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锋 | 新发现的六篇师陀散文手稿

文摘   2024-07-05 16:30   吉林  

新发现的六篇师陀散文手稿


慕津锋




内容提要

1937年,师陀在上海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黄花苔》。《黄花苔》收录包括《劳生之舟》《索龙》在内的23篇散文。师陀在《黄花苔》中将自己的笔触紧紧聚焦在那些处于社会底层可怜小人物的命运上。近期,笔者发现目前存世的最早师陀手稿。它们是1930年代师陀在北平创作的《夜总会》《世界之子》《车站上》《凶年》《索龙》《劳生之舟》七页手稿。其中《劳生之舟》《索龙》为残稿,其存留部分与已出版的同名散文有差异。《夜总会》《世界之子》《车站上》《凶年》则为师陀佚稿。




关键词


师陀、散文、《黄花苔》、佚稿     







19361221日,师陀(当时笔名芦焚)为自己即将出版的《黄花苔》写了一篇《序》。在序中,师陀这样写道:

“在人生的路上,我偶尔也捉住一些零碎的幻象和见闻,记了下来,但只是出自随随便便,并非真的忍不住了才写的,故无什可述。其实,活在我们这一代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

虽是随随便便,数年来也积下一些——可说是散文的罢,现在略加整理,除去一部分将收到别处,一部分被淘汰,一部分找不到下落者外,都编在这里,分为三辑;……”


《黄花苔》是师陀的第一部散文集,被好友靳以收在了“现代散文新集”,作者署名芦焚。1937年1月1日,《黄花苔》付排;3月1日,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除《序》外,《黄花苔》共收集师陀1932年-1936年创作的散文23篇:《父亲的酒瓶》、《这世界》、《劳生之舟》、《鼠》、《娜拉的下落》、《索龙》、《谷之夜》、《失乐园》、《落荒》、《夜》、《蛙鸣》、《盂兰夜》、《风铃》、《鱼雁》、《孩子的心》、《乡路》、《轿车》、《山店》、《过岭》、《夜间》、《劫余》、《假巡案》、《风土画》。
对于将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取名为“黄花苔”,师陀给予了这样解释:

“黄花苔就是蒲公英,是我们乡下的名目,据说也是地丁的一种,不大清楚。但为这集散文命名的时候,我不取驰名海内的蒲公英,也不取较为新鲜悦目的地丁,取的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黄花苔’。原因是:我是从乡下来的人,而黄花苔乃暗暗的开,暗暗的败,然后又暗暗的腐烂,不为世人闻问的花。”

芦焚:《黄花苔》,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7年

正因“是从乡下来”,师陀在《黄花苔》中将自己的笔触紧紧聚焦在了那些处于社会底层可怜小人物的命运上。在《黄花苔》中,师陀尝试用小说的方式创作散文,虽然这些散文没有明显的小说情节结构(譬如小说所需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但师陀却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来讲述这些故事中的人与事,并试图通过这些人、这些事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与诉求。对于自己这一时期的散文,师陀曾有评价:

最初我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受五四以后的作品和翻译过来的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后来读了一些中国古代的本纪、传记、墓碑、墓志、行状,唐以后的传奇,和一些笔记小说,又受到它们的影响,写出来的短篇小说有点像散文,散文又往往像短篇小说,没有一篇合乎规定的标准。”……既然没有一篇合乎规定的标准,我便把它们称为“四不像”。
    
《黄花苔》中的乡村以及那些人与事,都是师陀曾经真实生活过,亲耳听到过,亲眼看到过的。这些经历促使着师陀用自己特有的文字描绘中国凋敝的农村,乡村世界真实存在的弊病与矛盾,从而反映出中国乡村社会中小人物所面临的贫困、辛酸与无奈。在《山店》、《劫余》、《风土画》中,师陀揭露出太行山麓偏僻角落的破旧、闭塞、战乱、残杀,反映了那里底层人民生活的困苦、不安和无望;在《这世界》中,他又写到了社会的混乱、肮脏和不公;在《劳生之舟》中,师陀写了“我”在火车上偶遇一位曾经的同学—一位被生活重压着的小知识分子H君。H为了每月三十元的薪水,为了养活妻子和四个孩子,他苦苦奔波。可最后在重负、艰辛和病痛下,H君却悲惨地死去。在《索龙》中,师陀又向我们描绘了一个名叫索龙的小人物。索龙为他所处的社会冷落,整天以他那双大又忧郁的眼睛望着别处他木讷地躲避着人,最后却不知为何走上了断头台。在这些乡土散文中,师陀描绘出一幅又一幅乡村破败的画面,这画面是如此的令人感到忧郁和沉重,人们在那个世界根本看不到光明与希望。在《黄花苔》中,师陀创作目的很鲜明,他就是要通过描写这些小人物,来鞭挞当时中国那个人吃人的旧社会。
对于《黄花苔》,师陀晚年曾有忆述:

散文集《黄花苔》是靳以约我编的。我觉得这本书应该扔进字纸篓里去。说实话,在文学创作上面,我一直是在摸索。因为我这个人很笨,天赋不接近文学,这是一。其次,我是关起门来写的,这样认识人就比较少,其结果就是观察能力和组织能力差。”

1937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黄花苔》除《序》外,作者芦焚只在《父亲的酒瓶·附记》中留有时间记录。

写这稿子的时候,是在一九三二年,乡下的老屋里,父亲刚去世不久;回想起来,约当九与十月之间,因为记得已是秋老地荒,黄昏时,常常伴着涟去地里刨白薯。现在,将稿子整理一过,而涟天殇已将近三载,料不到竟成了他的纪念物。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一夜焚记

其他22篇文章则完全没有留下创作时间。2004年9月,河南大学出版社在出版《师陀全集5·散文》时收入了全部的《黄花苔》,但却在《父亲的酒瓶》结尾处新增了创作时间“一九三二年秋”;在《夜》结尾处新增了创作时间“一九三一年”,在《盂兰夜》结尾处新增创作时间“一九三三年”,在《孩子的心》结尾处新增创作时间“一九三一年”。根据“编者按”可知,这些都是师陀晚年补增的时间。
通过《父亲的酒瓶·附记》,笔者推测《黄花苔》中的其他22篇有可能是在1932年秋之后作者创作的。



前不久,笔者在手稿库一本师陀无名杂稿中新发现了七页师陀手稿。这七页手稿都是从右向左用纯蓝钢笔墨水竖排书写。该稿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从其右上角所做标记看,这应是师陀当年一部手稿的第4-10页(P4、P5、P6、P7、P8、P9、P10)。
通过仔细阅读,笔者发现在这7页手稿中共有6篇相对独立的文章,其中5篇有标题,分别是《夜总会》、《世界之子》、《车站上》、《凶年》、《索龙》。而这之中,完整文章有四篇:《夜总会》、《世界之子》、《车站上》、《凶年》。《世界之子》与《车站上》,最初作者起名为《货车上》和《庄园》,后又划去。这七页手稿字迹较为清晰,易辨识。
为寻找这七页手稿出处,笔者查阅了馆藏师陀著作,在《黄花苔》与《师陀全集5·散文》中的《黄花苔》,都发现有一篇名叫《索龙》的文章。经过比对,发现该文的开头与手稿《索龙》(P10页)内容十分近似,另外一篇名叫《劳生之舟》的结尾部分与手稿第一页(P4)的最开始的无名文相近。另外四篇《夜总会》、《世界之子》、《车站上》、《凶年》则在师陀的任何著作包括《师陀全集》中都没有出现。笔者推测这四篇很可能是师陀没有发表的珍贵佚稿。
为更好地研究师陀文学创作,笔者除对《劳生之舟》、《索龙》两个版本进行细致对比外,还对这六页手稿进行了认真整理。

残稿第一页最开始部分
良友版《黄花苔·劳生之舟》
    已把他累的单胜一把瘦骨,脊梁已微微拆驼高高的肩膀,终于——
 
 
 
   幸福的园荒芜了。
   车在一个小车站上停下来,上下的人很希落,H提着小箱,递一张卡片过来,喘息的苦笑着,那不健的声音:
   这是地址,希望你有信来。
    车站是全满的,我惆然的目送着他在微雨中摇晃很快人消失在夜色里
自此,不绝的有信札来往,有次他非常痛苦的说:
 
罹了这样的无可挽救的病,说是肺病,这样告诉你,实在很罪过的……,不知可否还能看见那光明的到来……”

 
 
 
 
 
    过几个月没得到他的消息,写了短的信去,却由另一个地方寄了张镜黑边的长信片来。
     H君并未见到他所渴望着,预示着在眼前的光明,平的就死去了。
     炉火更红下去了,我还是不能写一个字,对于死者。
          一九三四.元月.卅一日
 
单就眼前的H君罢,幸福的梦曾开过丰满的花朵,而一落到肩上,什么全没有了,全破灭了;捱着无味的日子,拆[折]驼脊背,耸起了肩膀,而那重荷,却是抛都不得抛开。
幸福的园呢?幸福的园是荒芜的。
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上下的人很冷落。H君提着小箱,递一张卡片过来,急喘的苦笑着道:
这是地址,有空希望你有信来。
车站包围在凄苦的风声和,H君提着小箱的瘦削的背影,在雨中昏弱的灯光下摇幌着不久便在夜色里消失。此后即不时有信札来往。有一次,他非常痛苦的写信来说:
“....罹了这不可挽救的病,据说是肺病。这样告诉你,实在很罪过....妻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从她身上,我已得不到丝毫安慰;但也怪不得她,因为已是就要当四个孩子的母亲的人。有时,几乎是每天我感到寂寞,却死不得,可不是你看...是的,我常常希望,不知能否看见光明到来.....
很明白的,人还希望得救,他是那样热烈的想活下去。
近时很少得到他的消息,写了封简短的信去,却由另一个地方寄了一张镶黑栏的明信片来。H君没有见到他热望的,预示在眼前的光明,就平淡的死掉了。
炉火更红下去然而能写什么呢,对于死者。

手稿中的《索龙》与《黄花苔》中的《索龙》也非常近似。作者在出版时,对内容进行了较大扩充,使其描写更加细致,生动。

手稿《索龙》
良友版《索龙》
   索龙也是五个被处决之一。
   同住的靳姑娘说起才知道的。并没有替他抱憾的心。生在现代的人,多少总不免带些罪名,以死成了“应得”活下去的而侥幸了。
平静的十月天,是很难得的。索龙一生中的幸福恐怕只有这些了。
我没有要将他写成一位士大夫的意思(是没有的)。不过听了靳姑娘谈得很起劲的话,觉着不是全无道理。我想着那蓝几乎是流质的天空下,有人骑马押解,有人看热闹,索龙夹在中间,也许还被不自在的拖着,点点的走前去,经过几肮脏的衢巷,晒饱了太阳,然后——谁能把他单独的想做幸免者呢——(自然)和摆布好的一样,么都安适了。
“索龙,……嘿……”
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大约也记起了索龙那渺小的人物母亲轻轻的叹息着。从各方面看,索龙确然是渺小的我们认识是在一同考上小学之后。人生并不怎样奇特,个子异常瘦小,不相称的大额头上,蓄着黄而柔软的头发,还有一双大而忧郁的眼。走动老回避着人,很容易被认为一只初上笼的鸽子。
“是一只鸽子!”
开初,我在心里是这样叫着。
 
    索龙也是五个被处决者中之-,是听同住的靳姑娘说起,这才知道的。当下心里似乎动了一下,并不觉得怎样;这原因大概是自己生在中国,而又是中国人,一初都见惯了的缘故。实际,生到现代的人,多少总难免带一些罪名,四面有轧鱼板似的东西夹着,除非白痴,能安然活下来的已可说是侥幸万端,哪里还说得上不平,感慨,又更哪里说得上抱
憾!一个人死了,不管是做了枪靶,被砍下头来,或病死到床上,这中间,在看客的心目中,也许有着小小的差异,但结果是“异途同归”的:一死便万事皆休,永不在人世间惹出麻烦来了。如此说,横死似乎到底好些,可以省却许多苦楚。所以那时还能反剪手立在天井里,望着一片乏云,安然的想:平静的十月天,是很难得的,索龙一生的幸福恐怕也止于此了。
    没有要特别拿索龙来写一笔的意思,在他已经不需要(他还向世人要求什么呢,一个人倒下去,不是全完了吗),在我也没有要写的必要,因为他是我最初,而又从未伤害过我的朋友。我一面想着——
    “那个鸽子……
    一面听着靳姑娘很起劲的谈论。
   “他怎么不叫啊,那个傻子?人家连喉咙都骂破了呢!”
    她觉得很奇怪。
    其实索龙的没有沿街叫骂,不是全无道理的,他决非一个绅土……我竭力想将十年前的索龙搜索出来,但不知怎的脑子一滑,竟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在那蓝得几乎是流质的天空下,有人骑马押解,有人看热闹,将一条窄狭的街塞的水泄不通,索龙被夹在中间,也许还被不自在的拖着,默默的走向前去。经过几条肮脏的衢巷,晒饱了太阳,然后——谁能把他想作单独的幸免者呢!——正和摆布好的一样,便什么全都安适了。
    回想着那个渺小的人物,无目的的望着天.望着天上的那片乏云缓缓向前移动,没有听见靳姑娘还说了些什么话。
    同索龙的认识,想来该是在一同考进小学之后。从各方面看,索龙确然应归入渺小的一类。人生得并不如何奇特,个子异常瘦小,不相称的大额颅上着着黄而柔软的头发,极像一条长瘪了的黄瓜:一双眼又大又忧郁,闪出怯弱的光。有时我想,也更像一只腊[蜡]烛。走动老回避着人,很容易被误认为一匹初上笼的鸽子
   “是的,一只鸽子!”
    最初我在心里这样叫着。

夜总会

二0一次车爬过拱桥,追逐着夜色,迎向明日的朝阳,硫磺质很浓厚的烟子消失之后,在这里,有人默默的跃下来,侧着身,把冰冻的鼻头擦一把,走过来了,分明也是主人之一。

所谓这里,一边高耸着亚细亚公司煤油库的后壁,再二尺光景就是卸货的砖车,两面夹峙着,形成了一条沟。

上帝公允而悲慈,宽大而好心,赐于溝君的幸运。雪雨的日子,泥土生出沾胰的鲜芽,将肉体承受着,发出唧唧的声响,人同榖草渐渐膨胀,像蟑螂更像蚯蚓,黑色的皮浮肿了,植根下癣疥。
命运绝不似烟而是石块……

北极的风被着凛凛的霜刺,发出琵琶的声响,该不是太执拗了!星,一颗,两颗,三颗在灼傈呢。

硫磺的烟不时垂下,在林里盘旋,经不起那发声的琵琶吧,抖着大的翼散失了,又无穷尽的升上来,带着褐色和橙色,涂抹铅片的天空,这恶意的传染通过第六感容或是可怕的:那是烧焦了的溝火。
追逐应该下去的声音,人落向恶运而空虚的网里面。

“该是流水棍?……留神,小兔崽子。”
夹杂着咳嗽,声音太微弱了。
“拳过去,……不是你的上方子?”
您是想着,大家都是那样的,毫无严厉的意味。不这样低低的嚎两声,还成日子!等候着的是热厉和黑色的命运。

“吴大郎,可愿意烘一烘?”
“绷住你那兔壁!”
“嘻嘻——”笑声颤抖着,那孩童鸣腔,
“骂人哪,大郎——都是谁?”
不再有人回答。
谁在划火柴,声音是分外嘹亮,终于烧旺了小小的火堆。
“造孽!溜狗狗哪?……”健国上来了。
“溜狗狗,大都不怕笼子……哎,那坏小子亏十八代阴德的。”
这么大,屁股眼里抠不出屎,……只给八个铜板。小泥蛾子的脊梁帖在火上,“挪开点吧,老叔 ……”
铜贩叮当的溜在地下,手在草里摸,扑火的光,照着浮躁的脸,一个,两个……
“流水棍呢,该不是……”
“该不是——你跑!上笼子啦。”
“倒也不错,……比这八代的房子!”
“哪!哪,老叔也不干。”
北极的风拨着琵琶。(沟里的)烟充塞了那狭而长的“上房子”。眼泪伴着咳喘流在脸上,只有这还是热的。
“别再抖你那家当吧!贼偷!”
“唉,抽吗?炮台咧。”
温柔的杂着烟蒂的烟。人在贪婪地吸着,火光渐渐息下来灭,浮肿的脸隐褪阴湿的烟雾中了。不知是喘息或在叹气,那低微的声音,琵琶声新的低微的声音,唧唧的响着……
“谁……谁?”
“啊……啊……”也许是人。
“唔,乡下老大,接着罢。”
夜的总会已经开了。人用沉默欢迎着新来的客倌。把身子缩紧些,唧唧的响着。
叹息……在黑色的命运下唧唧着。上帝是公允而慈悲,宽大而好心,感谢他,赐于了溝火。
“要下去罢,小子,有出处的。”
呓语,甚么将世界开拓得宽了,虽然真实的命运不是烟而是石块。
北极澄澈的风拨着琵琶的小曲,星,一颗,二颗……慌张的走着,鲜亮的橙色,像胭脂,涂在林的梢,渲染着东方铅片的天,那是烧焦了的溝火。
                                   
  一九三四.三.二



(货车上)世界之子

因为人事,记忆的原益形荒芜了。
应当最先回复到夏季的娇阳下呢,应当最先回复到在夕阳下驰骋而游的货车上呢,如果可能的话。
“走过去哪,走……”车子骚闹的嚷。柳和德国槐影的魔手在脸上拂过,满怀着硫磺烟,和小泥屋一同倾斜的逃掉了,然后又气岔,也许怀着懊恼的心吧。尾随着,尾随着,太执拗了呢,一味的尾随着,许那样说,那时的太阳当该在嗤笑。
他望着嵌有夏季屋外的天空……
因为烟子,我不大睁开眼。也没要看他的意思。太阳太胡闹了,一个人尽是闷闷的,也不是事,要把这空洞填补起来,在善意的旅客,只有抽烟,这就谈到太阳太胡闹了,先赐给了昏眩。
——堡垒,泥屋,远山,车水,涂抹的乏味的云,任凭他送向那不知名的远方。
他望着天空,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瘦瘦的脸,矮小的个子——可不是十岁左右吗?但它那样老相,身上涂上了黄的颜料呢,恶鬼!他裸身着。
“干甚么看我呢?”有意和他搭讪两句了。
“不是也在看我吗?”
声音是低微,里边都包孕着甚么。也许是骨头,哈哈,骨头!真太好笑了。
“那又到哪里去呢?”
“那又到哪里去呢?”
“问你哪……抽烟吗?”
“问……”但那只看着天空的眼都转了九十度角。“烟哪!……”——这家伙!
我是太吃惊了。暂时默应,开始抽我们的……只能这样说哩,——哈德门。
“到底到哪里去呢?”
“石庄,”回应着天空。
“哪儿来的?”
“汉口。”应着天空。
“跑那么老远?”
烟灰落在他腿上,用手掌抹了,仿佛并不怕烫。这回是看着我“远?”
“爹娘呢?”
“不知道。”应着天空,咳嗽了,很像个大人呢。
“姐妹,兄弟?”
“没有。”


走过去些,走……车子骚闹的嚷。
太阳隔着柳和德国槐的影,全撒在人的脸上,堡垒,远山,泥屋,车水,抹的乏味的……他望着干燥的天空,赤裸的身体,涂的也许是黄的颜料……
泪不知怎的竟会流在衣裳上,不知道呢。
“健康,世界的孩子,健康罢!”
                      
                           一九三四.三.二


(庄园)车站上

   “这列车不会开出去了。”
     这是世间最的大的谎。真的,因为完全没人相信它。
太阳帖(贴)在灰淡的天空,困倦了呢。却并未忘记它的行程。天空有云,懒懒的……
机关车手从他的座子上爬下来,用一只眼睛看亚铅篷子的顶,香烟在他嘴上燃着,咳嗽了,像一个夜深聚赌酒鬼。
他缓缓的迈着步子,光景就完全像“这都是属于我的。”他反覆的看着皮帽,将煤屑拂去,于是他走开了。
那个女人就怪了。她从岔道夫的小屋里跑出来,用脚踢着道上的石子,响亮的笑着,像一个下蛋的母鸡。低着头,沿着铁轨,不知是笔直的走过去,或要爬上站台来。看情形,她决心要碰在栅栏上了。
太阳的光在她头上撒了金色的珠子。
当她快要搭着机关车的前肩之际,却折转来,向着月台,
    “哎呦,坏人……”
那个机关车手不知从甚么地方跳出来,抱着她,而且亲了她的脸。女人响亮的笑着,像一个下蛋的母鸡。
“滥不掉你的……没良心的贼……”
这类女人最爱提到良心的,因为她们从没遇见过,她挣脱了,用袖子揩着嘴上的唾沫。
“一准哪!我的十万江山。”
机关车手追过去。两个人一齐跑掉了。
小贩在不远的长椅上数着铜板……
坐着。
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也想不起是甚么时候来的了,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吃饭,抽烟卷。
四脚懒懒的转爬,伏在轨道上,伏在亚铅的走廊(篷子)上。……
鸽咕咕的叫着。


一个老站役在扫去花生壳、烟蒂、橘子皮……叽咕着什么。头因为驼背低下,时常向油垢的制服口袋里摸索。

我看着太阳将柱子的影腿的更加修长,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

那么鸽呢,一定在温驯的转着,转着……

它唱着最后的赞美诗,在荒废了的墟上。好像刚刚经过一次变动,这里,荒废了呢。

石子顾眯它丑拙的影,金色的光在机关车上闪耀,水滴在肚下滚动,发出多色的光彩。德国槐一定在叹息着罢。它立在那里向售票(处的)房的尖顶觍觐,却恰恰可以作最好的目标。月台可以透过左边射击来的流弹,再那边是进袭的出口,再过去是恶味的池沼,石子也都碎的恰好……

总之,这儿适于战争,过去,更适当的将来。

“列车不会再开出去了。”
自然,这是世间最大的谎……那个老站役还在嚷呢——
“啊哈……啊哈……”

《凶年》


 说是委员就来了。那是一个大的神,戴着光圈,一个大的大的神。

年青的小伙子不再露面,哪里去了呢,海鸟样的?

女人望着,望着——
林子穹光了,树着大而白的椿子,剩下的木头不能填进肚子了。虽然是春天,不再有芽发出来,太阳厌厌的照着。
不再有羊和车的鸣声,一个梦一样,不知几时就完全没有了。
乌鸦和麻雀也都不见了呢,剩下的不愿被吃掉,要活……
雀子呃……呃……雀子精……”
几天来都这样吆喝着的,声音是嘶哑,没有更多的气力加高了。
女人浮肿的脸,不复再有怒容,没有了,连着闹,连着咆哮,连着唠叨。
即另叹气也不再有了。仿佛想着——
“一支雀子,一支雀子,那是前天的是哪。”
因为她望着——
那太息的围墙,不曾长起草来。土地战傈着,像患了热病。也许是尤怨呢,去年没等到草结子,全部吃完了,连着根子。今年她发誓不再长出东西来。这是惩罚。
“荒了罢,荒了罢……”也只是耳朵自己说。因为好久以来不再有声音了。
“哪会儿来呃,呃?”
孩子闪着由黑而变黄的眼。
女人叹息着,“雀子呃……不会再有了。”
女人惆怅着,太阳押着恹恹的落下去,照着白而大的树木的椿,飘扬着臭气的


荒墟了的原野,敞开着门的(小屋)茅舍。所有的影子静谧的躺着,不再有东西扰了。
“咿哟——新草——咿哟”
水藻贩子遥远的吆喝着来了。(口过于张得大,声音又过于单薄,仿佛算不得发声着,)而且敲着笨拙的木铎。
“买,买啊——”
孩子扯了一条(那费了很大的劲呢,眼眯着,仿佛就有一棵树那么大)嘴噏鸣的嚼,唾涎由口角流下,滴在浮土里消失了。
“汲水哪!”老头子咳嗽着,泥土的气味太浓了了。“水不能当吃。
“论斤两来的咧,老爷子,也不是只卖给你一个……”
水藻贩子彭着眼,一个字也啬吝得不愿多说。
“多少钱斤?”
“二百。”
“前天……”
“前天是前天,后天会二百五,贱的可以……”
水藻子端起车子走了,拖着细长的声音,悽楚的,怯怯的,在死的村落里。敲着拙笨的木铎,摇摇的远了。
天和茅舍沉默着,瞠着大的眼。
狗是应当哔吠的,以和善的声音。但那是很久以前以前不曾听到了。(要从此永远死掉了。)
“几十年也没有过的——”
女人(叹息着)喃喃说,怅望着天边。
委员——那个大的神,带着光圈,那个大的大的神。他只在城市辉煌的闪耀,摊开大的口袋……
(夜有贪婪的大嘴,不灵的夜。)
没有月,星定在大儿白的树林的椿上,不会更像死鱼儿的眼了。人间已无可窥探。
茅舍的门敞开着,空洞像盲者的瞳仁。正惬贼偷的意。然而再不会有谁偷盗了。天上星闪烁着,虽然只是春天。泥土发出刺鼻的气息,使上年纪的人打喷嚏。可是喷嚏也不再有了呢,让他永夜的沉默罢。不能占完时刻。很长久就没有狗仔的足印了,全个村镇。
孩子哭着,躺在灶壁下。炊烟在茅舍的上空绝迹,也只在记忆中了。灰散着潮湿的气味,尘埃代替了炊烟。在巷里,村梢,茅舍的尖顶。他哭着,想望着几天前的老鼠。
老鼠也晓得逃生,于是孩子哭着,声音在空气里垂垂的散开,那是太微弱了。


“乖点……回来卖……”已经没有个可以放在脸上。暗里,也看不见女人的唇怎样抽搐。
“爹中了疯狗嘴啦,还不回来?”孩是乖的。爹也是乖的,但不会回来了。
“听说……”女人叽咕着,她仿佛一个人在旷野里。
(委员像一个大的神,不会来到这死的村镇。闪着光的眼,灰洞了。
“那野兽,啊啊,那野兽,”住在远方的人见了,会惊呼着,夹着慈善,家猫哭耗子的叹息。女人将被惊骇。)
老年人咀着一个阴苦味的树枝,因为他的烟袋也早不见了。摸索着,像一匹蟑螂。
(“安静一些罢,黑色的命运已经生根了,安静些罢,老年人!”)
“我说……”他摸索着,像一匹悚人的蟑螂,“一窝鸟儿各自飞……免得,免得……”
“你呢?”女人喃喃着。
“我,我啊……咳……离不了……这儿有祖代的坟!”话是废料。

鸱鸮唱着不停。这是唯一的鸟,也是最后的一只鸟。

孩子暗中,孩子的眼突然闪亮了。
老年人摸索着……这里有他的祖茔。
                                    
 三.一二.夜


在这6篇文章中,有4篇作者留下了创作时间。
第一篇应属《劳生之舟》的文章创作于“一九三四.元月.卅一日”;
《夜》与《世界之子》完成于“一九三四.三.二”;
《凶年》则创作于“三.一二.夜”。
根据《师陀生平年表》显示:
1933年 夏,(师陀)第二次赴北平。住在“大学夹道里一家小公寓里”。
1936年8月,(师陀)由北平到上海。
可见,这四篇文章应是师陀在北平时创作的散文。这些留下的时间为研究师陀文学创作提供了珍贵史料。一方面,它能使我们清晰地了解到1934年师陀文学创作的具体情况;另一方面,也对我们了解那一时期师陀散文创作及文学思想有较为清晰的把握。
这次师陀三十年代在北平的手稿发现十分难得,因为根据师陀在《我的创作道路》中所说:

我第二次到北平以后,才知道我参加“反帝大同盟”的那个小组成员星散了,那真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直到这时,我才决定从事写作。一个青年人靠投稿生活是困难的,而我又给自己定下一条不近人情的清规戒律:绝不向国民党官办的报刊投稿,这就越发给自己增加了困难。……最初报刊经常退稿。我并不灰心,把退回来的稿子放一段时间,空闲时拿出来看看,感到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修改后再寄出去。……我认为靠关系发表文章是一种耻辱,……这么着直到一九三六年夏天我离开北平,退稿积有一尺多高,自己重新通看一遍,除了几篇,才全部销毁。

笔者推测,这六页手稿很有可能是当时准备离开北平前往上海谋生的师陀经过认真“甄选”后,从自己大量退稿中筛选出来准备以后有机会再投稿的“好稿”。可见,师陀对这六页散文是认可的,所以不忍心销毁,故长途跋涉将其带到上海。但不知为何?后来《夜总会》、《世界之子》、《车站上》、《凶年》这四篇完整文章,为何没有发表?或是收入师陀的《黄花苔》或其他任何著作集?对此,笔者也十分疑惑,也许正如师陀在《黄花苔·序》中所言:


……除去一部分将收到别处,一部分被淘汰,一部分找不到下落者外,都编在这里,……


很有可能,这四篇文章在师陀1936年底准备出版《黄花苔》时,“找不到下落”,不知所终。

《师陀全集8》(第五卷)刘增杰、潘国新整理的《师陀著作年表》(增订稿)中曾提到《劳生之舟》:


劳生之舟(散文)

写作日期不详;

载1934年4月1日《文学季刊》第1卷第2期,署名芦焚;

初收1937年3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黄花苔》


因史料的缺乏,刘增杰、潘国新无法知道《劳生之舟》的写作日期。时隔15年,由于这篇《劳生之舟》残稿的发现,为师陀研究填补了这个空白。

无论怎样,这七页手稿、四篇佚文的出现,不仅对研究师陀早期散文创作大有裨益,而且还对丰富师陀文学史料产生积极影响。

END


注释

①②⑤⑦:师陀著,《黄花苔》,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7年3月1日出版,第2页、第3页、第3页、第2页。

③:刘增杰编校,《师陀全集8》,《谈风格》,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第336页。

④:刘增杰编校,《师陀全集8》,《师陀谈他的生平和作品》,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第400页。

刘增杰编校,《师陀全集续编·补佚篇》,《我的创作道路》,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第3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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