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摄于2019年,奶奶生日
一
奶奶快要死了。
十二月二十八号中午,我接到姐姐的电话,她小脑有损伤,口齿不清,只重复一句话,急促尖细,意思是:“你快点回来。”我知道这话代表什么,挂断电话,我沉默地买了张票,第二天一早,六点十分。先坐高铁,再坐大巴,最后在汽车站打车回家,回湘西大山里的小城。
实际上,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奶奶是否活着,将死和活着,是两种区别巨大的状态,你不知道分界线会在时间的尺度上延长多远。
早在八月份,我在香格里拉高原上,一个小木屋里,很冷,和五六十个青年住在一起。晚上参加活动,我们相互分享自己的见闻、知识。忽然,我爸给我发了个消息:“你奶奶想给你打个视频。”
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马上就轮到我的分享,但我还是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视频拨过去。
我爸接了,告诉我,最近几天,奶奶都吃不下饭,意识不清,今天忽然了清醒一些,想要给我打电话。接着他把手机递给奶奶。
视频里,奶奶的状态看上去很清醒,说话力气也足,交代我要找好工作、早点结婚、当个校长,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反反复复说了二十多分钟。我应和着,心里却感觉这很不寻常。也许是某种回光返照,交代后事,我思考是否该回家去看看她。
我爸阻止了我,只是让我跟家里保持联系,随时能回家,我又打个电话给发小,他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后来,又过了几天,奶奶神奇地好转了,开始走动、吃饭,那通交代后事一样的电话,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视频聊天,我爸很得意,打视频过来半开玩笑地炫耀:“看,在我精心照料之下,你奶奶又恢复了健康。”
但这一次我爸得意不起来了,十二月二十六号晚上,按照惯例,他给我打视频电话过来,第一句便说:“你奶奶可能快死了。”声音里充满了惶恐,还有一丝哭腔。奶奶感染了,阳性,连续两三天吃不进任何东西,只是躺着睡觉、喝水,也不愿意去医院。这次,我爸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一家人都是阳性,疲惫席卷了他们,县城没有特效药,也没有感冒药,药店早就被抢光了,只能等等看,看老人能不能熬过去。
我爸在电话里变得罕见的忧郁,他说出令我大吃一惊的话:
“疫情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心开始变得有点...冷了。我忽然感到,人到世上走一遭,承受的尽是一些痛苦。生活好像没有这么有意义,现在就只是麻木活着,也不想挣钱。以往不管怎样,心里总有一些热乎的东西,但...现在那些热的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心就是冷冷的。”
我知道为什么。奶奶快熬不过去了,她死后,我爸面前再也没有人为他阻挡死亡,他五十五岁,终于要跟死亡面对面,终于要回应意义的问题:人到这世上走一遭,感受如此多的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在感染奥密克戎之后,即使病症消失、开始康复,但我仍然感觉一切都已经变了,一切事情,意义感都在消失。我没跟我爸聊太多,他遇上了自己的一个课题,我也在面临这样的课题,某种时刻,我感觉我们终于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二
二十九号早上,我如期坐车回家。大巴行驶在山路间,山里已经开始下雪了,但没有下透,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落在地上,令人失落又哀伤。
我下午才到家,先去奶奶房间看,她近乎失去了意识和思考能力,双眼浑浊,瘦得不成样子,完全认不出我。这是她感染的第十天,无法进食的第四天。我爸以前是乡村医生,买了药给她输液,但作用不大。
我爸是个孝子,但他不懂得如何告别。前几天,在奶奶状态较好、尚且清醒的时候,她说想喝甜米酒,我爸外出却忘了,等他这两天买了甜米酒回来,奶奶却吃不进去。
这成了他的一个巨大遗憾。他几天不睡觉,整夜整夜守着,一直在奶奶床头呼唤,试图唤起她的意识,同她交谈。他给她擦拭身体、换衣服,保持洁净,也弥补不了这种遗憾的感觉。我到家的当天晚上,我爸独自蹲在卧室的床边角落偷偷抹眼泪,我妈在旁安慰他,我没见过这样的情景,悄悄退了出去。
家里还有一个残障的姐姐,以及没满一岁的小外甥,照顾他们至少要花两个人全天候的精力,我爸决定联系他的哥哥姐姐,想把奶奶送回乡下的老家,让大家一起告别,我则留在县城独自照顾姐姐。
湘西几乎都是少数民族,湘西人对魂归故里十分执着,远超外人想象。
即使要死,也得死在家里,湘西赶尸的传说正是源于这样的文化底色。城市的房子从来不是真正的“家”,自己亲手一砖一瓦建造的才是。奶奶不愿意去医院让身体更舒适,宁可在疼痛里留住“在家”的精神抚慰。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三伯从村里赶来,他们用麻袋把奶奶所有物品都装进车里,小心翼翼地背着她下楼进车。
奶奶意识仍然混沌,只对疼痛有所反应。背她的时候,她趴不下去,双手死死地撑住三伯的后背,想要站起来,我只能一路扶住她,不让她后仰摔倒。等她终于坐进车里,垫上厚厚的毯子,我看她舒了一口气,眼角滑过一滴眼泪,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清醒,她什么话也说出不来,只是喘息着。
我忽然冒出一种直觉,这是我跟她的最后一面。
我隔着窗户,盯着她,好像要从她脸上发现什么东西。在某个瞬间,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涌现出来,我曾经想给家里人写一点家族史,主要就是源于我奶奶。她年纪太大,经历了民国时期、中日战争、内战、大跃进、饥荒、文革等诸多岁月,也许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曾认为她是勤俭持家的农村妇女,老了也喜欢出去捡垃圾卖钱补贴家用,可从家里其他人了解的信息却大相径庭,奶奶年轻时候饭都不会做,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吃完坐在躺椅里晒太阳。
这让我对她愈加好奇。后来我知道,爷爷跟奶奶结婚时瞧不上奶奶,她不识字也不会家务活儿,爷爷却念过书,上过学堂,晚年还常常晨读英语。早年爷爷执意分房睡,可到了晚年,他们的感情忽然又变得亲密,爷爷似乎是个自信又倔强的老头,自视甚高,不听人劝,晚年只有奶奶能说得动他。
爷爷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去奶奶的房间睡觉,那里的被窝有电热毯。我四五岁,她那时已经七十好几了,她很温和,从不与人争斗,照顾人,给我很满足的安全感。童年最愉快的一段记忆,就是洗完澡不穿衣服,以光速跑到奶奶的被窝里睡觉。
我很晚才知道她的名字,初中的时候去网吧上网,我没有身份证,父母的身份证又不敢拿,只好偷掉奶奶的身份证去网吧刷,如果官方也会有数据统计的话,会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在二零一零年前后坚持不懈地每周去网吧两次。
沈自华,这是奶奶的名字,我甚至能对她的身份证号倒背如流。我看着车窗里她虚弱的身体,车渐渐开远,这个名字、这个人也随之远去。
今天早上,我开始动笔写关于奶奶的一些故事。在我写的时候,下午四点,消息传来,奶奶死了,也许是三点多,我不太清楚。
我只看到我妈一边打电话安抚我爸,一边赶忙去到现场安排丧事。而我继续在家照顾姐姐,直到丧事进入流程。湘西人对死亡既重视又看得很淡,有繁复漫长的仪式,让人有时间抚平悲痛,让人有事情做、有乡亲招呼,死亡总归不那么令人难受。
一月二号下午,奶奶经历了跨年,见到了新一年的太阳,告别了不太友好的二零二二年,然后死去。从一九二八年到二零二三年,九十五年,这是名为沈自华的女性经历的一生。
今天看到一个信息:北京本次感染预计会有六万人去世。根据数据,中国也许会有几十万人去世。奶奶是几十万分之一,但我不这么想,她是我们家的唯一。
再见了,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