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锋丨浅析馆藏师陀《荒野》两章残稿

文摘   2024-11-08 17:30   吉林  

编者按:

本文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8期,原题为《浅析中国现代文学馆藏师陀<荒野>两章残稿》,感谢作者及原刊授权转载。

浅析馆藏师陀《荒野》

两章残稿

慕津锋

内容提要:

   《荒野》是师陀四十年代应柯灵之约为《万象》创作的一部未完成长篇小说。笔者通过深入研究馆藏《荒野》第14、15章修改稿,比较作者对该小说修改前后的差异,并对师陀修改背后的成因进行了探寻。

关键词:

    师陀、《万象》、《荒野》、修改




《荒野》是作家师陀1943年7月1日至1945年6月1日在柯灵主编《万象》月刊连载的一部未完结长篇小说。该小说讲述了白沙集土匪头子顾二顺与穆家寨“娇姐”动人的爱情,以及婚后顾二顺不被岳母流光大娘接受而引起的家庭痛苦与矛盾。最后,因内奸武阳钢的出卖,顾二顺被官府成功设计抓捕的悲剧故事。

1943年《万象月刊》


《荒野》先后连载于《万象》月刊第三年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十一、第十二期,第四年第一、二、三、五、六、七期。1945年6月《万象》月刊刚刚出版了第七期,柯灵便被日军逮捕。在狱中,柯灵受尽酷刑。不久,便因重伤出狱。待能行动后,柯灵与黄佐临秘密逃亡杭州,准备前往内地避难。因此,《万象》被迫停刊,师陀也不得不终止该小说的创作。此时,《荒野》已发表至第15章。因之后,师陀未再继续该小说的创作。《荒野》也成为师陀未完成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另一部是师陀准备创作完成的“一二九”三部曲,但却只完成了《争斗》、《雪原》两部。)

《荒野》手稿


《荒野》的创作源于《万象》主编柯灵的“约稿”。柯灵对于师陀而言,是真正称得上在孤岛时期“朝夕相见甘苦于共”的朋友。之前,在柯灵编辑《世纪风》与《草原》副刊时,师陀就是他非常倚重的作者。但对于“约稿”,当事人在这方面留存的直接资料非常匮乏,我们只能从师陀1943年5月24日回复柯灵“约稿之信”中看出端倪。在该信中,师陀这样写道:

“尊示奉悉。你给我出了个难题,你没想到。接办刊物的困难是意中事,你要稿子,在情义上既不能拒绝,……”1

在写出“回信”不到一个月,师陀就创作出《荒野》第一章。很快,《万象》月刊便在1943年7月1日第三年第一期刊发出此章。

之后,师陀每写完一章,便交给《万象》编辑部。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两期《万象》(第三年第九期、第四年第四期)因《荒野》稿子未至,无法连载。对此,《万象》月刊在第四年第四期《编辑室》曾特作声明:

《荒野》因为来稿较迟,不得已暂缺一期。

《万象》月刊连载此文时,也曾多次向读者推荐《荒野》:

 “师陀先生是《大马戏团》的作者,他的长篇仅仅是这一部,而且除了这一部,绝不再另外发表任何作品。”2

“是极有分量的作品,值得低回吟味的,我们很庆幸有发表的光荣,请读者注意。”3

“……《荒野》的成就,无须编者费辞。”4

“十三长篇,连续刊载,自始至终,趣味盎然。”5

对于当年这部未曾完成的小说,师陀在晚年曾多次谈及:

“这是应《万象》月刊主编柯灵之约,以土匪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后因柯灵离职中止。”6

“其余的几个长篇,其中的《荒野》,也是为柯灵编的《万象》月刊写的。……”7

“……给《万象》写过以土匪为题材的《荒野》。……,以上四作:《掠影记》、《荒野》、《雪原》、《夏侯杞》,因未写完,不曾印单行本。”8




上世纪80年代,为响应好友巴金号召,师陀将自己一部分手稿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其中就包括了这部四十年代,在《万象》刊登过的《荒野》(第14-15章,共28页)手稿(文物编号:DG010012)。

这两章手稿,师陀全部用黑色墨水在C20X20K14竖排稿纸上进行创作。第14章手稿总计4页半,第15章23页半。第14章的最后一部分与第15章的开头被作者写在了一张稿纸上。28页稿纸都有不同程度的修改。其中,第2页、第10页、第13页、第15页、第17页、第18页、第19页、第23页、第26页、第27页修改比较大。(具体见本文第“三”部分)

第14章手稿第一页最右侧上方竖着写有“保存原稿”四个字,中间则有该小说的名称“荒野”,其下印有一枚“万象”字样的蓝色印章(35mmX12mm),最下方为作者“师陀”。左侧原本写有[注],但又被删去。

“保存原稿”四个字,从笔迹上看,应是师陀书写。笔者推测师陀可能是想在《万象》全部完成连载此稿后,再将此稿拿至出版社出版。在此之前,师陀(之前笔名为芦焚)常会将一些刊发在报刊上的文章收集出书。譬如:

1936年5月,芦焚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谷》时,便先后将发表在1934年7月1日《春光》第1卷第2期的《一九二八》(短篇小说)、1935年7月27日《大公报》的《雨落篇》(短篇小说)、1935年8月1日《文学》第5卷第2期的《头》(短篇小说)等作品收入书中。

1937年3月,芦焚在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黄花苔》时,将先后发在1933年7月1日《现代》第3卷第3期的《父亲的酒瓶》(散文)、1933年12月1日《现代》第4卷第2期的《风铃》(散文)、1934年4月1日《文学季刊》第1卷第2期的《劳生之舟》(散文)、1934年8月15日天津《大公报》的《夜》、1935年3月5日《文饭小品》第2期的《蛙鸣》(散文)等作品收入书中。

而且《万象》月刊在1944年10月1日出版的该期《编辑室》中,曾这样谈到:

所刊均为初稿,作者于印行时尚须大家订正。

在第1页,师陀虽写有小说名称《荒野》,但并未标明此为第几章。但在第5页,师陀确明确写有“十五”字样。笔者在查阅馆藏《万象》杂志,可知这是发表在《万象》第四年第六期的第14章。

“师陀”作为笔名,第一次使用是在《夜店》的演出广告,而见于正式报刊则是在《荒野》。之前,师陀主要是使用笔名“芦焚”。对于为何要弃用已使用长达11年的“芦焚”,改为“师陀”,师陀在《师陀谈自己的生平与创作—致刘增杰信摘抄》中曾有解释:

  ……师陀,即我现在所使用的笔名。关于我改用笔名的原因,我曾于1946年6、7月间写过一篇《致“芦焚”先生们》,发表在当时的上海《文汇报》,后来又作为附录重印在长篇小说《马兰》后面,可作参考。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它倒是地地道道的汉文,并非梵文的音译,虽然我常常从"俗”,回答别人“是阿弥陀佛的陀”。按汉文词书:陂陀,起伏不平貌,我是把“陂”解释作溯泊的,其实也并非我的“发明”,古人就是这样用的,例如“白龙肢”。陂陀既然是“起伏不平貌”,陀显然是“高地”,也许可以解释作“小丘陵”。因此,我所“师”的其实是高地或小丘陵,表示胸无大志。……9

在手稿第28页结尾处,写有三个[注](师陀原本写在第1页、第10页的最左侧,但后又全部划去)。

手稿第14章主要讲了“顾二顺被设计抓捕的消息很快在白沙集传开,大家都知道内奸是武阳钢。作为顾二顺的兄弟李四庚知道消息后心急如焚,他首先赶到二顺家里了解情况。但在交谈中,他与娇姐发生了激烈争执。当他回到骡马店后,赶忙安排手下小锁子到城里打听顾二顺的情况。”

手稿第15章主要讲了“武阳钢和冯冠英押着顾二顺进城后,便被冯冠英打发到火神庙等消息。当他还在白日做梦时,冯冠英早已暗度陈仓被任命为原本答应给武阳钢的副领官。当知道自己被骗后,武阳钢愤怒地前往冯冠英家中与他理论。但狡猾的冯冠英三言两语就让武阳钢绝望了。当武阳钢回到火神庙,他做了一个“顾二顺被拉去斩首”的梦。”



通过仔细阅读这两章手稿,笔者发现师陀的修改主要在以下6个方面。

1.对于因笔误而错写的词语修改。

2.对于语句位置的调整。

3.对于语句的删除与修改。

4.对于重复或与表述无关语句的直接删除。

5.对于可以烘托人物形象语句的添加。

6.对于“注”的调整。



通过研究师陀在《荒野》手稿第14、15章所进行的修改,我们可以看出:

一、师陀在创作《荒野》这两章手稿时,有边创作边修改的情况,也有创作完成后,直接在原稿上进行修改的情况。待文章修改完成后,师陀没有再将稿件进行誊抄,而是直接将修改稿寄给了《万象》月刊。《万象》收到稿件后,也是很快便进行了排版、刊发。

第14章的最后一部分与第15章的开头被作者写在了一张稿纸上,以及有关“马”和“撑子”的[注]由第1页、第10页改到第28页最后,这都说明作者是在完成两章手稿后,才寄出的稿件。

二、师陀在创作《荒野》时处于一种“匆忙的写作状态”。

1.如果不是过于匆忙,对于一个已有12年写作经历的职业作家而言(1931年11月,师陀凭短篇小说《请愿外篇》进入文坛。),断不会出现本文第二部分所列“1、因笔误而错写的词语修改”,而且在短短两章28页的手稿中,这种笔误竟高达14处之多,这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2.在创作中,师陀还出现对刚刚写出的句子(有的则根本没有写完)就直接进行了删改,或是位置挪移。(参见本文第二部分2、3、4、6)对于这种“匆忙的写作”,笔者分析可能存在以下几个客观原因。

(1)高强度的写作任务。

《万象》月刊每期都需要《荒野》新的章节,这对师陀来说确实是一个很“赶”的工作。文学创作(除诗歌外)很难一蹴而成。尤其是小说创作,它需要作者对小说进行充分的思考,譬如:文章的结构、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变化、环境的改变等等,可要想写好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

根据《师陀著作年表》(增定稿)显示:1943年5月下旬到1945年6月,师陀仅为《万象》月刊所进行的文学创作数量就非常之多。

长篇小说:《荒野》(连载于1943年7月1日-1945年6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十一、十二期,第四年第一、二、三、五、六、七期)。

短篇小说:《狩猎》(载1943年7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期)

短篇小说:《孟安卿的堂兄弟》(载1943年8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二期);

短篇小说:《妇人》(载1944年1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七期);

短篇小说:《一吻》(载1944年7月1日《万象》第四年第-期);

短篇小说:《李定国及其他》(载1945年6月1日《万象》第四年第七期)。

散文:《灯》(载1943年7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期);

散文诗:《夏侯杞》(四章),(《善恶》、《童心》、《戒言》、《一个自私的人》,载1944年3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九期);

散文诗:《夏侯杞》(五章),(《坟》、《座右铭》、《爱》、《老营》、《完了》,载1944年8月1日《万象》第四年第二期)。

通讯:《华寨村的来信》(载1943年7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一期),

通讯:《作者来信》(载1943年7月1日《万象》第三年第-期)。

戏剧:《夜店》(与朱梵即柯灵合作)(连载于1944年9月1日-1944年12月1日《万象》第四年第三、四、五、六期)。

对此,《万象》杂志在第三年第五期的《编辑室》里曾有明确提及:

芦焚先生的成就,在中国小说界真可说是“凤毛麟角”,我们很庆幸能得到他经常的赐稿。

这一时期,师陀还同时创作了:

《夏侯杞》(散文诗)(载于1945年6月1日《文艺春秋》丛刊之四《朝雾》,包括两篇短文《笑与泪》、《慈善家》。)、

《那本老书》(散文诗)、

《天鹅》(散文诗),

1945年初夏,完成《结婚》的创作,并开始准备创作短篇小说《三个小人物》。

这种高强度的写作,必然会大大压缩师陀文学创作的准备时间。文中出现一些不该有的“失误”,也实在是“在所难免”。

(2)“穷困的生活”让师陀无法拥有必要的创作条件。

《荒野》是师陀在“孤岛”时期创作的一部作品。而那时的师陀正处于一种悲苦的环境下,对此,师陀曾多次在文章中谈及:

“心怀亡国之悲愤牢愁,长期蛰居上海。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前后,曾任上海广播电台文学编辑(直到该台1947年秋冬之间结束了文学节目),赖以维持最起码的生活。由于伪币通货膨胀,虽有稿费、剧本上演费的补贴,仍不免时常挨饿。”10

“战争久了,我房租付不起,就只好搬到了一个亭子间里,还在花园别墅。后来这个也住不起了,我就在花园别墅前面临马路的一个白俄二房东那儿租了小小的一间,一张床之外,有一张小写字台和一个小橱。我将它叫为八尺楼,一直住到胜利以后。后来我就把这个八尺楼改成“饿夫墓”。11

“我是个没有职业的人。我们生为小民,被置于日本人及汉奸统治之下,既不曾发国难财,又不是后来所谓的‘地下工作人员’,数年间山穷水尽,如釜底游魂,茫茫然无以聊生。”12

师陀写作已算非常勤奋,但就是这样,微薄的稿费也常让他受到饥饿威胁。困苦的生活也逼迫着师陀不得不“疲于奔命式”地写作。

三、对于自己在“匆忙”状态下为《万象》创作的这部作品,师陀还是尽可能地在不断修改,以期达到要求。

1.对于自己出现的笔误词语,及时进行改正。

2.对于重复表达的语句进行适度删减,使语句表述更加精炼。

3.用添加的语句使笔下人物的谈话与动作更加符合情节的发展,从而使人物真实与丰满。

对此,柯灵在《万象》第三年第十二期《编辑室》中曾对师陀等作者表示感谢:

他们大都是落笔严谨,轻易不肯发表,能把他们的作品提供给读者,不仅仅是本刊的荣幸。……

只是可惜,《荒野》这部长篇小说师陀此后再也没有继续写。最终“顾二顺”是得救还是被杀?娇姐是与丈夫团圆还是怎样?内奸武阳钢是否被李四庚惩处?这一系列问题,师陀都没有给出答案。《荒野》的未完成不仅是师陀文学创作的一个遗憾,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缺憾。

1


注释

1.刘增杰编校:《致柯灵(1封)》,《师陀全集8·书信日记论文附编》,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页。

2. 《万象》月刊第三年第一期。

3. 《万象》月刊第三年第一期。

4. 《万象》月刊第三年第十二期。

5. 《万象》月刊终刊号广告词。

6.  刘增杰编:《师陀自述》,《师陀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34页。

7、11. 刘增杰编校:《师陀谈他的生平和作品》,《师陀全集8·书信日记论文附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99页、第396页。

8. 刘增杰编校:《师陀》,《师陀全集8·书信日记论文附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5页。

9. 刘增杰编:《师陀谈自己的生平与创作》,《师陀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184页。

10. 刘增杰编:《师陀传略》,《师陀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5页。

12. 刘增杰编:《〈夜店〉赘言》,《师陀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104页。

作者简介

慕津锋,中国现代文学馆征集编目部主任,副研究馆员。长期负责与全国及海内外华文作家联系,征集中国现当代作家手稿、书信、字画等文物文献资料。现主要从事有关作家手稿、书信等文物文献资料的档案征集与研究,在省部级刊物发表文章100多篇,出版馆藏资料研究著作《大师的脚注》,参与编辑《现代作家研究》(2011卷一2019卷)、《柏杨手稿卷》《笑傲人生一马识途百岁感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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