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这个公号一年多没有更新,我一直生活在不确定性中,接触很多不同的人和事,常常能感到各种各样的无力,而疫情三年了,这种无力越来越普遍,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朋友都有悲观情绪,我决定记录一些我的故事,仅仅只是故事,看看而已,但起码都是真实的。
半夜两点,被酒店门外的动静吵醒,便再也睡不着。
此番去市里,是去看望我生病的姐夫,他快五十了,脖子上肿了好大几块瘤子。白天见到他时,是在市人民医院,他坐在手术室外边,刚刚动完手术,身边是七十多岁的老妈妈陪着他。
他捂着脖子,衣领上沾着血,微微喘着气坐在凳子上休息。这是我半年多第一次看到他,人消瘦了一大圈,本来不多的头发愈加稀疏,他是庄稼汉,靠一把子气力生活,卖苦力一辈子,说话仍瓮声瓮气,眼神却开始迷茫了,好像有许多事情充斥了他的脑子,他对外界的反应愈加迟钝。
我问他医生怎么说的?他吞吞咽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向来对他没什么好感,哪怕他身体健康,气力壮实那会儿,也经常是相视无言,没有任何共同话题,他反应一迟钝,我就有点急躁。
他说:“我耳朵听不懂医生的话,动手术做化验的医生说下周一出结果。”
我问:“今天才周四,怎么结果这么慢?”
“多交一百多块钱,明天就能出结果。”
“那你交啊,你现在这病正是紧要的时候。”
他摇摇头,不说话,我心底刹时间升起一种莫名的悲苦。
我跟着他回第二住院楼,想找找主治医生问问情况。坐超市里那种下行电梯的时候,他老妈妈落在后边,也许老人一辈子在村里生活,没坐过这种电梯,第一步踏上去就快要向后倒,我急忙拉住她,她好似受到了巨大惊吓,就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一直到走完电梯才松开。
中途抄近道穿过另一个住院部,入口处配备了一个眼神犀利的男保安。保安忙碌却又精确地拦住了我,我说我是病人家属,不准,必须要陪护的手环才能进,老妈妈也没有手环,但她仗着年老和矮小的身材一边嘴里嘀咕着话一边从保安的腋下钻了过去。
保安的眼神大半放在我身上,“疫情防控期间,非必要不陪护”,我感到一阵无力,医院确实是疫情防护的重地,但它给我的感觉像一个承载了希望的监狱。我不喜欢监狱,但除非我有新鲜的核酸证明,不然我甚至没有资格进入这个监狱。交涉了一会儿,无果,我只好跟姐夫打招呼,从外面绕过去他的住院部汇合,但我心底知道,也许我绕过去后同样也进入不了他的住院部。
他和妈妈在第二住院部门口等我,我绕一圈费了七八分钟。往里走,发现这栋住院楼也许有希望进去,因为它是最破的一栋住院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连个电梯也没有。
中途路过了几个现代化的住院楼都有男保安,果然,最破的这个楼真的没有配备那种眼神犀利的男保安,我成功进入住院楼,步行上三楼。
我看他住的地方,又破又挤,通道口上几个字“血液淋巴瘤科”,这时我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主治医生不在,明天早上才来上班,我问了问同科室的其他医生关于这个病的情况,淋巴瘤是恶性肿瘤,我姐夫的发病症状跟淋巴瘤很相符,今天的手术应该就是为了确定肿瘤的状态的,这个病比较难完全治愈,只能尽量减少对生活的影响,而至于寿命,医生摇摇头,说他不了解姐夫情况,还要看手术的化验结果。
我自己又去查了查资料,姐夫回去就开始躺在床上休息,麻药的药力快过了,他是个老实汉子不轻易喊疼,就靠着床尽量找个不那么疼的姿势躺着。
我坐了一会儿没什么事情可做,硬塞给他两千块钱,告诉他我明天早上再来,医院是我实在不愿意久待的地方,我匆匆离去,老妈妈握着我的手拉我在门外,说午饭也没请你吃,怎么好意思。我心里有点发堵,他们没什么收入,午饭就是在楼下打个几块钱的盒饭对付。我知道,他的寿命不取决于现代医学发展有多快,穷人的寿命取决于病痛对他们有多仁慈。
姐夫他们是最底层的那批人,对许多科技一无所知,对政治一无所知,就只是在一亩三分田里讨生活,甚至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社保,什么是农村医保,七十多岁的老妈妈,连电梯也没坐过几次,也许这就是草命,如果病痛找上他们,踩一踩,人也就没了。
走出医院,心里还是有些堵,我在大门口坐了一会儿。我最见不得人受苦,但我常常见到人受苦,病痛之苦、穷苦、得不到爱的苦、生离死别之苦、得不到认可的苦,每见一次,我对“痛苦”便憎恶一分,同时憎恶的,还有我自己的无能,面对所有的苦难,我无力改变,甚至,给我姐夫那两千块,也是我妈妈和姐姐凑的。
人太无能,我救不了别人,如果我早日投身商业,有一大笔钱,也许姐夫能得救,至少,他能多活几年,现代医学的发达也许可以做到这点,钱也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但我又怀疑,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我救得了这种病,救不了另外一种,救得了别人一时,救不了一世。
每次朋友心情低落时,我总是那个能量爆棚的人,充满希望的人,但这种希望根植于某种绝望,在最深的意义上,我跟那些情绪低落的朋友没什么不同,我们生活在一个又一个困苦之中,不断地会有苦痛袭来,让我们体会人的“无能”。
有时候,我会想象一种不断深入的亲密关系,ta会超越我们能想象的亲密,超越血脉和亲情,在更深更厚重的极致爱中合二为一,那个时候也许我们能短暂摆脱无能的情绪,像风和鸟一样,在鸟落下时风会托住鸟,在鸟起飞时,风能骑在鸟的背上。
今晚也许是个引子,大学以来,我一直在面对着自己的无能,疫情以来,我们一直在面对着自己的无能,整个国家的人民也许都在面对着自己的无能,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我们就是没有办法去构建自己想要的社会,没有办法歇斯底里地喊出一个“不”。
我的姐夫四十好几才娶上老婆,儿子半岁大,很可爱,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我的姐姐是小脑瘫痪,生活无法自理,他们的结合也许注定是场悲剧,但有什么悲剧,比得上过一种未来毫无希望的生活?一个传统的农村单身汉,没老婆就意味着没祖宗香火,过一种老来等死无人赡养的生活;一个从小开始瘫痪的女生,每天就是被人从床上抱起,洗漱、喂饭,然后独自坐在沙发上,或者看电视,或者对着窗外发呆,三十年来,日复一日如此。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要过一种新的人生,一种有期待,有盼望的人生,于是结合到一起,两个有些灰暗的人生意外地发出一些生命的新芽。
我到现在才理解到,为什么“孩子”是希望?为什么“孩子”是生命的光彩?我在姐姐和姐夫的生活里看到了这种光的产生。
也许生活又会带来一些重锤,又会再次灰暗下去,但光毕竟产生了,无能的人能做些什么呢?努力让这点光不至于消散吧。
二零二二年九月十六日
凌晨四时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