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藕香榭那边小戏子演习的音乐声起,箫管悠扬,笙笛并发。这简直就算神仙一般的生活。贵族人家真会过日子,吃饭还有音乐佐餐。因藕香榭离缀锦阁有一定距离,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使人神怡心旷。更增加了欢乐气氛。
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就他手内吃了两口。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说今天着实有趣。
贾府有自家的乐团,箫管悠扬,笙笛并发,神仙也不过如此。刘姥姥当然没享受过这种生活体验,刘姥姥真是醉了,忘了年纪和身份,借着酒兴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跳起了街舞,宝玉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对刘姥姥的行为艺术,宝玉怎么能懂,黛玉怎么能懂?
黛玉随口说了雅谑的笑话: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黛玉是笑话刘姥姥像一条闻曲起舞的牛。这里有一个典故,相传舜帝敲打石磬,兽禽起舞。后来以其比喻太平盛世的景象。一牛指刘姥姥,用的是谐音。黛玉把刘姥姥比作牛,虽然应时即景,毕竟含有鄙薄之意。黛玉这样随心所欲的表达,不顾他人感受且带贬斥色彩,是对自己不利的。其实这不光是黛玉的看法,宝玉和众姐妹们何尝不是这样的看法。社会存在决定意识形态使然。我觉得对黛玉这话也不必太较真,当然说她瞧不起穷人。倒也未尝不可。
当初十二官排演《牡丹亭》,令黛玉心驰神痛,不觉落泪。昆曲是优雅的,可是刘姥姥听见音乐便手舞足蹈起来。大约她想起村子里闹元宵就乱跳一气。刘姥姥是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大众。她的出身和阅历,注定了她的世故和俗气。如今猛然置身于贾府这样的上流社会,自然会显得捉襟见肘,没有格格不入就已经不错了。她为贾府带来了欢乐,却也带来思想观念的冲突。黛玉如仙子远离凡尘。在她看来,刘姥姥和自己的姥姥比起来,差十万八千里,所以说她是哪门子的姥姥,不过是个光知道吃的母蝗虫。
黛玉人虽好,但毕竟是文学愤青、贵族小姐,一时还无法接受刘姥姥这样的贫苦村妪,就顺口讽刺一下。林妹妹这话其实很不礼貌,虽然刘姥姥没有听见,听见也不懂,但是林妹妹也该受到批评。
《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写尽市井人情的小说。无论好人和坏人,都是立体的,都有人性中的不同侧面。好人和好人不一定是朋友;三观不一致也可以是朋友。林黛玉和刘姥姥这两个好人,因为不同的生存环境,注定了意识形态的不同。因为物质决定意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宝玉看到母亲要喝酒,马上想到王夫人的酒可能已经凉了,忙将自己杯里的酒送到母亲嘴边,王夫人就着儿子的手饮下这温暖的酒。良辰美景感染人,让人变得良善起来。任何人人一旦放下忧愁怨念,人性中良善的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表露出来。贾宝玉深知母亲属意金玉姻缘,绝不会遂他之愿。贾宝玉更知道,母亲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因为和黛玉的爱情,自己将要令母亲失望和伤心,所以愧疚与惶恐,愧对母亲。人性就是这样微妙,那一刻宝玉对母亲的温情和感恩表露无遗。这是母子的天性。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残酷,无论母子间有怎样的分歧,日后会有怎样的痛苦与隔阂,此时此刻,母子间的温情令人动容。贾宝玉爱博,对花草虫鱼鸟兽,乡妇村姑无不倾以真情,他爱林黛玉,爱祖母,当然也爱母亲。毕竟血浓于水。虽然王夫人的爱有点自私,但她作为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受到谴责,哪怕这爱给予的是痛苦。宝玉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红楼梦》有大爱,作者是宽容的,贾宝玉是悲悯的。他们想爱所有的人,虽然他们此生,只会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人,如宝玉之于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