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一篇不思考、自由书写的随性记录。守灵的后半夜,长辈坚持不住了,忍不住地瞌睡。而我用写作对抗睡意,坚持到鸡鸣天亮。全文约3200字,阅读约需11min。
前几天姐姐精神出现了一些异常,说来也巧,在奶奶去世前两天,她特别容易笑。每次看到我做事,不管是什么事,她就忍不住地笑。
开始我只觉得有些夸张,并无其他异常,似乎还有些好玩。后来,我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笑得太过分了。任何过度的事情,都有事出反常的可能。
恰好是奶奶去世当天,姐姐开始睡不着了,接下来的两天,她笑得越来越少,直至完全变得暴躁、惊恐、焦虑。晚上,她最多睡着半分钟,然后突然醒来,如此往复。
她手心里尽是汗珠,浑身肌肉僵硬,嘴里不受控制地呼唤一些人,爸爸、奶奶和其他的名字,激动时还会惊叫起来,用力地捶打身边的东西。
妈妈安抚了她几个晚上,但也顶不住,连续三四个晚上姐姐都没有好转,反而我妈被连带着整晚睡不着,两个人都疲惫地像瘫软的海绵。
我决定帮家里减轻压力,晚上也陪在姐姐身边,无果,我整晚都把灯打开,但姐姐仍是恐惧。一晚上过去,我的脸上多了四道抓痕,被铁拳锤了五次,一夜无眠。
姐姐的眼神既惊恐又无助,很无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特别熟悉的人因为精神原因变得陌生,湘西人普遍迷信。有几个晚上,睡觉安静的小外甥突然止不住地哭,与我姐姐失眠的时间高度重合;而我房间阳台原本青翠的吊兰,一夜之间变得枯黄。
我妈怀疑这是某种征兆信号,对应着老人的去世。她的神经也紧张兮兮的,晚上之后不敢一个人起夜去上厕所,因为奶奶的房间就在厕所旁边,床也仍在原来的位置,如果不关门,仿佛还有人睡在里面。
我妈问我有没有异样的感觉。我认真想了想,回答说有一些,但我从科学的角度跟她分析:奶奶的房间因为空间布局的原因,从卧室玄关经过时,刚好透过房间的门能见到三分之一的房间,这会带来某种神秘感,让人忍不住地往里边瞧瞧看看有什么;而这个房间恰好又是采光最少的房间,相比另外两间卧室,奶奶的房间最冷,这就是人为什么会有阴冷的感觉。
这个解释不能解答我妈心理的紧张感,但能说服我自己。我没有太多恐惧的感觉,因而有精力来处理我姐和妈妈的问题。
因为某种文化背景和单纯的环境,加之天生性格胆小,亲人离世使得我姐姐的心理受到冲击。
也许是应激障碍,也许是急性的惊恐障碍,甚至可能如线上问诊医生提出的:因为新冠感染后引起的病毒性脑炎带来的精神障碍。而在他们医院,已经出现好几例这样的情况。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问题。但眼下,奶奶的丧事未完,而我们县城显然不具备处理精神疾病问题的能力,我们腾不出人手照顾我姐。当下之急,是让姐姐睡着,让陪护的家人得到休息,先挺过这最繁忙的一周。
听起来好像不够人性化,为什么人死了,不能把精力第一放在活人身上。似乎,我们总在协调一些事情,尽量兼顾所有的需求,做好所有的事情。尽管做好所有事是不可能的,但我们的人仍然朝着这样的目标去做。
在湘西的文化中,死人的仪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虽然活人也很重要,但如果失去了仪式、失去了文化、失去了传统的东西,湘西人不知道自己该称之为谁。
我们带着姐姐回到了乡下,远离奶奶这十几年住过的房间。她好像转好不少,但今晚我将代替我爸去守夜,所以我也不知道姐姐是否能顺利睡着,我给她吞服了一些治疗失眠类的药物,但愿有效。
守灵是我很感兴趣的事情。上一次,是我在五岁的时候,但我好像没怎么守,很快困得不行,下一秒睁开眼就已经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太阳已经出来了。这次我不会错过,我坚定地要替父守灵。
冬天的村里冷冷清清,我大约七八年没回过祖屋了,我们家小时候的小卖部已经坍塌,破败在原地,也没人想着清理。门框墙壁朝一面倒下去,像个卧倒的村汉,无力起来,躺在原地。
奶奶的灵堂就在倒塌的小卖部后方。一个大棚子撑了起来,里面是七八张大桌子,用于吃饭也用于打牌,只有几个叔伯在里面,今天轮到他们守夜。
在灵堂里,我讶异的是奶奶的遗体没在棺材里,就放在席子上,席子铺在地上。她戴个深色绸缎的帽子,浑身紧紧地被某种布料包裹起来,脚上换上了新的鞋子,正下方放了一根蜡烛,用瓶子装起来的蜡烛,长明不灭。
脸部,她被一叠纸钱盖住了,仿佛符纸一般。我看不到她的遗容,但我得拜一拜,俯下身去的时候,我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奇怪,她的尸体已经放了七天了,今天是她的头七,很干净,没有任何的味道,头低下去靠近她遗体的一瞬间,我想这奶奶遗体上会不会使用一些防腐的物质。
拜完奶奶,我又拜了拜灵堂上的太公太婆,长辈在旁边念念有词,像是跟祖宗介绍我的身份。毕竟是久未归家的游子,听他念完我就出去了。
奶奶还躺在地上,她还得这样躺个五天,外面很冷,但我同时很庆幸这是个冬天,否则制冷的费用会多花一大笔钱。
只有四个长辈跟我一起守夜,我们没打牌,取而代之的是聊天,虽然打牌容易让漫漫长夜缩短,但他们很好奇一个晚辈的经历。
在我聊天之前,我先询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守夜的是大爷而不是家族的年轻人?
我们家族是一个大家族,光是我这辈在村里的年轻人,就有十六个,我排行十五。怎么说我们都不缺年轻人守夜,眼前这几个长辈,平均年龄都有六十几岁。
一晚上的熬夜,我怀疑长辈能否坚持住。此外,气血不足也是个问题:附近有只猫,我们绝不能让猫接触奶奶的遗体,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几个长辈的阳气也许很难镇得住。
但他们没讲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母辈的丧事,子辈得是主力,不能由孙辈代劳,我猜也许是这样。但也有可能,是城市化的进程让孙辈们外出务工了,未到年终很难回来。总之,只留下我几个长辈在这。
我二伯和二堂伯是从小的发小和弟兄,二伯老实、本分,二堂伯则冲动、直爽,喜好打架。即使在守夜的日子,他们之间仍然维持着当年的感觉。
我还没说几句话,二堂伯就开始回忆自己的打架人生。从村里一路打到广东,又再打回来,每到精彩之处,必会艾特我二伯,问他记不记得某年某月某日自己的辉煌事迹。以前他总随身携带砍刀,直到今日,六十多岁了,他的车上仍随时放着一把新式斧头。
二堂伯是我们文化里争强好胜的典型。他壮实、头戴一顶绅士帽,一身皮大衣,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哪怕谈及孩子的成就,他也不甘示弱。虽然自己的小孩没二伯小孩有钱,但自己过了一场激情人生,比二伯快活的多。对此,我二伯只是默默烤火,不作回应,他不喜欢把自己拥有的事物摆在台面上谈。
还有一位守夜的长辈,是年纪更大的大伯父,快七十岁了。他仍然精神,甚至承包了村里的“多多买菜”和“美团优选”,每日最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仍然是做生意和挣钱。
在我们老家,老人总是很难停下来,他们辛苦劳作一辈子,不断地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所有的钱财都会被留给子女。有时候也让人扼腕,比如我大伯父,亲耳听到他说出: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要依靠子女。这样的话仍会令人叹息,我不得不多劝劝他给自己多留点养老钱。
村里的文化让我有些陌生,也许是太久没有回来。掐指一算,从去县城读书开始,我在老家的时间总共也不过一年,也就是说,我离开我们村的文化快二十年了。
一切都让我陌生,我从小睡的床、我的菜地、我帮厨的灶台,一切就好像缩小了三四倍,那个小时候我畅快肆意玩耍的大房子,现在变得拥挤,虽然木质的材料仍然让我觉得舒服,但我像一个庞大的胖子突然掉了小人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在长辈谈论爱情、婚姻的时候,他们会谈论我,会谈论什么是好的结婚对象。在他们的话语体系里,婚姻里没有人,只有物,婚姻里有各种比较,相应地,幸福也能比较,我们都是某种物体,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不重要,家族式的集体更重要,家族式的信念更重要。
天亮得很慢,守夜是个辛苦活儿,早上七点多会有人来做饭。在不远的过去,村里的人都是依靠着亲人和族人度过一场场悲伤的、快乐的仪式。
现在变得困难了,人心愈来愈难聚齐,大家需要一些机缘和技巧,才能凑在一起完成一件事情,有些东西在颓败,我敏锐地能感觉到。
再过一代,也许我们会忘掉这个残留着原始痕迹的文化,我会忘掉这个让我有些陌生的文化。随着上代人的逝去,它慢慢在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沉寂下去。尽管此刻它还活着,等到鸡鸣天亮、做饭的火升起来时,女人们相继起床,忙碌和生气又会充斥此刻这个小小的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