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作者梁晓声

文摘   2024-09-06 18:59   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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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14)

作者梁晓声

革命群众的人数比老公安局局长说的有增无减。

哥哥的大字报贴得很长,七八张大白纸上写满了字,字字潇洒,行行整齐。

有的革命群众挤来挤去在看,有的革命群众专心致志在抄。

“潜伏特务跟踪,测谎仪器折磨。”

我朝大字报瞥了一眼,只见如此一行标题。

我僵坐在车内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紧张。

老公安局长已下了车,他替我打开前车门。

我才不得不钻出车,一些人发现我们,将我们团团围住,有人高喊:“王化成来了,公安局局长王化成来了,叫他老实交代啊。”

更多的人围住了我们。

“闪开闪开”

那两位公安局的同志使劲推开人们,替我和他们的局长开路。

我和他费力气的走上了公安局的台阶,“别怕,”他低声对我说,又面向革命群众大声说:

“我是公安局局长王化成,关于这张大字报,这个孩……这位革命小将会向你们讲清真相的,”

抄大字报的不抄了,看大字报的不看了,所有的人都扬起脸望着我,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这么多人哪?

我鼓足勇气,嗫嚅地对人群说:

“这张大字报是我哥哥写的,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的声音太微弱,只有最前边的几个人才听到了。

可是看他们一个个那种并不想离去的样子,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大声说,我们听不见,”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喊叫。

“这张大字报是我哥哥写的,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大声又说了一遍,几乎是在嚷。

革命群众骚乱起来。

“难怪我越看越觉得像小说。”

一个人嘟囔着转身往外挤,另一个人踹起了小本本,也转身往外挤。

更多的人却仿佛没听明白我的话,或者说希望我再多讲点儿什么。

骚乱了片刻,沈静下来,期待地继续扬起脸望着我。

不知为什么,后面的人忽然无缘无故地往前拥,前面的几个人差点栽倒,我被人群逼得倒退着又上了一级台阶。

“胡说,这张大字报怎么可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写的?”

“问得对,这是不可能的,革命的同志们,这张大字报哪一句写的词不达意,颠三倒四?”

“喂,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写大字报的人的弟弟?拿出证据来,”

革命群众中几条嗓子对我吼,证据,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哥哥是我哥哥。

“大家静一静,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一位革命小将。”

老公安局局长企图维持住局面,但刚才那片刻的安静一过去就再难维持。

“住口,没有你对我们发号施令的权力。”

“革命群众们,大家不要散,这可能是一个大骗局,阴谋,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孩子骗我们?

“想要把水搅混,达到蒙混过关的目的吗?”

“办不到,革命群众们千万不要上当啊,要警惕阶级敌人的缓兵之计得逞呀。”

革命群众中几条嗓子喊叫不止,我呆了。

我望着那些革命群众,忽然悟到一点:

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他们中一定有些人回到家里也睡不着,是想要看到什么热闹的。

正如我和我的同学们,前几天在整个城市到处转悠,为的也是要看到文化大革命的什么热闹一样。

他们未必是不相信我的话,他们是不愿相信我的话,也不愿别人相信我的话。

因为如果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的话,他们就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们就会感到扫兴,他们就会觉得白白在公安局门口儿泡了几个小时,白白装出愤怒的样子。

白白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着和煽动着别人的情绪了,太不上算了,所以他们岂能容我一个孩子几句话,就轻易地将人群打发散。

而更多的人对我的话拿不准,是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相信似乎有应该相信的道理。

不相信似乎也有应该不相信的道理,正如社员都是向阳花中的xxx万岁,月历牌上的打倒xxx,鞋底上的x字,锅帘子上的x字,哈尔滨香烟上的牛乃文主,似是而非,因而最正确的态度也就应该是似信不信。

似信不信?

便欲去不去?

每个人都欲去不去?

全体革命群众还是聚而不散?

我对人群中中几个喊叫的人恨急了,正是由于他们的喊叫,我的使命才难以完成。

不但难以完成,反而给这种场面增添了更加复杂、更加丰富人想象力的色彩。

我差点完全失去理智,对几个喊叫的人破口大骂:“操你们妈。”

幸亏老公安局局长这时将一只手按在我肩上,从容镇定地望着人群,对我又说了一句:别怕。

怕,这会儿我什么都不怕,我是对眼前这黑压压的一大片革命群众恨极了,恨得咬牙切齿。

于是回想起来,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不正是因为有着太多太多如此之热衷于革命的革命群众,文化大革命才搞了整整十年吗?

10亿人都成了批判家和政治家,10亿人头脑中都绷紧着一根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永远紧而永远不断的弦。

国家怎能不亡?

民族怎能不衰?

天下怎能不乱?

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我认为我对人民和群众有了比从前深刻得多的理解。

当他们推翻一个制度,重建一个制度的时候,他们是伟大的。

当他们虔诚地拜倒于某种宗教式的图腾的时候,他们是渺小的。

当他们被一种脱离实际的理论随心所欲地摆布时,他们是可悲的。

当他们甘愿被摆布,而且还要摆布同胞时,他们是可憎的。

他们可憎的时候是可怕的,人民就是千百万亿人,千百万亿人永远可能是两种力量,只有挣断了古代的或现代的封建迷信的铁锁链的人民,才是真正伟大的人民。

到那时,每一个人民的儿子才会从心底里呼喊:人民万岁!

一瓶墨水和一支大笔递到了我手里那两个公安局的同志中的一个低声对我说你写个声明吧,也只有这样了。

我毫不犹豫地用那只笔饱蘸墨汁,就在我哥哥的大字报上挥臂开了。

郑重声明,我的哥哥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荒唐的。某某中学初三二班梁晓声。

不许破坏大字报又一声喊叫。

我猛地转过身,高高地举起了墨水瓶。

革命群众一片哗然,乱了。

我狠狠将墨水瓶摔在水泥台阶上,它粉碎了,墨汁溅到很多人身上、脸上。

他妈的这几百名革命的群众,我冲下台阶,挤出人群,往家里猛跑,猛跑猛跑。

泪水从我两眼涌出。

耻辱,一个17岁的少年的耻辱,人民的耻辱!



乌铁老三届知青轶事
上世纪70年代,乌哈两地铁中,老三届知青随“上山下乡”大潮,分赴局管农(林)场“接受再教育”,艰苦创业,终身难忘。回忆文章,每每读到,心潮澎湃。佳作散落,不成系统。为系统整理,深入挖掘,今建“乌铁老三界知青轶事”公众号,书写春秋,重现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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