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的自白(17) 作者梁晓声

文摘   2024-11-02 11:1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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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作者梁晓声

我们学校的第一个红卫兵组织不久便也宣告成立了。

那天,学校里红旗飘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气氛高涨而肃穆。

第一批加入红卫兵的,当然个个都是万无一失的红五类,红榜宣布,我的名字也在其上。

一个女同学站在台上,以嘹亮的声音宣读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致敬电。

伟大的首都北京,不但是中国革命的心脏,而且是世界革命的心脏。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不但是中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而且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宣誓,在毛主席的统帅下,与全世界的帝修反血战到底,只要毛主席一声令下,我们敢下五洋捉鳖,敢上九天擒龙,敢向全世界的帝修反,发起最后的冲锋,砸烂巴黎,踏平纽约,解放伦敦,光复莫斯科。

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夺取到北京来,悬挂在天安门城楼,将列宁的水晶棺夺取到北京来,安放在天安门广场,用我们的满腔热血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没朗读完,话筒被其他学校前来祝贺的代表,一个剪短发的英姿飒爽的女学生夺了过去,指责说,通篇充满了革命输出主义,必须重写。

组织会议的人怒斥,你是什么出身?

我叫乌云其格,是在师范学院进修的蒙古族学员。

为什么姓乌云,姓就不是好姓?

不管你是哪个民族,你的出身。

农奴。

它屹立在台上,使我想起了电影保尔柯察金中,保尔的亲密女战友安娜屹立在台上的难忘镜头。

农奴。

还有什么样的出身能比农奴更令人肃然起敬?

农奴啊,高贵无比的出身,他如果说他是一位国王或总统的女儿,我们也不会那般静默地仰望着他。

农奴啊,红到绝顶的出身!她在我心目中顿时变得高大起来,全场为之一振。

那么,你的话完全证明你已背叛了你的阶级。

我郑重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请吧,主持会议的同学义正词严的下了逐客令,她轻轻放下话筒,昂首离去。

大家的情绪受到意外的挫伤,气氛不如先前那么热烈了。

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农奴的女儿也许是对的,因为洋洋万言的致敬电发往北京后,却始终没收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回电。

也许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乐意,我们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和列宁的水晶棺一并夺到北京来,也许毛主席他老人家认为发动一场世界革命的条件还不成熟。

幸而接下来授红卫兵袖标,良好的革命气氛又恢复了。

升国旗奏东方红。

没乐队,只好放录音降低规格。

一个个万无一失的红五类在全校同学们的注视之下走上台。

双手接过红袖标。

梁晓声!

坐在我身旁的王文奇推了我一下,你。

我心怀鬼胎,有些惴惴不安地走上了台,双手刚要接过红袖标。

耳畔猛听一声喝。

你这个反动道门会信徒的狗仔子。

一声怒喝,将我牢牢钉在台上,身处接红卫兵袖标的手仿佛顿时冻僵了,欲收不能。

授袖标者见我那样子,就将袖标套在我伸出的手臂上。

看哪,他是多么多么激动,他心中此刻肯定有千言万语要向毛主席表达,他却激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卫兵,这是我们红五类至高无上的荣誉,也是红外围们应该努力争取加入的保卫毛主席的组织。

一个女同学赋予感情色彩的朗诵般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扬,我这才意识到,并没有谁对我怒喝,完全是我自己听到的我内心的那句使我惊心动魄的话。

苍天可怜我,幸而是幻听,我真的万分激动起来了,我激动到了必须有所表达的程度,但那又是不能直接表达的一种激动。

我转过身,惊魂甫定,颤抖着双唇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台上台下跟我喊成一片,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扩音器里不失时机地飘荡出了那个女同学的歌声。

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台上台下,跟他唱成一片。

主持授红卫兵袖标仪式的同学一边唱一边走到我身旁,用她带红卫兵袖标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带红卫兵袖标的手,共同举起了我们的手。

于是又一阵掌声,一阵口号,红卫兵万岁,红卫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状况,那气氛,将军授衔也未必能达到那么一种情绪的高潮。

我仿佛一个小戏子,生怕一下了台就吃掉红卫兵袖标带给我的八面威风万分自豪。

红卫兵袖标简直是光宗耀祖的铁十字。

而这对于我,又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失掉的。

一旦失掉了,也就意味着我将同时失掉充当一名红外围的资格。

一扫帚被扫到黑,漆了一堆去,也许永远,也许牵连到我的儿子和孙子们。

想一想,都够使人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

我又激动又害怕。

我相信,如果当时中国也像中世纪的西方国家一样,花一大笔钱便可买到一个贵族称号,保准有无数人宁肯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无儿无女,变卖自己的鲜血、自己的眼睛,也要买一个红色出身。

一个贫农的出身该值多少钱呢?

一个农奴的出身,该和买卖一个公爵什么的贵族称号等价吧?

而教授、学者、作家、艺术家之类的家庭出身或社会身份,准扔满大街,被千千万万的人踢来踢去,没谁捡。

中国的经济学家本就不多,掰着一只手的手指头竖起来都绰绰有余的几个。

全被打倒了。

就没谁从经济学的角度向新组阁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提建议。

颁布家庭出身和家庭历史买卖特别法。

定出一个贫农或一个工人阶级的出身,多少多少钱。

一个五代或八代以上的纯正的无产阶级的家庭历史多少多少钱。

有公价的,有议价的,可一次性付款,也可分期付款。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好的可奖赏优待券,那是多么的好呢,一面实行买卖,一面继续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划出反动的资产阶级。

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吗?

国库得以充实,革命就无后顾之忧,那是多么的理想呢。

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下了台,如何走回到王文琦身边的。

我刚坐下,他就说,从此你可以趾高气扬了。

我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羡慕。

甚至可以说满脸嫉妒,他是团组织委员。

我的入团介绍人如今政治地位屈尊于我之下,我完全理解他的嫉妒,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的爷爷解放前做过几年小买卖,据说在讨论他可不可以加入红卫兵的时候,一个头头认为解放前中国的劳苦大众是不可能到大买卖家买东西的,只能到小买卖家买东西。

他的爷爷无疑直接剥削过中国的劳苦大众。

这种分析不无道理。

但鉴于他本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表现还算积极,平素人缘儿也不错,和头头们都有点交情,所以对他大大开恩,没干脆将她划入另册,保留他在红外围的次红的行列。

我对他说,红外围也是红的嘛!

努力争取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红卫兵组织的。

他做我的入团介绍人的时候,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红卫兵袖标剩余了十多个,头头们在台上凑一起嘀咕了几分钟,宣布要当场批准十多个人加入红卫兵组织。

台下顿时肃静极了,所有的红外围们都翘首望着台上侧耳聆听将被当场批准的红卫兵,虽然是产生于他们之中的他们,谁不希望这种幸运降临在自己头上?

根本不关黑七类的事,但他们的表情也都变得异常起来,有的似乎存在什么非分之想,有的神态更加冷漠。

台上宣布一个名字之后,头头们领先鼓掌,于是台下的红卫兵们跟着鼓掌,红外围们却没有一个鼓掌的。

他们都凝神屏气,一个个全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没情绪鼓掌。

意外的被批准为红卫兵的自是一番惊喜,一番激动,有的竟淌出眼泪,像我一样在台上高呼毛主席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下了台,春风得意马蹄疾,径直走到红卫兵们坐的行列中,于是就引得那些红外围们向他们齐刷刷投去,和王文琦看着我走下台时一样的目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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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铁老三届知青轶事
上世纪70年代,乌哈两地铁中,老三届知青随“上山下乡”大潮,分赴局管农(林)场“接受再教育”,艰苦创业,终身难忘。回忆文章,每每读到,心潮澎湃。佳作散落,不成系统。为系统整理,深入挖掘,今建“乌铁老三界知青轶事”公众号,书写春秋,重现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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