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吉沙日志

文摘   2024-08-13 03:03   美国  

在下吉沙居住的藏式木屋(摄影by活动群友,下同)




Day1

今天的肠胃没有昨天那么疼了。

丽江市区内打车很难,简直是一种折磨,在金凯广场一路问过去,没有到香格里拉的黑车,我只能临时买了一张去小中甸的车票,又打了二十分钟才打到去火车站的网约车。一路上车也不堵,但不知道为什么打车就是这么难。

昨天在市区逛的时候,我看到本地的士不多,有一些电动车,但五辆车里有四辆的二维码都被人为破坏了,我感到某种张力在这座城里存在着,游客很多,虽然不如大理那么聒噪,但是这是一种更为沉默的不适,不适蔓延到我身上,我就赶紧离开了。

我喜欢并且适合当一个浪游者,观察一切。在火车上约好了司机来车站接我,有两个一起去营地的女生与我同行,到下吉沙。火车到站时几乎车站没有人,烈日和蓝天并存,这里海拔三千三百米,我感到久违的清新空气存在。我意识到某个问题的答案。在火车上我在手机敲下一些疑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去挣钱,不去国外?已经体验过的事物为何再次选择?

腹中的疼痛在渐渐消退,我意识到我是来呼吸的,我并不指望这里能有什么东西带给我,也不期待有新的朋友,增长新的知识,我希望在这里休息、呼吸。

在人多的地方,在工作的时候,我甚至不能呼吸。我记得那种感受,压力和疲惫之后朝着天空对着自己大口地呼吸几次,但是我仍然感觉窒息。在下吉沙,我能够呼吸、睡眠得很好,这里的房子不大,条件艰苦,挤了六七十个各有所思的人,几乎都是陌生人,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也不一定感到亲近,但奇异的是,我能在这种环境里感到某种安全,那种城市和人际关系无法带给我的安全。

意识到这点,我变得疲惫,过去一个月我经历了高强度的夏令营工作,后劲随之而来,昨夜我睡了六个小时就自然醒了,理性上觉得不够,我要求自己再多睡了两个小时。虽然没有了身体的疲惫,但那种失去目标的虚无感似乎才刚刚开始,喧闹的时候,我把自己交给了集体,现在,那个自我还没有回来,而我的身体,已经生活在他处了。

下吉沙的天开始放晴,现在是雨季,这是久违的晴天,云层像飘在头顶一样,如此亲密,天气好的时候,是那样可爱,天气坏的时候,就是那样凶恶,这里生活的人和自然就是如此紧密,难以分割。

下午我们去下吉沙漫步,走了一个多小时,穿过了草坪、田野、树林和村民的家,这里四处都能看到漫步的小黑猪,大白鹅,还有吃草的牛和家养的狗,但最多的还是猪,不同于家里养的猪,这里的小黑猪健壮、不怕人、轻松又慵懒,尽管最后还是逃不过人类的宰杀,但猪固有一死,如何死的事情交由死神去解决吧。

大片大片的草甸铺满暖色的阳光,有些草场被锁了起来,但旁边给人留了独木梯行走,于是我知道,这锁是给动物们设置的,我又想到刚刚的猪,猪知道这种锁吗?天地已经够大了,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村庄吗?

只要是晴天,这里的每个时间段都能看到令人难以忘怀的风景,我和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们聊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题,走回去吃饭,晚上有外面来的嘉宾分享,那就走吧,在夕阳的余荫里回去。



Day2

一大早,我去洗漱,接了水往藏式民宅的后面走,这是条小路,通向森林,少有人走。我喜欢这种无人之径,走到看不到房子的地方,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森林,我刷完牙,一回头,两头牛正注视着我缓缓走来,距离如此之近,脚步又如此安静,离我只隔四五米。那眼神没有恶意,只有温柔,我很确定他们正朝我走来,但我不知道他们的意图,我打了个招呼“hi”,一头牛甩了甩头,另一头走到我的跟前,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角,短短的,粗糙的,也许见我没有食物,于是他们走开,在旁边开始嚼草。

这里的人总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二楼的阳台,门口不远处的树荫底下,两个烧火的火堆旁,后门的椅子上,随意走,总是看见人在各种交谈,像那种国外的别墅聚会,只是时间更长,人更加多元,环境低端得多。听说第一次这种聚会的时候,是比较精英化的,但从第二次开始,这个聚会变得鱼龙混杂,几乎只做某种最低标准的筛选,我听到有多次参加的“老人”说了几个关键词:智慧、包容、慈悲、多元。我还不清楚这些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颇有些象征意味和神棍感觉,我记了下来。

晚上十点我独自往外沿着公路走了一段,叼了根烟。村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牛哞,慢慢地走,身后房子里的年轻男女们仍在交谈,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像十日谈,大家在这里避世。绕过树林,挡住了房子,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只剩下我自己的声音,一抬头,银河和繁星从未如此清亮地出现在我的近视眼中过,那么多的星星,在我散光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道光线到地面上,好像和地面有了一个通道。

“你们是真实的吗?”

我想到一个科学中的猜想,太阳系之外的群星,也许只是一幅背景图,不是真实的。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们?”

星星不说话,一闪一闪的,最亮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银河两端,很好辨认。

“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们?”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流了下来,四百多年前康德走在小镇的夜晚中时,面对着星空,他受到的是怎样的指引?群星领着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时代。

我抹了抹眼泪,路的尽头传来一束灯光,一辆载着许多木头的巨大卡车缓缓擦着我过去,进入村子深处,我常在无人的时候动容,但晚上十点半了,我又回到屋子,明天早上要给大家做饭吃。



Day 3

从这次来我才开始观察下吉沙,以及这里参加活动的人、房子、草地和一切。

这栋房屋有一个久远的故事,我略微了解一些,但没有深入。纯木质结构,承载大厅的柱子用的是两人合抱的大木头,刷上漆之后十几年也不改颜色,如果一直有人住,这房子也许能用上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听人说,这栋房子村民当时建的时候想弄成标杆建筑,用料扎实,一些寺庙甚至都用不到这样粗的木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类,它至少生长了上百年。

随处可以看到藏人修建的细节,门口屋檐有雕花,大厅留了一些洞,有一面墙和上了泥土,在大厅的时候,感觉整个房屋在呼吸似的。这个房子有三层,但第三层没有利用起来,听说这个房子建造的时候有一整套自循环的永续生活系统,但从第二次聚会易主开始,这个系统没能被运转起来,这样的理念跟具体的人牢牢绑在了一起,如果别人想要使用,其实是有门槛的。

来这栋房子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奇怪,我记录下目前有过的分享,领域广阔,几乎无所不包。



Day 4

今天去千湖山,一条经典的徒步路线。

从昨天开始,时间开始正式变快,人和人之间越熟悉,越紧密,多巴胺分泌得越多,对于时间的感受越模糊,我有时候觉得,人追求这种瞬时性,真正的时间是难熬的。



Day 5

昨天的徒步要了人命,路线本身不难,但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从海拔三千三百米上到四千二百米左右,中途穿行在无路的林子里,当我走回亮着黄色光芒的木屋时,只想瘫在椅子上。

印象里有两个最深的场景,一个是穿越了高原上一片被雷击过的林子,笔直的枯木竖向天空,中空的树内壁被烤成碳;另一个场景是有一片高大的高山杜鹃林,厚厚的苔藓足有十厘米,这场景像爱丽丝仙境漫游。有朋友不断地惊叹,这是天堂吗?我想,如果人一直生活在逼仄的钢筋城市中,这对人而言的确是天堂了。

我睡了一整晚,今天早上十点起床,才感觉双腿恢复了一些活力。醒来后有人约着去二十多公里外一个新开业的书店逛,我跟着去了。在藏地的小镇边开一家几乎没有人流的书店,这是一种商业模式还是一种理想呢?很难评判,但在安静、辽阔和充满书籍的环境里,我的确获得了某种疗愈,坐在能轻易看到远处草原小屋和蓝天白云的窗子边,我脑子里所思的却是: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现代人被太多社会化的东西所束缚,那些东西捆住人的想象力,让生命感变得迟钝而软糯,迟迟不能爬出泥沼。谁又能说,在没有人的湖边开一家书店,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浪漫都是从无意义里生长的。



Day 6

前两天有一头猪死在了窗户外的水滩里,这事情成为历史排名前三的未解之谜,在火堆边有“老人”说,也许猪为活动本身挡了一灾,至于灾祸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从昨天开始,时间的流逝陡然变快。早上,我仍然习惯性往后山走,去无人之径,有个叫小榆的朋友来了,带我做了十分钟的冥想。在冥想的过程中,我发觉自己与身体的链接十分艰难,当一丝链接的时候,体会到的是淡淡的悲伤。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坚硬的人,哪怕是自己也很难穿透自己的躯壳去认识自己,果然如此。

昨天晚上,有人分享策兰的诗的阐释,引领人走进另一个诗艺的世界,那个世界的通道是一种回旋,在回旋里不断深入,深入。比如“认识你自己”这句刻在德尔菲神庙上的神谕,以一种神性否定人日常不假思索的直觉,但又在否定之后揭示一条不可能的路,尽管人最终无法认识自己,但仍然要去“认识你自己”,在一种奇妙的否定一切的寓意里揭示出肯定的道路,诗之艺,在今早又回旋浮现出来了。

在前半段时间,这里更受关注的是风景,从今天开始,对人的关注占据了上风,风景跃出了主题,成为一种背景。在这里,有人说有一种不真实感,对世俗有一种远远的距离,但另外的朋友说,这种感受还不够恰当,当结束之后回到原来的生活,这种距离感才真正体现出来,我们不是在生活的别处体会到别处的美,恰恰是在痛苦、烦躁和无聊的时候,那种遥远的美好才真正得以浮现。

也许这就是诗人为什么总是选择痛苦的生活,为什么总是选择流浪,为什么总在路上,总在变化中,因为要让触动的东西浮现,需要先描绘独特的背景。

下午,会有一个松赞林寺的喇嘛前来分享,他会给每个人带来哈达。在藏族的神山里,有三座神山,分别代表慈悲、智慧和勇气,智慧和勇气常常为人所知,但是慈悲,我知之甚少,我渴望听听慈悲的故事。


Day 7

善良的根是慈悲心,佛教让我们做一个不伤害别人的人,但伤害从何发生呢?如果一个人没有伤害别人的念头但却造成了伤害,那算伤害吗?佛教里的区分是:存在智慧不够造成的伤害和发心的伤害,更不可做的是发心的伤害。

如果一个人明明讨厌他人,却被迫不表现出来,那是伤害自己的内心,这其实是真正的伤害。伤害别人就是伤害自己,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别人。

喇嘛格西的话今天还回旋在我的思考里。下午时候打了飞盘,晚上睡得很晚,喝酒,聊天,没有更多的话想要写下来了。


Day 8

起床、吃饭、聊天、飞盘、骑马、篝火、跳舞、唱歌、喝酒,几乎不想要思考和动笔,只想先沉浸享受此刻。


Day 9

今天一半的人离开了,有的会告别,有的悄悄离开。仍然缺失了想要记录下的欲望,只想体会。


Day 10

只有不到三十人留下,房子愈发地冷清了下来。实际上,这次活动召集的仅仅只有三十人而已,却不断地有以往的人想要重新回来,就这样不断加人,最后的群里竟足足有一百多人,人数最多的时候,房子同时也住下了九十多人。

有人谈及为什么重复回来,甚至有人回来参加了十次。有一个原因是“后劲很大”,上一次来的时候,我不明白什么是后劲,这一次,我好像体会到了一些。

不断有人撰写离开后的感想,基本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但不是那种感动式的,这里存在着感动,却又超越了感动。我不断回想诗之艺的那天的感受,一种离开之后的戒断反应浮现,尽管我没有离开,但似乎已经踩在了某种边界之上。

我刻意不再沉入一种人际关系的网络,专注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可是反过来看前面几天写下的日志,多多少少有些自我式的浪漫和青少年般的愁苦,一种被裹挟的非日常生活,在回到城市的瞬间,这种语言和浪漫、愁苦会一并被暴露出来,成为一种刻奇的语言存在。我知道当我把这些话公之于众的时候,美好的感觉将永远不被表露出来,只有在特定的空间和时间里,和特定的人相处,这些语词才迸发出某种特别的意义。

我现在开始相信,所有参加这个活动的人,尤其是那些反复来的人,说不清楚下吉沙对他们的意义,但他们确实体会到了某种不得不来的意义,因此困惑,觅而不得,一遍一遍地寻找、深入、反思,然后归于结束。

在前天篝火结束的时候,我围在火堆旁取暖,组织者指着那堆炭,说:“火烧得很快,可是这个东西却能维持很久,有时候天亮了它还烧着。”这就像见与行,只烧十天,剩下的三百五十多天都跟这堆炭一样,在火焰烧尽的余温里,慢慢从火红脱落,变成质朴的黑,挨过寒冷的夜晚,等到明年早上还能继续烧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过这样的生活,能否成为一个有足够耐心的人,但摆在我面前的问题确实是,我是否仍要回来?



后记:

这次来下吉沙完全是另一种缘分,我本来没有假期,自第一次参加后,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再来。原本申请通过的女友决定保持实习的工作,不再前来,而我原本的工作阴差阳错辞职了,于是留出大片空白时间,我这才打算在这里休息十天。

这些观察完全是片段性质的,融合了一个容易矫揉造作的人的想法,但是作为一个切片分享出来也许有些微的意义。对我来说,这称得上是一次奇妙的遇见,两年前来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种奇妙,我仍然沉浸在人际关系的迷狂里;两年后如果是第一次前来,我也不能意识到这种奇妙,恰恰是因为有第一次的对比,我才抓住了它带给我的某种精神性的东西。

组织者放弃了强价值的输出,甚至放弃了弱价值的输出,但它并非一个平台,而是一次“念头”的实践,此念没有歧视、需求、欲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单单只有好奇和看见。我想起来成都被许多人怀念的敦壩,被许多人怀念的在寒冷夜里烤火的百场十日谈,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里同吃同住,精神的融合要更为深入。

如果我们能够想象,精神像树一样,有根和树枝以及更为纤细的根须,那些细腻的部分平时难以察觉,但确实是精神脉络向着更广更深之处延展的第一步,最为纤细脆弱的根须要为一个更有生命力个体的成长去探路,想想都觉得神奇。在下吉沙共同生活的十天,我们精神融合和向下扎根的部分,正在此处。

啊,我已经回来两天了,开始有了戒断反应,有些累,但我仍想好好感受世界的美丽,在火焰燃尽的余温里,躲到灰烬里去,作为一颗炭保持热量、温暖,早上阳光出来时再见。

老四和老十五
刻意想要去探讨严肃和沉重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