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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青春
小说连载之十五 作者 李茂平
第九章 身中魔邪
任远因为家庭历史问题,只好当逍遥派,在家里猫着。冯山呢,也被打入了另册,原因是他奶奶眼神不好,一次擦桌子时,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石膏像,被人告了密,疯狂的人们要开批斗会,冯山怕奶奶撑不住,自己跑去说是他不小心打的,被游街示众,批斗了两回,也就不了了之,但是从此与运动无缘了。柳华害怕冯山想不通,天天陪着他。只有张勇和方霞,还沉在运动的漩涡里。这不,方霞跟着张勇,进驻地委闹革命已经几十天了,两家的老人不由得担心起来。
方寿来跑到了张勇家,和老战友谈起了他的忧虑:“老张、现在不对劲啊!两派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可这两个孩子,一个多月没回家了,真叫人揪心哪!”
“可不是,我听东边来的旅客说,内地都打起来了,我们机务段的红卫兵团正在准备大头棒和安全帽,万一发生什么事……可怎么办哪?”张大成满脸的焦虑。
“老方,我最担心方霞,丫头家家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向你交待。张勇倔得和他爹一样,我看都看不住,他走到哪,方霞就像影子似的跟着,现在外头这么乱……”张勇妈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他们单纯得像张白纸,我害怕被坏人利用,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方寿来叹起气来。
“你们上你们的班,明天我和方嫂去,我们老婆子不怕,硬拖也得把他们拖回来。”
忧心和不安,令人颤栗的担惊受怕,笼罩着曾经是那么欢乐的家庭。
初夏的夜恬静迷人,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银河璀璨,星斗满天。张勇和方霞印着传单,“抬头眼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歌声在地委大院响起,他们也深情地唱了起来,方霞的眼睛湿润了。
“勇哥,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我们吗?”
“知道,中央文革首长最近接见了新疆造反派,一再肯定咱们是左派组织,咱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那就太好了,我心里也踏实了,哎,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勇哥,我有点想爸爸妈妈,你想吗?”
“怎么不想,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担心咱们,要不我多会儿送你回去吧?”
“才不呢,我要跟着你保卫毛主席!”
“好好好,不过太晚了,该睡觉了。”
印了大半夜传单的张勇进入了梦乡,他从来没睡得这么甜过。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得得的马蹄声踏碎了平日的宁静,人声喧嚣,各种东西撞击的声音犹如初涨的海潮,从四面八方向地委大楼涌来。
张勇突然被人推醒了,朦胧中他看到方霞失神的脸色。“怎么啦?方霞。”
“你看!”方霞用手指着窗外。
张勇这才听到犹如千军万马卷来的沸腾声,他走到窗前,好家伙,绿色安全帽的人流从几条街道源源不断地来到大楼的周围,大刀、长矛、棍棒闪着寒光,雄赳赳的哈萨克马队来回疾驰……他清楚地知道当时的处境,不由得将眼光转向方霞:“你怕么?”
“你不怕,我就不怕,不信,你摸我这儿”。方霞拉着他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
隔着姑娘微微隆起而发热的胸脯,张勇感觉到一颗小鹿般跳动不已的心,他不由得想起了小学六年级时,一次放学老师找他谈班里的工作,方霞等着他。当他们回家走到半路上时,突然西边半个天黄蒙蒙的,一会儿就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黄豆般的小石头打得脸生疼,连气都喘不过来,五米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周围又没有任何房子,只好到路基的一个涵洞里避风,方霞紧紧依偎在他身上,心也是这样怦怦地跳动。他安慰她说:“不要害怕,风暴总会过去的,”方霞也是这样认真地说了一句:“你不怕,我也不怕。”他心中充满了对她神圣的责任感。
“不叫你来,你偏来,现在想走都走不了”。
“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你一人有份?”方霞毫不示弱。
“也不看是啥时候,还耍小孩子脾气!”
“你呀!你就不懂人家的心!”方霞委屈得咬了下嘴唇,“你一个人来,现在不把我急死。”
看着姑娘纯真的目光,他心头一热,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握住她纤白的小手,轻轻地说:“方霞,走资派要下毒手了,我们是中央文革点过头的左派组织,让我们一起,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迎接生和死的考验吧!”。
方霞郑重地点了点头,一种伟大崇高的感觉同时升起在两人的心头。
队伍集合了,方霞与一些女学生担负着战地救护。张勇和几百个红卫兵守住了所有的窗户和楼门口。窗户的下半截是用砖头垒起的遮掩体,大家紧张地准备着,往窗户跟前搬运砖瓦石头。
张勇边往窗前搬石头边想,在最危险的时候,她不退缩,在生死面前她和你站在一起,多么真挚的感情,多么难得的金子般的心灵啊!他完全沉浸在对方霞的感激和温情之中。
楼顶的大喇叭悲壮地播放着“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就义歌。李三春喊了一声:“他们冲上来了!”窗户上半截的玻璃咣啷一声打的粉碎,玻璃碎片落在张勇头上,石头像飞蝗般抛上来,几个彪形大汉,手持着大头棒,用腿夹着喷着响鼻的高头大马,飞也似的冲到楼下。热血涌上了张勇的脸,他抓起石块砖头向楼下的人群砸去……
殷红的鲜血从一个骑士的头上喷了出来,同时张勇自己肩膀上也挨了好几石头,他此时已顾不了这些……鲜血、惨叫、抡起的棍棒,时而冲上又时而退下的愤怒的对手,在他眼前闪现着,他又举起了一块砖,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他从那张天真无邪却又带着愤怒的脸一下子就认出,是他同班同学吴小龙,他的手慢慢垂落下来。随即“嗡”的一声,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天花板在旋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隐约听到了哭声,头像炸开一样,嘴里有一种又粘又涩的东西。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原来是方霞在旁边啜泣,周围全是手持棍棒怒气冲冲的陌生人。他明白了,一切全完了。
“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到这里来?年纪轻轻地卖什么命”。一个威严、凶狠的声音在斥问着他,隔壁传来了一声声的惨叫,拳打脚踢,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响声混杂着“叫你硬!叫你顽固”的歇斯底里狂叫,残酷的报复在进行着。
张勇不由得怒火心中烧,他拼着全身的气力痛骂起来:“你们这些土匪,走资派的御用组织!你们打吧!造反派骨头是最硬的,我们保卫毛主席……”话未说完,一顿棍棒落在他的腿上,他疼得昏厥过去……
到处是野蛮的谩骂声和胜利的欢呼声。
战胜者排成密密的两堵人墙,从楼门口一直延伸到地委院外的街道上。这几百个包着头,拄着拐棍的俘虏,在人墙中慢慢蠕动着,两边无数的拳头、棍棒、唾沫似雨点般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张勇瘸着腿,忍着刺心的疼痛,尽力用自己的身躯护着走在身旁的方霞,忽然他看见一个脚穿鞋底带钉的跑鞋的人,正狠狠地用脚朝方霞腿上跺来,他不顾一切,用自己的腿迎了上去,顿时象被蛇咬了一般,他的这条腿麻木了,只是由于在一旁的方霞搀扶着他,才没有跌倒。
可怕的人墙终于到了尽头,在大街上他俩看到了面色憔悴正朝这边急切张望的两位妈妈,方霞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大哭起来:“妈妈,他们为什么这样残暴?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难道有罪吗?”
这句话,犹如万箭钻心,张勇两眼一黑,扑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等他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已躺在家里。几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慢慢看清了妈妈用手揉着发红的眼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爸爸坐在桌子旁,心情沉重地大口大口抽着烟,方伯伯和他说着什么,方霞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坐在床边的一个小凳上。
“勇哥醒了”,方霞惊喜地大声喊叫着。
方伯伯十分痛怜地转过身来看着张勇:“也太狠了,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爸爸,他是为保护我才被打得这么重的”。
张勇想坐起来,身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太阳穴胀得快要裂开似的,两条腿有千斤重。
方霞泪光闪闪的眼睛盯着张勇的脸,喃喃说着:“疼的厉害吗?喝水吗?吃点东西吧。”
方寿来抚摸着张勇包着纱布的腿,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以后你们就不要再出去了,文化革命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是这么个搞法啊”!
“不!方伯伯,不流血算什么革命,比起你们在朝鲜战场上差得远呢!为了保卫毛主席,我就是死也无憾!”
“你不懂,你不懂啊!虽然我讲不出什么道理,但感觉告诉我,这样下去是要出乱子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这场文化革命,并不希望是这个样子啊!孩子,听大人的话,好好养伤,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方伯伯的话,掀起了张勇心中的涟漪,心情变得阴郁起来。
方霞天天都来陪伴着他,像个喜鹊似的喳喳说着,讲着笑话,知冷知热地伺候着他,张勇身上的伤慢慢的好起来。
“看,伤口新肉都长起来了,可脸上老阴着天,怎么了,是我这个护士不尽职吗?连个笑脸也不给。”方霞嗔怪着。
“这几天心烦的很,老是回想着你爸的那句话。”
“别想那些了,何苦呢?”
“方霞,最近有什么北京来电吗?我多想知道中央文革的消息啊!”
“知道,就是不告诉你!”她投来深情而神秘的一瞥。
“为什么?”
“你也太认真了,一天就知道革命,造反,把人家一点也不往心里搁,也不说些让人家高兴的话”,方霞有点生气了。
“看你说的,我心里一时一刻都记着……”
“勇哥,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方霞满面娇羞,一汪清水似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头发挨着了他滚烫的脸。他嗅到了一股沁人的香气,心急速地跳动起来,方霞,你有那样一颗美丽的心灵,你给了我多少安慰和支持,我有许多心里话要给你说,你听了一定会高兴,可现在不行,要到文化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他觉得埋藏在心底的另外一种感情几乎压抑不住了,两颗泪珠溢出了眼角。
“但愿我们永远像这样,答应我,勇哥,再不要出去了,现在外面乱得很,两派都进了据点,机务段成了兵工厂,建设兵团的民兵都发了武器,为了你自己,为了张伯伯张妈妈,也为了我,再不要去了!我怕,我怕呀……”
“不!”张勇从床上坐起来,为了崇高的信仰,为了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生命!现在,我们的战友在流血,复辟与反复辟的阶级斗争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能在家逍遥、当逃兵吗?如果真是那样,我会瞧不起自己,也不值得你……”。
没等他说完,方霞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放在张勇手里,转过了身子。
张勇的眼睛豁的亮了,传单上醒目地印着红字:北京最新消息——中央文革小组首长指示,造反派要文攻武卫,针锋相对,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张勇的伤终于好了,可妈妈却住进了医院,日夜为上班的丈夫和儿子牵肠挂肚的焦虑和多日来的辛苦操劳,使她积劳成疾,多年未犯的心脏病又复发了。张大成把妻子送进了医院,却没有时间照顾,因为好多火车司机都干“革命”去了,他与剩下的一些司机常常是顶二班、三班地连轴转着。也幸亏有张勇和方霞两个人轮流到医院伺候。半个月后,妈妈的病慢慢地有了好转。
张勇再也待不下去了,他的心里早飞到浴血奋战的战友身边,妈妈的呻吟、方霞的温存都动摇不了他,有一天,方霞替换他回来休息,他就去供应站买了一大包苹果,半夜十二点钟又溜进了医院。
和值班的护士打了声招呼,他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拉着了电灯,妈妈睡熟了,慈祥而又憔悴的脸上,被病魔打下了疾病的印记,没有一点血色。受不住连夜熬煎的方霞, 此时也合衣躺在旁边的空病床上,闭着秀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着,在白净的脸上留下了一层阴影,紧抿的嘴唇,忽然喃喃地发出梦语:“勇哥你不走,我太高兴了,我们永远在一起。”两腮旋起浅浅的酒窝。他如痴如呆,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待了好长时间,蹑手蹑脚地把那包苹果放到床头柜上,上面还有一张纸条。他出了门又退回到门口,深深地看了几眼,仿佛要把这一切都铭刻在心上似的,接着便毅然拉灭了电灯,轻轻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
东方第一线曙光刚刚透进病房,方霞就醒了,一眼瞥见小柜上的苹果和纸条,不祥的预感骤然掠过心头,她急忙打开,熟悉的刚劲笔体跳入眼帘:
“方霞,我走了,陪护妈妈的任务,全部落在你身上,我妈那样喜爱你,你在她身旁,比我有用的多,不要去找我,那里危险!也许,过几天我要到北京上访。我们是响当当的造反派,中央文革小组是支持我们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静听佳音吧!你的勇。”
在下面还有一首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革命故,
二者皆可抛!
刚刚睁开眼睛的张勇妈,看到了方霞脸上急剧的表情变化和噙满泪水的双眼,吃惊地问道:“怎么了?孩子”。
“他走了”
“谁?”
“勇哥!”
“叭叭……”“达达达……”清脆的枪声,由远处传来,这是哈密地区文化革命以来的第一次枪声,它划破了黎明的宁静,也撕碎了她们的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