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青春
小说连载之九 作者 李茂平
第五章 守灵之夜(上)
在高原,工程队的星期天是最乏味的。想出去逛逛吧,五公里外才有一个小镇,商店也没有几个;到草原上看看藏民的帐篷和生活,去的次数多了,也就失去了原有的神秘和新鲜感。工友们有的找伙伴们喝酒,有的几个人打扑克钻桌子,或者到别的队访亲探友,消磨这单调而又愉悦的一天。这些朴实、憨厚的筑路工们,精神生活虽然贫乏,可在花钱上一个比一个大方,买罐头论箱,买苹果论筐,买牛奶糖论袋,一袋就是十斤。不过供应站这些东西也不是经常有,来了就留不住,钱挣得多也花得爽快,这就是筑路工的脾气。任远很随俗,他的酒量和大方在排里是数一数二的,可在时间上从来是吝啬的,星期天大部分是在埋头读书、认真思索中度过的。今天,张水泉去邮局寄包裹,宿舍里其他人也不在,任远看书看得时间都忘了,下午吃饭的钟声打响了,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床下,还有好几件衣服没洗。他急忙收拾起笔墨,找来了大盆,可是,往床下一看,衣服全不见了。正在纳闷,就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任师傅,任师傅!你在吗?”
一听到这稚嫩而又熟悉的声音,任远脸上顿时一亮。
“是刘小芳同志啊,快进来。”
“天哪!师傅,你叫我小芳不好吗,排里别的师傅都这么叫我的,我这个人,就喜欢简单。”
小芳边说边进了门,两只手背在身后,她今天没穿又宽又大的工作服,穿着一身洗得发旧已经有些短的学生服,衬着她那苗条的身材,越发显得娇憨可爱、婀娜轻盈,红润的线条分明的嘴唇紧抿着,却关不住外溢的笑波,放光的脸儿,像朵野菊花那样温柔纯洁,眼睛里散发着无忧无虑快乐的光辉。
“好,小刘,不!小芳,这是奶糖,我给你倒茶。”
任远显得有点忙乱,脸上奇妙地热起来,自从这批新工人来了后,他突然觉得生活里仿佛照进了阳光,变得生动有趣了,特别是接触到小芳这样朴实的女孩子,她身上一无尘世的俗气,显得那样单纯,那样清新,她长睫毛的抖动会使你想到她童年的神情,一闭嘴,她的下唇总要把上唇的中部往上一嘬,有时小嘴咬着辫梢,流露出沉思的神色,有时调皮地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任远一看见她,就觉得自己也回到只有快乐没有忧愁的童年时光里。
“师傅,你丢东西了没有!”她仍然背着手,调皮又挂上了嘴角。
“没有,没丢。”
“真的!你再想想。”
“噢!对了,我光顾看书,不知道谁把我的脏衣服拿走了。”
“喏,这不是你的衣服吗?”她头微微往上一抬,眨了一下大眼睛,把一叠整齐干净的衣服放在任远床上。
“我可不是小偷,是文静姐让张水泉拿出来的,也太脏了,贼难洗,我的手都洗疼了,你看!”小芳举起了自己红红的双手。
任远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小芳的双手,又很快松开了。
“哎呀,你——你怎么给我洗衣服,我七尺高的汉子,太难为情了。”
任远一着急,说话也不连贯,视线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吗!你不是常说来着。”
小芳莞尔一笑,为自己的回答很惬意,她笑得那样甜美,像池心的一个微波,轻轻一漾,把水上的人影儿都漾得恍恍惚惚。
“那——那,小芳,太谢谢你了!快,吃糖,喝茶。”
任远的脸又红又热,深情地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相接在一起,产生淡淡的火花,彼此都能感受到那一丝温馨和美妙。
“师傅,你待大家那么好,遇事总先想到别人,以后也关心点自己吧,别整天愁眉苦脸,干活不要命,下班啃书本。你的事,我们也听说了一些,人太老实了,就容易让人欺负,我就忿不过!别再自己折磨自己啦,行吗?”
小芳又噘起了鲜红丰满的小嘴,像哄孩子似的说着。
任远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眼睛里闪现着感激的光芒。
“小芳,你刚来,你不知道,你不懂啊。”
“我懂。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有抱负的人,有知识又有能力,心眼又那么好,干嘛老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呢?几个月来,我很少见你笑,除了工作上的事,你也很少说话,老是这样闷着,会闷出毛病的。别人和你过不去,自己还要和自己过不去吗?我要是你,照样痛痛快快地玩,照样乐乐呵呵地过。”她装出很严肃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师傅,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来劲,叫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都琢磨好几天了。真的,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她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真挚和关心,黑莓子似的眸子里,弥漫着从心灵深处荡漾出来的亮晶晶的光彩。
“好!小芳,我答应你,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他感到了她脸的热度,他受不了她真情目光的凝视,脸红到了脖子跟。
“天哪!谢天谢地,真不容易。我太高兴了。饭点钟声敲过好一阵子了,师傅,我回去啦。”
没等任远说话,她小辫一甩,带着极为满足的神情奔出去了,就像小孩子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
任远用手抚摸着那一叠衣服,温暖和感激溢满了整个身心,这是他受尽鄙视的心第一次尝着的欢乐,又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给他的,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两颗晶莹的泪珠,落到那块补的端端正正的衣服补丁上。
吃完了下午饭,任远和张水泉正准备出去散步,调度小刘急急忙忙跑过来,嘴里喊着:“任师傅,快,你的电话,是工程运输处铺架段打来的。”
“冯山,肯定是冯山打来的,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任远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调度室,张水泉也跟了过去。
“冯山,我是任远,有什么急事吗?”
“咱们班同学王林去世了,你能来一趟吗?”
“怎么回事?他不是刚探亲回来,前天还托班车给我带了不少好吃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呢?”任远声音有点哽咽。
“死于高原肺水肿,电话里不好说,来了再聊吧。我挂了。”
任远放下电话,眼眶里满是泪水。
“刘调,我同学不幸病逝,我要去看看,能给联系个车吗?”
“任师傅,别着急,我马上联系。”
刘调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很快联系了一辆拉料返回的顺车,不一会儿,大门口就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
“刘调,给我们杨排长打个招呼,我走了。”
“我也去!”张水泉跟着任远上了车。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任远他们赶到了铺架段,迎上前来的冯山抱着任远失声痛哭:“任远,王林死的太可怜了,凌晨下班,他走在最后,我看他神色不对,脚底下飘飘的,赶忙跑到他的身边,他只说了句全身没劲,难受。就再也没有说话。想不到这竟是我听到的,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这位是——?”冯山指一指张水泉。
“噢,这是我在工程队认识的好朋友,北京知青张水泉。冯山,你不要哭了,快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得肺水肿呢?”
“现在不是时兴开展生产大会战吗,段上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抢时间突击钉联轨排任务。本来王林探亲回来有点感冒,正在休息,因人手不够,工长让他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参加当天夜班的钉联会战。昨天晚上,天气格外的冷,雨雪交加,钉联场却是另一副紧张的作业场面,全场灯火通明、龙门吊来回穿梭,运送着钢轨、枕木,空压机声、铆钉枪声与指挥哨声交织在一起。我和王林的任务是摆枕木、定轨距、压撬杠,由于是流水作业,道道工序环环紧扣,忙得连点烟的功夫都没有。就这样干了整整八个小时,王林没有哼一声,坚持到下班,回到宿舍便倒下了。赶来会诊的当地某驻军三十五团的军医说,王林得的是典型的肺水肿,这种高原病,部队也发生过几起,死过几个战士,多为从内地探亲归来即参加训练的战士,二次返高原者死亡率最高,休息几天就可以避免。可是我们的好同学王林,我们一起下农场睡通铺的知青战友,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一条鲜活的生命,竟被无知导致的病魔夺走,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成了当今的时髦口号‘活着干,死了算!’的实践者。悲哀!天大的悲哀!任远,我们应该去找谁,到底谁应该对他的死负责呢?”
“王林的父母知道了吗?”
“打过电报了,估计已经上路。”
“王林现在在哪?我们去看看他。”
“在料库那边的一间空房子里,我领你们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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