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帮特务,是上个世纪50—80年代,我们云南边境地区对活动于缅北和金三角的台湾情报人员的称呼,他们有些是真正情报人员,而更多的是缅北华人和边民为赚钱而当情报贩子。以下是我的亲身经历。
缅甸掸邦景栋
他的邻居曾经是情报贩子
1993年夏,我拉点货到缅甸掸邦的景栋出售,住在张大哥家里,是干部学校的学员推荐给我的,说张老板是他哥,人很可靠。
这是景栋郊区的一个傣族大寨子,总体看生活状况不错,傣族有田地还可以做点买卖,而几家没有田地的汉族都是做生意的老板,房子明显比傣族的好。
国民党残军在金三角训练的老照片
张大哥发现我有事没事总爱和他家旁边的汉族邻居聊天,于是非常严肃地对我提出了警告:
“老师,我要老老实实和你说清楚,这地方是乱窜不得的,你是我弟弟的老师,我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坏事才敢接待你,从另一方面说,你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咋个和我兄弟说得清楚?”
一向随和的张大哥摆出谈心的架势定定地望着我,没有拉下冷脸是说明他涵养好,为人热情客气。这是缅甸掸邦做生意比较成功的汉族大小老板的普遍性格。
掸邦景栋
我猜出张大哥下面的意思:你不要给我乱接触陌生人,万一稀里糊涂进了贩毒组织或者危害中国的什么情报组织,那不是要连累我弟弟吗?
我马上解释:“大哥,我知道的,不会乱来。我这个人可能和所学专业有关,到哪里都爱做社会调查,喜欢接触各阶层的人物,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文化习俗。”我坦然的语调让人觉得就是个下乡搞社会调查的教师。
他严肃地说:“来这里就要好好学做生意,搞什么社会调查?这里有什么文化?读书人都没有几个,老百姓能安心吃饱饭就不错啰。你刚才去他家闲聊的李老板,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吗?算啰,我也不好多说,他和我是好邻居。我只告诉你,十几年前他会拉着一驮一驮的传单去到中缅边界,丢在山沟里又回来找情报站的人领赏金。当然啰那也只是讨生活的一种手法,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听到“情报站”这几个字,我心里还是嗝噔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在田埂下掏黄鳝洞却抓到蛇一样浑身不自在。
“情报站”我很快就联想到“蒋帮特务”,这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警惕的坏人。
掸邦景栋
记忆中有关“敌特”的故事也像电影似的一幕幕闪现出来。那时在缅北活动的蒋残军作为一支偏师经常骚扰我们云南边境一带,所以我们从小就受到“防匪防特”教育,随时都瞪着警惕的眼睛。
而这些敌特分子有时确实就在身边。
1969年曼牙寨一个青年去缅甸讨生活,被收买,带着土炸药就回来搞破坏,本来准备在半夜去炸他们寨子的小水电站,见有民兵站岗,不敢行动;又转到一个没人把守的供销社,把炸药安放好,用烂布条接上引线,搞出很土的“定时炸弹”,他把布条点着就往边境线跑。
残军老照片
幸亏他的“定时引线”烧得特别慢,被早上起来犁田的一个村民发现,用脚把引火线踩熄,飞跑去报告给民兵排长,附近几寨的武装民兵闻讯立刻行动,一边报告部队边防连,一边就分头去追。那时通讯落后,且我们盏西那带的中缅边境山高林密,如果他熟悉道路或体力好,应该是追不上的,但他已经沾上毒瘾,体力不支,只好去景颇族家讨吃要喝,被部队和民兵追上,抓回来游街示众,然后判了15年刑。
而曼冷寨经常跑缅甸做买卖的一个瘸子,曼炳寨的弟兄俩,也是十几年前才被抓的,都是出卖情报。
我的大姐夫是某边防连的副连长,被傣族朋友将签了他名的《云贵民兵》杂志偷出去卖给情报站,内线将这情报传回来,安全部门马上介入调查,虽然最终证明他是无辜的,但是因交友不慎或者说警惕性不高,上级原本提拔他的计划自然搁置,只好转业到地方。
我参加工作后,姐夫对我告诫最多的就是,头脑要清醒,特别注意不要和境外的人拉拉扯扯。
残军老照片
最近一次特务案件是80年代初,西双版纳一个傣族演员参加出访泰国演出团被收买,回来就拍了几张大桥和办公楼照片卖给对方,被抓获判刑,稀里糊涂当了特务。
想到这些,头脑马上冷静下来,自己现在虽然退职当个体户搞社会调查,来到境外居然就大大咧咧地忘了“警惕”两个字,确实不该,于是心里感激着张大哥的提醒,决心以后不再乱说乱动。
随后我对张大哥说:“我以后会注意的。不过现在两边已不再作对,国内台湾同胞去老家经商投资的很多,你们这边情报站应该没有多少事可干吧?”
“没有什么情报可以买卖啰,只不过你是读书人,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应该是明白的。这里是你们说的金三角地区,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什么怪人都会碰到的。”
1995年在泰北,后排左二是台湾来的老师,不是特务,是来支教
他是大陆情报组的人
1996年我已经在泰北大谷地教书,这天从缅甸来了个姓杨的老师,穿着得体,对人礼貌周全,一副很有教养的形象,和我这土性格形成鲜明对比,相处熟悉后,大家免不了互相聊过去的经历。
有次杨老师聊起过去工作时谈道:
“我们已经把木姐到湄缪的各种线都搭好了,人员都安排好,结果台湾那边来的人撤了,把我们丢下不管。”杨老师讲到他参与情报站的事,透着某种失落:“人员是分等级的,台湾来的根本不懂我们缅北的情况,什么都靠我们,但是拿很高的固定薪水,而我们只能靠实际工作成绩来领奖金。”
残军老照片
“工作成绩怎么核定?”我好奇地问。
“有很细的标准,比如拍到照片,拿到报纸杂志,内部情况,等等。”
“《云贵民兵》那种杂志能卖钱吗。”我忘不了姐夫被朋友所坑这个事。
“这个杂志那时比较值钱,从中可以看到边境线的民兵装备情况。如果我们工作出色,会被招去专门培训,那就有可能被任命为组长站长之类,就可以领固定薪水啦,现在什么都落空了,”
我“哦”了一声,感觉有点别扭,不好再深谈。
1996年初泰北学校老师野炊
庆幸泰北的国民党三,五两军早已经淡出政治,我们这些中国来的老师也不会被怀疑为“G谍”而受审查。那么这个在我眼中是“敌特分子”的杨老师,现在也只是一个来泰国讨生活,靠教书度日的普通老师而已。
1997年初我转到另外一个寨子教书,在一次家访时碰到一个学生的爷爷是国民党老兵,忍不住和他聊起来。老人姓王,临沧人,还保持着很纯的云南土音,他撸起袖子让我看纹在手臂上“反G抗俄”几个字。
“您和那边打过仗吗?”我问他,从他年龄来推算,五十年代初李弥进攻云南的那次他二十多岁,正当年。
这里面的士兵大部分应该和我见到的王大爹一样,当兵就是为了谋生
“没有打过,我是后来跑出来生活没有着落才参加这支部队,主要负责保护在缅北的情报站,没有被派去进攻内地。”王大爹笑眯眯地讲故事:“听那些有经验的老兵悄悄告诉我们说,进攻内地,碰到G军不要紧,他们优待俘虏,打不赢赶紧投降就没有事,千万不要碰着民兵,被那些人抓着要往死里敲。”
我听着有趣,没有刻意去纠正王大爹的某些表述,那是他们的习惯,反正我们云南边境的老百姓也称他们为“蒋残匪,”嘴巴仗互不吃亏,何况我现在是在他们的地盘谋生。他所说的故事是指中国那边正规军优待俘虏,而民兵抓到他们会往死里打。
当过小特务的杨老师就在这照片里
这是因为,少量摸进我们云南边境村寨骚扰的残军人员,他们往往只敢偷烧那些没人把守的谷堆(一般傣族收割好稻谷会堆放在田里个把月,冬天干透了才脱粒),或砍死在山上放养的耕牛,然后报个“破坏匪区生产”的成绩,所以直接受损失的就是这些村寨的老百姓,民兵对他们恨之入骨,抓到“往死里敲”就不奇怪啦。
历史像水一样不停地往前流动,我到泰北的九十年代中,这里的残军已经归顺泰国,大部分人都有泰国公民证,坚持办中文学校保持中国传统,安居乐业。
曾经当过“蒋帮特务”的杨老师,当过“蒋残匪”的王大爹,他们过去所作所为无非是一种在异国的谋生手段。现在我们相处都很友好,没人去谈论政治话题,大家以中国同胞的身份很自然地和平相处。让人由衷感慨:“和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