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的自白(18) 作者 梁晓声

文摘   2024-11-04 15:28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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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18)

作者 梁晓声

第12集

不过,王文琪的目光羡慕更少,嫉妒更多。

400多黑七类在操场上坐成方阵,红五类的方阵左边是黑七类的方阵,右边是红外围。

阶级阵营分明,黑七类不呼口号,毛主席万岁这类口号也不呼,因为有一次他们跟着呼这类口号,被红五类怒斥他们:“你们也配呼这样的口号吗?难道毛主席是你们心中的红太阳吗?”

从此,他们就不敢跟着呼这一类口号,但打倒油炸、火烧、炮轰之类的口号,他们是要呼的,而且要呼得比红五类、红外围们更加响亮。

这是有原因的。

一次开批斗会,台上领呼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打倒地主的狗仔子,黑七类们接受教训都不呼,引的红五类红外围们,怒不可遏,纷纷咒骂他们,你们狗胆包天为什么不呼口号?

革命的口号使你们内心难过吧?

呼,打倒你们自己阶级的口号,你们不舒服吧,我们呼一遍,你们必须呼三遍。

接受了正反两次教训,他们才懂得该呼什么,不该呼什么。

后来我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由一个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了。

单单对他们呼口号方面的要求,也就有各类不同的规定。

有的红卫兵组织认为他们没资格,也不配呼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一类口号。

有的红卫兵组织恰恰认为,他们尤其应高呼这类口号,以表明他们在毛主席像前是罪过深重的。

还为此争议展开全校大辩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也没辨出个孰是孰非,却害苦了黑七类。

他们参加什么会之前,得问个清楚明白是哪一红卫兵组织召开的,否则,恰恰是要求他们必呼口号的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他们中谁如果不举臂高呼,便没好果子吃。

反过来呢,恰恰是要他们闭上他们的狗嘴的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他们举臂高呼,被视为公开对抗,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一个红卫兵,一般只参加本组织召开的什么会议,一个红外围一般只参加想要加入的那个红卫兵组织召开了什么会?

一个黑七类,却是哪一个红卫兵组织召开的会都得参加的,不参加则意味着他们蔑视那个红卫兵组织。

一个黑七类若蔑视一个红卫兵组织,几乎同奴隶社会中一个奴隶蔑视一个奴隶主的罪一样大。

若两个红卫兵组织同时开会,预先经过一番协商,将黑七类们分成两小组儿,数量上或半对半,或2/3对1/3,以红卫兵组织的大小为分配原则。

各事其主,遵旨听命。

在各类会上,他们不是作为一些具体人而存在,是作为与无产阶级相对立的阶级的象征而存在。

少了它们的存在,使一些红卫兵和红外围们在一起开会,喊口号游行,怪单调怪乏味的。

那天据说黑七类全部到齐,一个不少,连请病假的也没有。

400多黑七类坐成的阵容,在红卫兵和红外围们坐成的阵容时所掀起的激动、兴奋、呼喊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死气沉沉。

最初,当这种阶级阵容刚刚划分出来,红五类和红外围们并不习惯,心理上也都觉得很别扭。

本是同班同坐一个学习小组,原先上学放学结伴而行的同学。

甚至在小学,就是同学,忽然有一天被阶级划分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

就好比象棋,红黑本装在一起是一盘的,却被分开来装在两个袋子或盒子里了。

只有你死我活的时候,才摆在政治的棋盘上。

隔着楚河汉界,对于中学生们来说,总不是他们乐意的事儿。

第一天,一个红五类还肯和一个被划入另册的同学同路回家,但话题则比以往少多了,彼此都谨慎地避开与政治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第二天,双方都受着某种心理的支配,借故不在同路了。

第三天在学校见了面,也许还打招呼,说话也少了平日的亲情。

第四天,明明互相看见了,也侧转脸装作没看见。

第五天,第六天,似乎陌生了。

第七天、第八天就都明确地意识到过去的关系不复存在,如今是红与黑的关系了。

以后,红五类、红外围们接受种种阐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最高和最新的指示的启迪,便由不习惯而习惯,由别扭而理所当然了。

再以后就像家狗和野狗碰到一起一样了。

尤其那些容貌较好的,伶利的,受众多老师喜欢的,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

非常遗憾,但凡这样的家庭,大抵不够红,不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便是不同等级的走资派。

本人气质又很高傲的女生。也挺遗憾,他们的气质大抵都多少有点高傲,和那些一向被老师们、同学们视为学习尖子的男生尖子,本身便是罪过。

一旦划入另册,是挺让红五类红外围们解恨的。

越苦的家庭历史和越穷的家庭生活现状越成为无上的光荣。

那么必然导致普遍的对较优越的物质生活水平的极端仇视。

这种仇视进而导致几乎阶级报复的心理,这种心理进而导致冷酷的行为。

以家庭出身够不够红?家庭历史够不够清白?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表现够不够革命?来决定一个中学生有没有资格升入重点高中。从而进入高等学府的无产阶级的教育方针,深受大多数中学生的拥护。

戴上了红卫兵袖标,几乎意味着同时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和高中录取通知书。

而据说红卫兵的头儿们是可以以革命的名义保送进重点大学,将来培养为党和国家各级领导人的接班人的。

革命比数、理、化、文、史、地都考取好成绩是轻松的多,痛快的多的。

所以,除了黑七类们,没有不从心眼里拥护如此教育改革的。

砸烂资产阶级的智育第一的教育路线,何乐而不为之?

接下来是红卫兵们集体宣誓。

我也不得不从王文琦身边站起,要走向红卫兵们的阵营。我本该从台上下来后,便径直走向红卫兵们的阵营,怕王文奇嫉妒,我才回到他身旁坐下。

他是红外围,一个红卫兵坐在红外围身旁,并不犯忌。

他若是个黑七类呐,我断断不敢走到他身旁坐下,只好随他嫉妒去,即使他因嫉妒而杀我,我也他妈的没法儿照顾他的情绪。

“别以为我嫉妒你。"王文琪这么说,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分明就是在嫉妒我。

想想这种嫉妒也怪情有可原的,都属红外围,都他妈的红,都他妈的不彻底红,为什么谁谁可以当红卫兵而我不能?

虽说革命不分先后吧,凭什么他先我后呢?

能服气吗?

而且就说那几个头儿吧,某些红外围保准心里会这么想。

你们不就是家庭出身,家庭历史比我们高半档吗?

凭什么你们当了头儿,就有权决定我们能不能当红卫兵?

文化大革命中的形形色色的群众领袖之所以能够成为群众领袖,在于他们某一阶段拥有了某一权利,而他们后来不是成为文化大革命的阶下囚,便是成为真正的历史的罪人,除了他们的小将的使命已经完成,却不能明智地认识到应该功成身退,这一政治因素而外,另一个主要原因便是他们不明白,他们注定了只能也只应该成为群众的精神领袖,只能也只应该从精神上影响群众。

正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要做掌握某种权力的领袖,他们也企图用权利开始制约群众,他们便同时站到了两个对立面上,伟大领袖的政治部署的对立面和一部分不甘愿受他们权力制约的群众的对立面,他们便注定了只能走向悲剧的结果。

伟大领袖曾经说过,现在是轮到你们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

这句话是在该打倒的都被小将们打倒了之后说的,小将们偏不理解,反而认为文化大革命的舞台上缺少了他们,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不晓得自己从始至终不过都是群众角色,将群众角色当一代天骄来演,这在舞台之上叫抢戏,在电影中叫抢镜头,是令导演们恼火透顶的事儿。

于是后来,小将们只好被打发到广阔天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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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铁老三届知青轶事
上世纪70年代,乌哈两地铁中,老三届知青随“上山下乡”大潮,分赴局管农(林)场“接受再教育”,艰苦创业,终身难忘。回忆文章,每每读到,心潮澎湃。佳作散落,不成系统。为系统整理,深入挖掘,今建“乌铁老三界知青轶事”公众号,书写春秋,重现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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