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世界翻了个个儿,一切都在几天之内改变了。
奇迹般形成的政治漩流,新鲜、振奋的感觉,激荡着青年人的热血,张勇他们五个,都当上了第一批红卫兵。这天,张勇和方霞戴着鲜红的红卫兵袖章,意气风发地向家里走去。
“小霞,这次文化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我们没有赶上推翻三座大山的革命战争,但赶上了文化革命。毛主席年轻时在《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中写到:‘天下者我们之天下,国家者我们之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现在到了我们用青春和热血干革命的时候了,咱们一定要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人家知道,我的革命小将同志。”
“咱们要冲锋在前,用热血和生命,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遵命,司令官阁下。但是会有这么严重吗?”方霞突然一个立正行礼,眼睛里却闪现着狡诘的光芒,调皮的眨眨眼。
“严肃点,毛主席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们要有政治敏感性。”张勇说着说着也笑了。他们分头向各自的家里走去。
“妈,把我以前的奖状都给我。”张勇刚跨进门槛,便朝着母亲喊起来。
“干什么?孩子。”
“那些都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产物,我要烧掉它们,我不当黑教育路线的殉葬品。”
“什么?小勇,你说些什么呀?我不懂产物不产物,你爸和我旧社会穷得上不起学,现在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你学习用功,我们高兴,每拿回一张奖状,我比得了金子都珍贵……”
“可现在文化革命了,妈!你不懂。”
“奖状和文化革命有啥关系?别的我都依你,奖状我不让烧。”妈妈的眼圈红了。
“那你都给我藏起来,千万别叫人看见,要不该说我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划不清界限了。”
“妈妈知道,快吃饭吧,我今晚就给你补好你爸的旧军装,你都嚷了几天了。”
“妈,你真好。”
丈夫是机务段的火车司机,去上夜班,儿子也睡着了。电灯下,妈妈一张张仔细看着儿子的十几张奖状,想起儿子的话,一道阴影掠过心头。她呆呆地坐了很久,这才忧心忡忡地把奖状卷在一起,放在箱子的最底层。补衣服时几次针扎破了手指头,她都没觉着疼。
第二天一早,张勇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臂戴鲜红的红卫兵袖章,迎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意气风发地向方霞家走去,两眉中间勃发着目空一切的生气,好象整个世界都得听他指挥似的。
进了门看见方霞一个人在房子里,对着镜子正在出神。
“没羞!没羞!这会还在照镜子,白雪公主越长越漂亮啦!”
“好啊!你还怀念四旧,我不是什么公主,是响当当的红卫兵。”说着,方霞的脸上升起两朵红云,“人家正难受呢,还拿人家开心。”她娇嗔地噘起了嘴巴。
他这才看清,方霞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放在胸前的辫子上。
“刚才任远让我通知你,今天上午到广场破四旧,主要是铰辫子,可我这怎么办呢?”
张勇把目光转到那两根从头上一直垂到腰间的乌油油的大辫子上,衬着方霞窈窕的身材,别有一番风韵,以前他一天不见它们在眼前晃动,就总觉得缺些什么,特别是方霞洗完头后,黑瀑布似的头发披散开来,越发显得脸白皙脂润,明丽动人。可是今天,怎么这样刺眼!
“铰!”他捏紧了双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似的。
“咔嚓、咔嚓”两声,镜子里映出方霞赌气的脸,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这才像个红卫兵,多精神!”
“你才精神呢!黄军装,红袖章,好一个叱咤风云的革命小将。”方霞打量着他英姿勃发的仪表,转尔破涕为笑了。
汹涌澎湃的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张勇他们五个随着红卫兵进京的潮流,来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北京,见到了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回到学校后,他们的大脑始终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唱着激昂的歌声,喊着响亮的口号,随心所欲地批判,砸烂旧有的一切,没有更比这能唤起青年人狂热的激情了。几天几夜不睡觉,沉浸在空前的兴奋之中,行动,行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历史赋予红卫兵的使命。
随着运动的深入,突然有一天,教学楼走廊里贴满了大字报,不少是针对任远的,斗大的黑字标题十分醒目——任远隐瞒家庭历史问题意欲何为?内容是揭发任远的外祖父,在旧社会当过一年保长,任远从未向组织交代过,属于有意隐瞒历史问题……有的大字报干脆写着打到伪保长的孝子贤孙。在任远的名字上还打了红叉叉,叫人看了触目惊心。任远因此被撤销了红卫兵的资格,划到“黑七类子女”之列,心高气盛的任远一下子朦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当过保长的事,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成了有意隐瞒呢?在初二入团填表时,他专门到父亲单位问过,父亲是工程队的技术员,家庭出身下中农,历史清白。难道仅仅因为外祖父这个污点,就可以剥夺他参加文化革命的资格吗?任远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好几天都没去学校。张勇和方霞去家里看他,安慰他,任远一看见他们,更感到无比的委屈,哭得伤心极了。
“张勇,我不能和你们并肩战斗了,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不当红卫兵也罢,我在家可以好好看看书,有条件的话,我准备重学一遍初中课程。权当打发时间。运动这么发展下去,到底会怎么样,谁也无法预料。我只有一个请求,保护好咱们的班主任,关老师是个好人。”
“你放心吧!有我们几个呢。”
“我听冯山说,柳华她妈的小学已经开始揪斗老师,挂牌游街了,冯山最近天天晚上去柳华家,名义上帮助她们干家务活,实际上是暗中保护着她们的家,不让那些小将们乱扔石头砖块,滋事生非。我担心这股揪斗风,很快就会波及到咱们学校。”
“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已经有预感了。”张勇忧心忡忡地说。他清楚的知道,学校已经有一股势力在策划批斗大会,他们尊敬的关老师恐怕在劫难逃。他也在心中反复考虑如何保护关老师,怎样做才能使老师受到的伤害最小最小。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装病!让关老师装病。”方霞认真地说。
“不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装就要装到无可挑剔。任远,现在没人注意你,明天你去找医院的王大夫,王大夫是我爸的老战友,给关老师开一张冠心病的诊断书,然后晚上悄悄地到关老师家去一趟,告诉关老师任何时候都把诊断书装在身上,遇到非常情况就假装晕倒。其他的我们想办法。听明白了吗?”
“没问题!班长,我一定办的神不知鬼不觉。”
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运动就象在暴风雨中失去了控制的小船,谁都无法预测它的走向。没过多久,铁中的批斗大会在学校礼堂召开了。主席台上面原来一幅“知识就是力量”的横幅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烂,代替它的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溜醒目的黑字。窗户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几个月前还是读声琅琅的学校,现在已变得一片狼藉。
主席台下面,一溜站着七八个挂着黑牌子的人,他们里面有原先的校长、教导主任和几个最著名的老师,关老师的黑牌子上写的是:“反动学术权威关世荣”。张勇是全校红卫兵总负责人,他带着十几个红卫兵维持会场秩序。他不敢和关老师的目光相对。他简直无法想象,面前这个挂着大黑牌子,脸上蒙着一层痛苦屈辱,而显得苍白的中年女人,以前竟是他最崇敬的老师,此刻,她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蚀骨的焦虑和忧伤。
批斗会进行的如火如荼,口号声、辱骂声、跺脚拍桌的声音不时飞出。轮到批判关老师的人发言了,他慷慨激昂地综述了一通文革的大好形势,铿锵有力地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开始列举关老师的一条条罪状,“关世荣,你说,你为什么给我们灌输反动知识?你为什么张口契可夫、闭口托尔斯泰?”
“同学们,这些都是世界上著名的文学家,多学点知识没有坏处,我只想把你们培养成国家有用的人才。”关老师声音颤抖,混杂着乞求和绝望,叫人听了不由得想哭。
“他妈的!这个时候还宣扬成名成家,真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采取革命行动不行了!”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喊起来。
“对!砸烂她的狗头,火烧!油炸关世荣!”
“给她剃光头!叫她顽固!叫她臭美!”
“灵魂既然丑恶,外表就该不堪入目,叫她原形毕露!”
狂喊乱叫,污秽的语言不断向挨斗者泼去,张勇和方霞赶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往上冲的学生,只见关老师身体晃了几下,就倒了下去。
方霞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关老师晕倒了!”
她俯下身去,摸摸关老师的鼻息,又从关老师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报告,从老师口袋里发现一张诊断书,关老师的心脏病犯了,呼吸很微弱。”
张勇接过了诊断书,立即跑上主席台,给会议主持者嘀咕了几句,下来后他叫了几个红卫兵,和方霞一起把关老师抬去了医院。
批斗会已经索然无味。几个怒气未消的同学喊道:“要革命跟我来,走!抄关世荣的家!”人们呼啦一下,涌出了礼堂,朝教师宿舍奔去。
锁着的门被冲在最前面的学生几脚跺开,学生们进去后好像开展了摔东西比赛,“砰”!“咣啷”!“哗啦”!人人都在大显身手,房子里的花盆、镜框、雕像、书架砸得乱七八糟,各种碎块、书刊狼藉一片。几个人边摔边骂:“让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见鬼去吧!”有的人顺手牵羊,拿走了值钱的小东西,这伙人发泄够了,便扬长而去。
等到张勇他们扶着关老师回来,张勇、方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俩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只是扶着门框默默地站着,自己以前来过多少次整洁雅致的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心中什么东西也随着一个放在桌子边上摇摇欲坠的漂亮鱼缸摔在了地上,咔嚓一声碎了……
“关老师,对不起!我们没能保护好你的家。”
“孩子们,今天要不是你们,我会遇到怎样的折磨和屈辱,是不难想见的,也许我会熬不过去,连死的心都有了。真的,我谢谢你们。”
“关老师,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我们把房子里收拾一下。”
“好吧,随便收拾收拾就行了。张勇、方霞,你们记住,东西砸坏了,没有了,可以修,可以买。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的是良知和正直。”
“关老师,我们记住了。”
从关老师家出来,两个人心情十分沉重,最近发生的所有的事,叫他们既困惑又迷惘,途中他们经过校图书室,只见门大开着,原来一排排整齐书架上成千上万册书不见了,书架东倒西歪,地上一尺厚的烂纸破书,精装本的书皮断成两半,到处印满了污秽的脚印,一堆纸片中露出撕得只剩几十页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们最崇拜的作者肖像只剩少一半,睁着两只锐利、深思的眼睛。
几个月来,张勇第一次感到了疲惫,心中无限的空虚和惆怅。路上他几乎没有和方霞说话,回到家里,他往床上一躺,浑身就象散了架子。
难道这就是寄托着崇高的信仰,准备为之献身的革命吗?难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毁坏一切美好的事物吗?难道我们从小到大,培养和遵循的道德规范和价值准则都错了吗?迷茫和失望折磨得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头疼得厉害,很晚很晚才昏昏睡去。
早上醒来,蓦地墙上一条鲜红的毛主席语录映入眼帘: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他怀着崇敬的心情,反复默诵,他反复问自己,这场文化大革命是不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是的。毛主席是不是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的。既然这样,运动中出现的一切就是合理的。年轻人的血气不容他有长时间的思索,他就像被洗脑了一样,心灵的防线变得坚不可摧了,他牢记这次的经验,以后要经常用到呢。
妈妈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就像上紧了的发条的钟表,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充沛的精力、旺盛的‘造反’精神回到了身上。他说笑着帮妈妈做饭,狼吞虎咽地吃了饭就出了门,他要去找方霞,告诉她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深刻体会,让她那善良的有点过分的心灵坚强起来,双双做暴风雨中搏击长空的海燕,迎着斗争的风云雷电,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冲锋陷阵,勇往直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