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绩|长春后脑勺记:东师国际手稿会泥踪

文摘   2024-11-01 17:48   吉林  
        

编者按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新文学研究小组”,本号推出时作者略作改动,感谢作者及原公众号授权转载。


长春后脑勺记:

东师国际手稿会泥踪


文/郑绩  摄影/易彬 等


 据道听途说,现在写会议侧记风险较大,有很大可能会成为被众人diss的当代史料。但此行经历独特,体验效果一级棒,情到浓处不由自主地表示,要写个侧记歌颂一下。立即被人记住了,被激励被激将被激动,懒惰如我,仍然未被激发。拖稿多年,渣已成性,只要不枪顶额头,老赖不怕催稿。

 最后还是写了,主要原因是到底还是出了乱子,空出一点时间。写成后脑勺记吧,当世认照片专家曾放话,叶企孙的后脑勺他都认得出来,言下之意,认不出来,责任自负。

这次的长春注定是一次欢度之旅。来之前兴致勃勃,茶啊冲,没来过也,必须认真逛一逛。订好票,打开百毒,打开红薯,认真观瞧,啥?溥仪这倒霉哥儿的伪满……原来去年夏天开会来的地方就叫长春……脑子是个好东西,曾经有过,虽然没有也不打紧,毕竟不太方便。从小我就觉得那些个年老糊涂都系装的,实际上也许他们确是装的,于我实在是真的。

终究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理行李时在会议群里问了一句东北现在穿什么,炸出来一道上海人的东北想象,叫我多穿点,北方的冷空气专冻南蛮子,并且展示了彼新买的中老年足底保暖鞋。底下没什么人接话,但事实是,到了会场,人人见他便垂目,并且个个都没忍住问候了他的新鞋。


(徐自豪老师为参会特买的新鞋)


两个南蛮在北方的机场强行相遇了。新鞋同志携一大箱,据他说内装棉袄围巾帽子手套等御寒神器及带鼠标手提电脑。只比我晚降落十分钟,我和接机小朋友却活活等了他一小时,其间我动用女性特权,抱怨他动作太慢三次以上。

闲候无聊,小朋友自我介绍他是个资深收藏家,收有我师父信函手稿十几通,甚至还曾让我师父直接写了封信给他,方便他收藏。噢噢,我赶紧在他微信名下备注:有老师东西。这样的小朋友要注意搞好关系,以后给老师编个啥,还得去求他给些高清照。小朋友希望我替他求老师墨宝,给写个书斋名,我一口答应。漫应这种事,我素有家学,且有师训。师父他老人家仅本月就已赖会三次,都是当面噢噢噢,背后嘿嘿嘿,若有残局弟子服其劳。没事,吾爱吾师,吾不爱真理。

长春真热,被忽悠得穿了双靴子的我出了一身汗,一路上少不得多次动用女性特权,新鞋同志决不认错,一味嘴硬。一路上摇人吃晚饭,片刻间集齐七龙珠,至于那些没来的遗珠,让他们后悔去吧。到了酒店,忽听耳边传来一声酥酥的“师姐~”,麻得我连说“你好”,落荒而逃。只被叫了一声师姐,却回了起码两声你好,亏大了。

当晚吃山珍,胖肚子林蛙、拱嘴蘑、刺五加饺子、血肠、鳌花鱼、刺老芽炒鹿肉、干辣椒炸蚕蛹,喝的松茸小烧。大上海来的新鞋同志愣是矫情,一点不入乡随俗,大补的林蛙一口没吃。晚饭过后没多久又来一票人,人生小烧烤重新走起。菜单上来,偷瞄一眼,看上了鹅蛋炒土豆,上来果然有,第一次知道原来鹅蛋清煮熟后呈现如此美丽的半透明淡青色。这一趟吃到了太多人生第一次,很美好。

席间小朋友很专业地拿出了小册页,让我等填空。好好一顿大嚼,生生整成了雅集,签字笔党们互相推诿,揪发晃首,小友极力相劝,龙珠拼命推让。早已胡乱写完的我坐山观虎斗,深觉此番操作不是作态,确是出自肺腑,这么好这么贵的一个本子,俺何德何能往上涂鸦,太不环保也们哥。

尤其是我堂师弟,搜肠刮肚,上天入地,还翻手机查资料找灵感,搞得我恨不得替他写了拉倒,最后他一句文词没诌出来,只得祝人家“茁壮成长,开创新的天地!”堂师弟可不是我认的,由我亲师弟反复认证而来,他莫得法子,只好跟着喊“大师姐”,完全是被迫的。据说“堂师兄”已经成了段子,不过这种男人间的把戏我不准备理会。

事后小朋友发了朋友圈,将我等丑字陋句全拿出来示众,别人不知道,我肯定是社死当场了。




不过徐强兄题的签“柳园泥踪小集”确是风雅致致。

“强兄”听着就不大对头,必须得“强哥”才带劲。徐强兄是本次东道主,强哥之所以是我强哥,因为他真的强,随随便便就能来个技惊四座。除了做专业搞手稿,他还擅书法,玩印章,两周出一本自己师门刊物,必定亲撰其一,漫长日月,竟能从不脱期。他还懂音乐,亲自给古诗工谱,估计让他唱也能引吭即来。随便搞根橡皮筋绷在空饭盒上,摘个小钥匙扣当轴子,拿马克笔在上面点几下,他就能弹出一曲歌来。聪明人事事皆能,看我羡慕,他写画一个详细教程发来,以供按图索骥。真是神人不知笨蛋的苦,他不知道有些人从绷橡皮筋到饭盒上这个环节开始就做不好。听说那指示是特意给我写的,真是感人,也真是加倍气人。很可惜没有将那份教程手稿讨来珍藏,虽学不会,可以心向往之。根据我新鲜杜撰的手稿学理论,摩挲手迹,思想的余温搞不好就能烘干我脑子里的水。



 这篇记的主要任务是吹捧强哥,他花费私帑为我订了一只具备异常松驰美感的生日蛋糕!又美又好吃,还有一大桌子好菜和好朋友。太感人了,学文学的大多从小表达力爆棚,第一次体会到至感难言。书生人情纸一张,不尽处,写字还。

 比较好笑的是生日饭吃到最后,其中四人站了起来,表示要合影,并且丝毫没有邀请另外人加入的意思。在其余人等疑惑的目光中,我们四个旁若无人摆好架势拍了照。堂师弟不好意思,解释说我们在一个神秘组织,相遇合影乃群规。江湖上似乎早有我们群的传说,堂师弟好像身担第一副群主重职,需要负解释责任。作为一名普通群员,我一向对相关询问装聋作哑,什么群?我不知道。反正那些人也说不明白,能指不清,所指不明,不怪我。照片拍得真不错,尤其祥金,颜值由陈奕迅跃升至方脸黎明。



 堂师弟乃摄影高人,拍人拍景拍物皆高人一等。我与他一起在校园游逛,同一角度同一位置拍个湖景,硬是高下立判。虽不服气,不能无视事实,大概,不,肯定,必须是器材不行。面对诱人大蛋糕,我迅速许了个菩萨愁的愿心,利落吹了蜡烛,大家分吃。堂师弟一边抱怨我动作太快,他来不及拍,一边替我拍下极生动的好照片。



 他发了一张蛋糕照在群里,什么都没说,但马上就有敏锐的群友祝我生日快乐。我能理解推理过程大概是,蛋糕发群里说明是群友生日,考虑到蛋糕长得很女性化,而与发照片者共会的群友只有这一个女性。我赞其明锐,试问祝福者如何推断,知否知否,却道感觉作主。我们搞文学的就是这么机智而任性,阅读直感可以当逻辑用。过了一阵又有一个推理成功的,这次我懒得问,他倒追着叫我快问他怎么知道的,只好问了,洋洋然答:直觉。气得我倒仰,什么时候在我们专业,逻辑这么不值钱了么。

 满桌的人酒量酒品都好,吾虽不能饮,可以起哄。饭到后来,桌上绿瓶林立,白的还有一点没能喝完,看某位同志流露出颇感遗憾状,我又恨不得让他拿起分酒器一饮而尽罢。但强哥和第一副群主不发话,可不敢造次。可恨那半两酒至今耿耿,看来强迫症的确是很难治好。席间新鞋同志为他做了很久的屁屁踢有几处需要改字体的细事唠叨不休,向我们展示他的认真细致,强哥附议。大家又说起自己将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切东西,包括习题纸,全都整理打包留存,这样的神经病桌上居然多达四个。吾道不孤,不是我的问题,是职业病。

 其实这次会议我原本认识的人不算多,不像别的会,攘攘然都是朋友,“大师姐”听到耳朵起茧。本来准备躲在新鞋兄后面混,哪知故雨新知还真不少,又交了几个好朋友,混到好多本新书。儒释道本是一体,搞学术和修仙成佛原为一路,四海之内,男的皆师兄,女的全师姐,说起来不是堂的就是表的,拉拉扯扯难免有关联,他的师姐是我的好友,我的师弟是他的同事。再加上是手稿会,不知道有多少篇论文提到我师父的大名,到处都听到有人在呼我导名号,这才发现原来我那推崇顺其自然的师父,竟然对那么多年轻人产生过深刻的影响,真是三步以内无圣人,可怜我整天只记挂着这位痛风大伯的腿。我导人虽不在,江湖却诵他的名号,搞得我又是反省又是紧张,还有点内疚,差点就此被卷起来了。

 会上遇见师弟的院长大人,赶紧上前招呼,院长说我师弟交游广阔,本专业百分之八十的人他都认识。这话好难接,我赶紧引导说师弟富有组织能力,人缘最好。院长又表示和我另一个博士师弟是同一个硕士导师,喔,这不就是我堂师姐嘛!可惜院长雅正得很,竟然不知道这茬,玩梗失败,乖乖坐好。东师文学院解书记是个清秀美女,非常客气地来到现场招呼大家,可见对手稿学和强哥是鼎力支持。

 会上有不少国际友人。手稿学看着识读校勘书法,似乎挺传统,其实这学术概念压根儿就是自西而来,上博士的时候就听冯铁讲手稿,用的正统欧洲古典大法。的确只用中国古典文献学的方法做不了现代文学手稿,不够用。因此手稿会议邀请国际友人很令人期待,但一翻材料,他们的论文全文都有,我遂溜到陈列室看手稿去了,顺便和一个号称有情怀的收藏人士轧了很久山糊,实在是毫无收获,徒然被好几个人拍到我不在座位上,逃会大师实锤。不管怎么样,口水不能白费,回去我非得专写一篇论文,讲现代文学史料界收藏买卖与学术研究之间的生态关系,立此为誓,欢迎约稿。说过等于写过,勤劳的学术小蜜蜂们不许抢我题目。

 会议安排我最后大会点评,任务重大不可懈怠,提前一天我就向宣讲人讨要了论文。其中一位是个勤勤恳恳的大帅哥,既不能也不忍朝他乱放炮,遂将他逮住,和他讨论了一阵。学界同仁们定有体会,若是自己发言,人家敢说一个指甲盖的不好,必然记恨在心,打死不服。如果换自己评论,则恨不能炮打司令部,弹弹射在人家眉心。不过大家只知道挑刺需要水平,岂知夸人更加考验功底。反正我对我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谈完正事,换了个地方说废话,摄影大师将我们拍了下来,双方呈对峙之势,似乎在谈判什么军国大事,画面因为真实而荒诞。仅隔两天,现在凭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当时在讲什么,搞不好什么也没说,只是恰好站在那里,说不定画面延展就能看到很多人。足可见照片亦不可全信,过度解读要人老命。



 说起来,从史料角度而言,孤证不立乃不二法则,尤其是照片的使用得谨慎。很多会议的合影都看不到我,因为我起不来,会场照片同理。但这手稿会住在一个较远的豪华酒店,起得比鸡早,七点多就晕头转向倒在大巴车上,两米五的大床都没有睡多久,可惜了。合照上的我阖着眼,似乎睡着了。所谓学术会议,总有人四处交游,总有人围傍大佬,总有人指点江山,总有人假装大咖,这是江湖的常态,最后都成了饭桌上的八卦,想来我也是别人桌上的谈资。


 有一位朋友分身乏术,没能来生日局,遂约我们第二天中午。一看会议日程,十二点半才结束,而三点半就有人要起飞。我大会讲评任务完成后已经十一点半,遂果断起身,呼朋唤友去干饭,无耻地站在门口招手,被招到者全都收拾收拾,一脸惶恐,逶逶迤迤出将门来。强哥不知何时一回头,方知大势已去,只得在群里质问,汝等不告而别耶!怪我怪我全怪我,仿佛回到小时候,逃课被班主任当场拿获。那天中午吃的带皮香肉不带皮香肉白菜干香肉汤,长春圆满了,连香肉都没放过。一顿饭吃到三点,其间被批评三次,承认三次,回嘴零次。哼,这厮才是说话专业毕业的吧,看在请吃香肉的份上,留着下次怼。他鼓励我必须写侧记,理由非常充分,三人才能评奖,现在只有两份侧记,你不写,让那俩怎么评奖!

 我们照例抛下另外几个,自行合影。堂师弟跑去赶飞机了,不要紧,将他的名字写在树上,与天同寿。



 当时略有反省之意,但饭后到了净月潭公园,眼见秋水光平,林木寂寞,人迹涌涌,斜阳倦怠,顿将人间是非抛诸脑后,直奔电瓶车,抢占驾驶位,游湖去也。那车枉为自航车,开得贼慢,连只有一个人蹬的双人自行车都能超过我。平生第一次开电瓶车,断不能这样草草结束,虽不能快马加鞭,必要穷尽其途。太阳要掉下去了,天空毛绒绒的,小风显然是从月亮那里吹过来的,带着广寒宫的嘲讽,将我的兴致勃勃冻作一地秋草。在我驾着慢车,浑身热血的时候,新鞋同志早就开始喊冷,我觉得应该怪我的心胸不够宽广,未能替坐在后面的他遮挡全部凉风,虽然他死活也不承认我有挡风功能。但后来我也不行了,缓缓行走在乌七抹黑的路上,他的保暖鞋,我的红靴子,他那一箱未得宠幸的厚衣服。

 回酒店后,新鞋同志发烧了……衣服最多的人却惨遭寒冻而病倒,我当即向师父报告此八卦,师父让我转告:叫他多喝开水。直男是治不好的,无论年龄还是文学都没有疗效。

 晚上又来了一位朋友,我们一起吃了酱油虾酱油蟹辣椒蟹泡菜拌饭,那玩艺儿真好吃,但又咸又鲜,必须配大量米饭和清水,整晚上我喝了一吨水,第二天又喝了半吨。他告诉我第二天是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学科重要奠基人高清海先生逝世20周年,同样的话另一位朋友第二天又告诉了我一次。高先生是搞哲学的,我以前并不知道,经过反复科普后,还是很迷糊。过世20年,犹有人深切记得,无论如何,高先生必是一个值得敬仰的人。只是这样的人物,稍稍跨行,便完全不被人知了。怪我孤陋寡闻。

 每次开会总是看到各种光怪陆离,其实学术一途,无论追名还是逐利都和另外行业一样,很是艰难。看到那么多人苦苦追寻,懒散如我便感觉能量已耗尽,随时要断电。不仅是手稿学,整个现代文学史料学,这几年是细的愈细,壮的愈壮,要不罗里八嗦,要不大而化之,实在不行就剑走偏锋,搞出一套野狐禅让全体蒙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壁垒,徘徊在定制的牢笼里,翻墙越岭,跨越江河,不过来到更加高不可攀的五指山前。笼子大一些的不必嘲笑坐小牢的,知道自己在狱中的更不必嘲讽那些天真人,就让他们快乐地以为自己在自由天地就好。谁也别觉得自己更厉害,大家都在渐行渐远,彩云易散琉璃脆,各人有各人的执念,意义与价值不可评判,真正可以被自己评判的,唯有己身的感受。这才是文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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