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琼丽,1994年生,云南师宗人。
严琼丽的诗
喜鹊
后来,喜鹊每每欲飞过我的屋檐
我就坐在院子正中
摊开一块洗净的废弃的布
盼望着盼望着它落下一片羽毛
或者是洪泽里的杂草一根
后来后来,喜鹊每每路过我的屋檐
我就把去年晾干的叶子铺在院子正中
它还在十公里以外盘桓着
我就剔掉了叶子柔软的部分
好让喜鹊掉落的羽毛
刚好生在叶子的脉络上
后来后来后来,喜鹊每每路过我的屋檐
我就把家里的铁笼子拿出来
空空的笼子对着天空
一片羽毛也装不进去
后来啊,喜鹊再也不路过我的屋檐
木偶
雕刻你的匠,一定是渭水上游的
打捞蜉蝣的深情客
无端地令人生厌
无端地拿起尖锐的工具
还原一个暂失灵魂的可怜人
杨柳,带着春天的雨水
落在你眼角的位置
借住你眉山的青峰
就此陷落深渊
从此佳话不断
就着花生米
谈论春耕播种
谈论外省的天气
唯独不谈论你的相貌源于何处
雕刻你的匠,早已消失人海中
拥有你的,不过是一个有着凡人相貌的
另一个木偶
女人
只有流动的白云,能在她的锁骨里
开出白色山茶
清晨,她手中的青菜,在小巷里晃动
被风吹散的鬓发,屡屡回归
经过黄狗的时候,也经过米粉店
一个女人,要经历两次骨肉分离
才能将学会的厨艺,归还给自己的,母亲
黄昏对谁都公平,唯独水,成了她破碎的载体
而一个女人一生要趟过的水
和她这一生,要流失的,一样多
她怀胎十月,每天都对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轻声细语
她的小心翼翼与她的叨扰,一起把她推入无人之境
一个女人早年的孤独,比不上一个男人的
孤独,有形状
一个女人晚年的孤独,比不上一个女孩的
孤独,有风声
空山
一个内心几近空无的人,行至最高处
便会有云雾从险处赶来,挤进他的肺里
赶走那些被感情携裹的烟渍
一座空的山,恍若仙境
又离不开尘世间的泥土
我不想看见神仙,自然也看不见你
我遥远的记忆里
已经很久没有人举着
颜色深沉的长把子伞 —— 离去
缭绕的虚境里,岩石学会了沉默,我心痛
直入天际的峭壁,收起了乖戾
一如饱经沧桑的中年妇女
我心痛至极。云朵本可以无拘无束
可倔强的水,悬成飞瀑之日起
云朵就切断了外出的路
崖缝里新生的小树,最懂低处的苔
下雨的时候,我最爱空中漫步
朦朦胧胧的虚境里
我用粮食养了二十八年的躯体
慢慢消失,又慢慢出现
发梢滴着浪漫的雨滴
闭眼是雨珠落入深谷的回音
睁眼,是雨雾,从山谷底腾起的行迹
生活
在北岛的诗中,生活是一张网
在我的诗中,生活是一面散碎的
无法聚成一个平面的镜子
荒原是市场上的买卖
奔流的泉水,是办公室里流动的脚步声
我们的骨头,千千万万年,
从混沌之中进化而来的骨头
在低矮的云雾中,
走着走着就丢了最坚硬的那块
走着走着,最良善的那块
也掉了。
人总是在还站不稳的时候,渴望面向大海
也总是在面向大海的时候,折弯灯塔
哲学家也许可以告诉我,蜘蛛网上被缚住翅膀与双脚的
迷惘、颓丧的战士:真理与生活的本质 —— 相隔有多远
不,也许,刚初生的孩子也陷入迷雾之中
诗歌,在诸多的无奈之中,只是一滴具有穿透力的水
它下坠的时间很短暂,它的光芒
只在闲暇时,偶尔绽放
粉色山茶
我有诸多不得已的苦衷都盛开在深夜的山腰上
我有意按捺我的愤怒,一根烟的时间
我独自消化了所有。转身离去的人
我只能送你到相识的地方
那里埋下了一株粉 色山茶
它深谙所有途经者的苦闷与徘徊
宿命让它失去话语权,也让每个途径的人
忘记那一刻的伤痛
谁都不愿成为时间的奴隶
但无人能逃过时间的奴役
又一根烟的时间,粉色山茶紧闭的花苞
在叹息声中默默绽放
我与这世间再无一只风筝飞上天空的距离
我成了我的衙役
码头
从水路来的,都是见过海的
从陆路来的,都丢失过天空
有人捂着他们的耳朵,让他们淌过闹市
去采购最新鲜的蓝莓
有人捂着他们的眼睛,邀请他们
参加春天最盛大的舞会
镰刀晃过金黄的田野
土地上的作物割了一茬又长了一茬
没有父亲庇护的女儿
是码头边没有根的木头
一波水来了,又走
一波去了的水,又来
码头,让许多没有脚的灵魂
有鳍可以游,码头
让许多没有思想的浮萍,有岸可以靠
对酒的向往
儿时,我想长大之后,喝醉一次
喝醉了,我就会忘记童年的痛苦
成人的生活,像一面脱离锁链的墙
春天会在远离村庄的小城市开花
我时常这样幻想着,我长大了
就离开。我长大了
就喝一杯又一杯的 醇厚的酒
和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他们什么都不用问我,醉了,
我心里堵塞的河道
就通畅了。他们会在我满脸通红
可怜巴巴胡言乱语的时候爱我
像刚出生的小动物那样,我是终结
也是开始。我身体里掩埋的石头
会在酒的浇灌下,变成发光的珍珠
他们会在自然的状态下知晓我:从出生到此刻
我沉眠的意识也会在我深沉的梦境中
得到解放,我会成为冲破生活本身的精灵
神经元也抓不住我,我在森林中飞跃
在峡谷底呼喊
在空中跳舞
我挣脱了一个人成长的轨迹
像一只在云雾中穿梭的蛾子
一支像梅花一样孤独的葡萄酒
长大了之后,我就醉过一次
大年初一的大雪,覆盖了村庄
十多年未见的胜景,
我握着一支葡萄酒爬上了屋顶
我真正拥有这些雪花的时刻,是那么地清醒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我齐肩的黑发上
我转了一圈,我多次想逃离的地方
在雪的覆盖下
竟像一个未被尘世污染过的精神宫殿
我走到屋顶的边缘,不远处的水库
像一块不规则的,沉睡的玻璃
我的哥哥,就在楼下升火
孩子在院子里欢呼,远处起伏的山峦
叫我想起父亲。我幼时
也曾下过这样漫天的雪
我的父亲,蹲在雪地里,用手捏一团白白的雪
递到我嘴边,棉花大概也是那个味道吧
我把手中的葡萄酒插在屋顶正中央的雪地里
像一只紫红的,孤独的梅花
我要让它盛放一夜,一夜它就醒了
一夜,这个村庄里归来的年轻人
就会回到十多年前
列车
很久没有坐火车了
很久没有坐火车从这里离开了
突然忘记了列车在铁轨上飞驰是什么感觉
村庄也许还是那些个村庄吧
村庄里的黄昏,也许不再降临在同一个地方了
电线杆还是那些电线杆
野草还是一会儿蔓延在坡上
一会儿蔓延在低处
细小的水流还是会在田与田之间流淌
火车经过的一切
和我经过的一切都那么庸常
你会去哪些地方
会在哪里落脚
列车一直在穿山越岭
我一直在穿山越岭
云与地之间相隔一列火车
今天与昨天、今天与明天之间
相隔无数列加速行驶的火车
安检员
她们将和所有陌生的母亲一样
迎接所有陌生孩子的到来
再送走所有的孩子,本能的熟练
加剧了她们的冷漠
淡寡无趣的表情
让原本回暖的冬天,再次回到阴天
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从安检员身旁经过
进入安检区,就进入了没有出口的迷宫
她们不会抬头看他一眼
他是一个失意的人吗
狭窄的广场像一个罗马竞技场
像一个修罗场
我可能是一头受伤的
正在休息的
脑袋耷拉的岩羊
也可能是一只掉了角的斑马
我的落寞不能被解读
我要去解读那些对我曾怀有期待的
落寞。我的脑袋在流血
潮湿的血液
砸在我低垂的眼皮上
列车的窗玻璃上,我的眼泪
已经干涸成昨日的
雨珠的痕迹,一切迹象都是有根可寻的
一切悲伤都是有源之水
你进了铁皮怪物的肚子里
我背对你,进了另一个
铁皮怪物的肚子里
我们都成为了行进中的
温热的食物
梦中该离开的地方
窗帘只为我和房间外面的世界
留下了一条缝隙,我在夜半时分醒来
手机又只剩下一格电,月光常在冬季走失
银色的光辉,却在今夜,裹满了我的被子
我爬起来,靠在床头
“黄河是不是也这样白茫茫过?”
打开了台灯,那些从冬季岸边赶来歇脚的白鸟
连带着它们散落的羽毛
一同消失了,我赶紧又关了灯
被子上银色的光辉,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发了一会儿呆,钻进了被子里
梦中,我从陡峭的悬崖上跳下去
又从黑湿的森林里爬上来
悬崖的内容过于简洁,只有突兀、
尖锐的灰色石头
和直戳石头心脏的大铁钉
黑湿的森林,半山腰有无人问津的陋室
烂衣橱里藏着我丢失多年的衣服
房间里散落着凌乱肮脏的厨具
破旧的竹筐、桌子、木床、木凳
还有无人探寻的地下密室
它们在安静的地方,同灰尘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以敌动我依旧不动的战略,狠狠地挫败了时间
谁是谁的囚徒
被时间与粮食胁迫、被情感鞭打的物种
早已失去了定义的资格
我没有动任何东西,便离开了
水珠顺着棕黑的枝干滴落
黑色的、荒芜的、没有出路的森林里
我成了一只双翅被铁丝拴紧的雌鹰
像被酒精麻痹的人类,只拥有两条沉重的腿
东边歪,西边倒
山中有信
信纸是旧的,信上一件事也没提
署名是隔山的汤汁,落款日期是蘑菇成熟之时
没有比一片发黄的尖叶更好的内容
我的青春如此,发绿的时候我是长眠不醒的公主
发黄的时候我是辫着双麻花辫的女仆
隐晦的信息都是真实可爱的,但不容许沾有
一滴同情的毒汁
我的信上有风过的痕迹
有雨水拼打的历史
我送信的幼鸟尚在壳中
江水总在千里之外 奔腾 山中
我封存了一场雪那么多的,铺天盖地的信
贺兰山的雪
一山又一山,我抛出体内所有的隐寂的沙粒
一翻又一翻,所有隐寂的沙粒都归拢
都甘愿被风雪覆盖
马头琴不敢在白天抒情
所有欲盖沙粒的风雪,都善卷走我内心的荒冢
我存有私心
欲将贺兰山顶的风雪带回温暖的栖息地
赠你烧一壶异乡的水
再用家乡的茶,泡一壶
可我口袋是浅的,除了起伏
什么都装不下
在贺兰山的薄雪层顶
我有一望无际的原野被遮盖
我用冷颤惊醒它,惊醒它之后
它也不甘愿被揉成我手心里的风
它不愿离开它的故地
我羞愧,为何不能早早醒悟
蓝
最最可爱的小侄女
姑姑要抢一堆文字给你造一片海洋
我的小侄女
你姑姑居无定所,爱惯了在你爹的房子里漂泊
海洋和星空是宿敌
千千万万,你的牙齿不要尝试啃月亮的支系
我只愿你是快乐的
我只愿你有天长大,可以站在海边唱与月亮
无关的歌
令我惊悚的爱情
它平静得像一张倒立的纸
光扑在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显现出来
这样真实又这样微乎其微
爱情为何会如此平静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和昨日并无不同,一样的皮肤
一样的头发,也许比昨天长了一点点
我察觉不到
江水也这样平静,我幻想和他在大雨中争吵
我的头发又长了一点,像从海里升起的旋转的
墨绿色海藻
我想起他的面容,和大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人间的鼻子、人间的嘴巴
人间的下巴、人间的头发,还掺杂少年白
人间普通的少年白
唯独想起他眼睛的时候,老街上两口不同位置的
地下水井里,有敲打银器的嘡啷声
桂花,穿体而行
一而再,再而三
桂花在半个月亮架在东山上的时候
借我的身体,去凿穿我身体里的铜墙铁壁
一而再,再而三
我劝那旋转着,锋利的暗器
就此罢手
一而再,再而三
它旋转着,在我身体穿行
桃核
鲜嫩的果肉,从山上来,山下的人民爱它
我有必要在盛夏的下午剥掉我的皮囊
像一枚失去遮蔽的桃核一样
完整地裸露在山坳里
蘑菇在我旁边盛放,夏季的雨水途径我年轻的身体
虫子是我伴侣。我青春的墓场,有很多无名的花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怒放
我失去的,是同类惯有思维的模样
我的卑怯与我一贯无原则的宽容
都随着我的皮囊在山下成为土壤
我所拥有的,是我所不敢轻易释放的
它和山野的风同行,成为时间的豹子
和激流的江河同时倒退,成为记忆追赶不上的猎物
接下里的人生,我将更大胆地
挑战我的沉默
打破我母亲赐予我的乖巧
最是这场雨
且听这世界欢呼的声音
前一秒还在谷底沉沦
这一刻的风
和侧动的树枝
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道不清却也言不尽
我搬个凳子立在窗前
整个头逃离了生锈的
会触电的笼
我欢呼着
泪水涌到了山顶
明天发生的一切我都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