。

“收入过得去,但也发不了大财。”阿昌总结。

我问他这么多种植园,盖那么多和城里别墅一样的好房子,有欠贷款的人家吗?

他回答:有的,但也不多。

那些有贷款人家的看法是“有种植基地担保,不会有人来追帐,不怕!都垮了产品卖不出去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阿昌们担心的是老了的处境。

“哥呀,等在景洪工作的儿子有娃,老伴去帮他带孙子孙女,我就是孤寡老人了。”阿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我。

“守着空房子的孤寡老人,这是许多中国乡村的实际情况。兄弟哎,你这情况算好的啦,不愁吃喝,寨子里亲戚伙伴还不少,真有什么发生都能及时互相照应。”我回答。

尚在壮年的阿昌考虑到独居问题,他母亲正好是这种情况。李大叔几年前去世,78岁的李大婶在老房子里独居,她耳不聋眼不花,能做家务会打扑克。但是让一个老人“独居”,子女心里都难免纠结。可是让她去阿昌家住,景洪和大女儿女婿家住,或去勐旺小儿子家住,都有足够的房间,也不用她干家务;以各家的情况,根本就不存在养不起一个老人的问题。但老人住不习惯,关键是她舍不得离开那住了35年的老家,从茅草房变成磁砖地板,卫浴齐全,厨房电气化,场院绿化得如小花园的家;她熟悉那里的味道,闭着眼睛能踩准所有脚印。离开了这里到子女家吃住,感觉自己成了被养着的废人。

李大叔小孙子还在读大学

于是子女们只能顺其自然,在院子里安了摄像头,能随时观察她的行动,她要做家务随她,不做重活不摔倒就可以。

不愁吃喝,家有大房;但没有足够的人口,房子多了也不值钱哩。

“三棵桩”的名字是根据附近有三个小山包来命名。云南多山,勐旺更是山岭连绵,一个小山头,在山民眼里真就是一个“桩”!

据说懂点风水的人看了断言:把这小山包推平,就是一个饭桌的形状,所以不愁吃。

天下太平,不分汉族和少数民族,都能和睦相处。

把路修好,少折腾,不用哪个来指导,各族老百姓日子就过得顺心,何须愁吃?

祝愿三棵桩前景更好,人丁兴旺!


布南温说老实话
用说老实话的方式讲述中国和东南亚的古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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