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农历2月20日,那春水灌田到处生机勃勃的早晨,曼董和曼允核两寨的男子汉们,谁也没有料到今天会是个死伤几十人的血腥日子。
那天下午一场两寨几百人的械斗,造成5人不幸死亡,几十人轻重伤。
事后和好如初的两寨人回忆起来,都不约而同地感觉那个春天充满各种诡异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彼此都觉得是对方挑衅了本寨,不打一架这个气就憋着难受。
曼允核现在景色
两寨阡陌相连,山水互通。曼允核是傣寨,属于腾冲县,来得更早,因为建在一个传说中的悬崖古城遗址旁,所以名“允核”,翻译成汉语就是“岩上的城”;曼董是汉族寨,属于梁河县,建寨不到两百年,但是有街子,发展得比较快。
两寨历来和睦相处,没有什么隔阂,互相通婚的也不少,因为此地坐落于傣族和汉族地方的交汇处,当地傣族近代以来接触汉文化比较多,所以两寨之间基本没有语言和习俗上的障碍。
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矛盾开始出来了。
左边田野就是当年流血打斗的地方
傣族性格温和,总体来说不好战,面对战争,能躲尽量躲,集体反抗的事比较少。
但面对村寨利益,却又显得毫不退缩。
两寨爆发矛盾的原因一是人口增加特别快,那时正是全国生育高峰,两寨青壮年白天在生产队出工不出力,晚上开会和学习都比较无聊,而谈情说爱唱山歌都是被批判的四旧,所以只有造人活动才有趣而不被禁止。因此每个寨子的巷道里都是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二是粮食产量不高,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这里不讨论,反正产粮地区粮食紧张也是那年代的普遍现象。
这样就导致争山抢水事件经常发生。资源紧张就会互相抢,这是人类冲突的古老规律。
一开始,先是为了水,两寨共用几条水渠,互相堵水口是常态,趁对方不备把水都引入本寨水沟,那叫“偷水”;一方过来又把水堵回己方的水沟,这边去论理,吵架到动手,就上升到“抢水”。
随后就是争山,具体讲就是为柴火,土改时划的两寨山林分界线有几处比较模糊,那时木材需要量不大,双方都不当回事。这个时候普遍要把茅草房改为瓦房,两寨都建了砖瓦场,那突突突直冒黑烟的瓦窑,要烧掉一垛垛的木柴,比全寨平时的生活用柴超出好几倍。大片的树林被砍倒,这下子山林变得越来越有价值,双方于是开始寸土必争。
以前互相去对方的山林放牛牧马,顺便拿点柴火都无所谓,这个时候就不行了,被发现了就要把牛马或砍柴刀扣下,对方必须拿钱或谷物来赎。结果冲突越来越频繁,曼董人发现,一旦动手,大部分是对方占便宜,原因是曼允核人会拳脚和棍术的多,打起来己方往往落下风。
憋着气的曼董人开始在街子天堵截曼允核人。只要曼允核的男人来赶街,曼董的青壮年就要去找茬,占有地利之便,打起来曼允核人肯定吃亏,只好忍气吞声离开。个别胆小的曼允核男子再也不敢去曼董街,而是去更远的肖庄街。
也有不信邪的。刀有能就是其中之一,这人当时三十来岁,身材健壮匀称,150斤的稻捆挑起来行走如风,还是曼允核有名的武术师之一。这日是曼董街子天,他一个人甩着空手大摇大摆往街子走去。曼董街的好汉齐文,齐武弟兄俩,闻讯约了几个青壮年直奔街子而去,见面也不搭话,弟兄俩从左右两侧直接用肩膀去撞刀有能!
结果双双被弹了回来!
众人发一声喊,立刻就近找棍棒和捡石头准备围攻刀有能。
说时迟那时快!刀有能一个虎跳落在附近小吃摊边,把摊主那根结实的扁担抢在手里,又一个箭步来到街心,将扁担舞得呼呼直响,没人敢近。
齐文齐武带着人远远地用石头和土块向刀有能身上砸。
整个街子哑了声,上千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打斗现场,就见刀有能手挺扁担,灵活地躲避着砸过来的石头和砖瓦块,沉着地倒退着向街子外走去。
曼董整条街的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刀有能在齐文齐武等人追击下,毫发无损地从容撤走。
这个事给曼董人的刺激比较大,齐文齐武当年旱季就找到勐横一个武术水平最高的傣寨,利用会烧砖瓦的技术给该寨烧了几窑砖瓦,不要一分工钱,只求该寨最好的武术师来给他们教各种棍术和拳术。学成回来又给本寨许多年轻人传授。
曼董人练来练去还是觉得棍术水平和曼允核人有差距,大家最后琢磨出绝招:连枷可以对付棍术!
连枷原本是打荞麦的农具,稍一改装就是打斗的厉害武器
这是一种农具,他们打荞麦时常用,舞打得非常熟练,只要稍微改进,比如接上铁链或铁环,就是厉害武器。于是拿来操练,果然威力无比,其特点是稳准狠,指哪打哪。
这个消息也传回曼允核,有人拿来操演,双方一对打,棍术吃亏!
真实打架靠的是杀伤力,而傣族棍术在很大程度上观赏性更大于实战性。
曼允核人不种荞麦,没用过连枷这种农具,临时来练显然很生疏;而曼董人常用这长而沉的东西,非常趁手。
双方武器一对比,曼董人占上风,信心大增。
曼允核人知道自己棍术的短处,十几个武术师暗暗研究对策,一般人都不知道,曼董人也不知道。
双方都暗中准备着,谁也不知道爆发点在哪里。
1971年春,田里到处放满了水,这是春耕季节,再犁耙两遍,就可以栽秧了。
这正是用水最紧张时节,两寨抢水进入白热化阶段。
3月16日(农历2月20日)中午,曼董人经过充分准备,近两百人向曼允核发动了进攻。大部分人手持连枷在一个有点水的放牛草场列阵准备,小部分人冲到曼允核寨子附近搦战叫骂。
这是一场中世纪的战斗。
曼董人直接在曼允核旁边打杀田里鸭子,捣毁水碾房的围墙,还把留在田里的犁架砸坏。
见没人出来,又吼骂:“曼允核的胆小鬼,快出来送死!”
“你们再不敢出来以后就穿女人裙子去上街。”
随后又指名道姓地吼:“刀有能,出来!”
旁边马上有人接话:“他已经死了。呜呜,我那可怜的有能儿呀,你死得太早啰,你爹我还没有打你呀。”
曼允核人早有准备,这场械斗迟早要打,此刻看到曼董人打到寨门口,立刻敲响了锣:“噹!噹!噹!”
所有在家的一百多号青壮年男人全部出动,妇女儿童则都躲进了家里,特别妇女不准出来,如果冲撞了去打仗的人,被认为不吉利,可以用棍子直接赶打。
冲出寨子边列队的曼允核人绝大部分手持棍棒,极少数人扛着古老长矛。傣族村寨械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打群架所用武器以棍棒为主,讲究的是输赢,尽量避免出人命,用刀矛容易至死,罪大。
这时曼允核的汉子们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用石头瓦块直接在寨子边回击,同时叫骂:“有本事就冲过来!”
这样双方你来我往打石头仗,打烦了各自收兵。这种打法伤害不大,但不解决问题。
一种就是直接冲到草场械斗,拼个输赢。
曼允核人选择了后者。
按平时训练,刀有能等武艺厉害的十来人冲在最前面,随后是胆大武艺一般的人,再最后是十七,八岁小伙子,或胆小的中年人,负责救护受伤者。
曼董人看对方出来,边骂边撤,来到一段更狭窄的路面,正好是下午风吹向曼允核的队伍,路两边的曼董人立刻把一包包的“六六粉”(那时很普遍的一种杀虫农药,毒性较大而呛人)抛撒向曼允核人,同时如雨的鹅卵石和砖头瓦片向对方人群砸去。
曼允核队伍用袖子擦着眼,鼻,口,躲避着石头砖块,急速向草场冲去,不少人受伤。
以逸待劳的曼董队伍立刻舞着连枷迎了上去。
“哄吭!劈噗!”一阵乱响,双方战在一起!
十分钟左右,胜负立见,曼董的齐文,齐武和其他三个最能打的好汉倒地,其他人见状,不敢再恋战,倒拖着连枷纷纷后撤,在旁边用石头和砖瓦攻击的人也不敢围过来,转身就跑。
曼允核人追了一小段就赶紧往后撤,互相搀扶着受伤者慢慢回到寨子。
最后结果是曼允核轻伤四十多人,重伤十来个,主要是被石头和砖瓦砸伤,或被六六粉呛伤;而曼董受轻伤三十来个,死亡五个。
整个下午立刻被一种恐怖气氛笼罩在两个寨子的上空。
曼允核人传说曼董人要抬着死者来复仇,没有受重伤的人立刻在寨子边手持武器等候着,随时准备再打。
而曼董人也传说曼允核要乘胜来烧寨子,有人把火药枪都抬了出来,在寨子边严阵以待。
所幸这消息立刻传到公社和县上,那时整个社会已经从前几年的混乱中逐渐稳定下来,各级成立了革委会。
梁河和腾冲两县革委会连夜派出工作组进驻两个寨子,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随后双方进入打官司拉锯战,曼董人坚持杀人偿命,不抓几个曼允核凶手去枪毙,就不安葬死者。
曼允核坚持是曼董人来主动进攻,他们只是反击,那五个人不是被打死,是伤后倒地,被水呛死的,你们不来救怪谁?我们受伤的人比你们还多。
扯了半年的皮,五具棺材放在草场上,阴森森的,两寨村民都远远地绕着走。
最后多次协调的结果,曼允核被抓去五人,各判了三到五年的刑,曼董五个死者才入土为安。
这五个去服刑的村民,曼允核生产队一直按每天12分工分发给他们家,这比强劳力的工分还高两分。
两寨最后坐下来和谈,在县和公社领导的督促下,有争议的山山水水问题,双方各让一步,还制定了不少防止冲突的条款,矛盾被压了下来。
但曼董人心里还是不服,他们明知道去服刑的五人根本不是真凶手,个别人本身就是打架都不敢冲上前的胆小者,只是家里劳动力多,或者为了提高家人在寨子的地位而出头顶缸。真正把齐文,齐武等人打翻的是刀有能这些人,然后其他人在混乱中趁机补棍把倒地者打死。
但自己寨子主动去进攻也确实是事实!
又过了几年,社会渐渐开放,刀有能参与边境走私,被警方锁定,去抓他那天,请公社民兵协助,一个民兵是曼董人女婿,大家都穿着便装,来到刀有能劳动的菜地,叫他过来谈点事,刚走到路边,这民兵掏出从武装部长那里借来的手枪,从背后直接对着他大腿就是一枪。
倒地的刀有能破口大骂,那民兵笑笑:“你太厉害,动起手来我们几个都干不过你呀。”
警方责成公社严厉处分这个民兵。
刀有能伤好后被判刑三年。
刑满释放后已经是改革开放年代,社会生活丰富多彩,在一次少数民族运动会上,刀有能上台表演棍术,据说还获奖。
如今两寨居民比当年增加了一倍多,公社已经改成乡和镇,那场流血械斗的地方都盖上了钢筋混凝土民房。
山林茂密,水源充足,很多年轻人外出工作或打工,攒得的钱又拿回来建设家乡。
两寨眼看都要连在一起,关系融洽得和一个寨子差不多,再也不会因为争山抢水而动武。
对于当年的流血械斗,两寨也不避讳。
参与打斗的老人们都感叹:当年为那点事就互相打杀,都是因为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