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之外,郭沫若与陈独秀同时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学养深厚的学术大师。郭沫若在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等领域的成就早已为世人公认,而陈独秀的语言文字学大家的形象还没被世人普信。
1937年,陈独秀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实庵字说》,想凭借文字上的启示,以探求古代的实况。根据古音古训,出入甲文金文,似乎十分渊博,然而实在是外行。郭沫若同志不同意,遂逐一反驳,有理有据,词句铿锵,可以想见那时候文化空气的自由,也可以看到郭老的另一面。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陈独秀的《字说》第三回的由「臣民氓宰奴婢隶仆童妾」的说解所得出的结语是这样:按臣、民、氓、宰,初义为俘奴,奴、婢、隶、仆、童、妾,初义亦为俘奴,后犯罪者之家属从坐没入之;所执者率为粪除、舂橐、侍食,及《周礼》所云牛助牵傍、养鸟、搏盗、守宫,《士丧礼》所云洁厕、诸贱役,与古希腊罗马委以全部生产事业异趣。
古代的奴隶字面,如「奴、婢、隶、仆、童、妾」等,本是服贱役的家内奴隶,这,我是晓得的。仅仅家内奴隶不足以成为一个社会制度,要主要的生产部门均用奴隶为生产工具以从事经营,方能成为所谓「奴隶社会」,这,我也是晓得的。
我在在《甲骨文字研究》的《释臣宰》那里面,早已叙述过的:
𓆉 臣 |说文解字.许慎记.徐铉校.北宋本校刊.汲古阁藏板
臣宰是奴隶,本来是旧文献中所固有的说法,例如《说文》说:臣象屈服之形,又「宰,罪人在屋下执事者」,这已有明白的古训,笃古的人不敢怀疑。只有把一品大百姓的「民」说为奴隶,这要算是我的创议。臣民均古之奴隶也……彝铭中入周以后多锡(按:赐,下同)臣民之事。
𓆉 民 |说文解字.许慎记.北宋本校刊.汲古阁藏板
🏺 夨令簋 | 西周.1929年河南洛阳邙山马坡出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 大盂鼎铭文及拓本 | 上海书画出版社
📦 “井(邢)侯簋”,又称“周公簋” | 西周中期.1921年河北邢台出土.大英博物馆藏
凡此均臣民与士田都邑器物等同为赐予之物,人与物无别,同为宰治者所占有,且可以任意转移其所有权,此臣民即奴隶之明证也。
𓆉 臣.甲骨文 |Chinese character and etymology字源网
臣的古字是「象竖目之形」,我说「人首俯则目竖」,(按:人头低下去时为什么眼睛会竖起来呢?不明白)故所以臣象屈服。民字「均作一左目形而有刃物以刺之」,古时民盲通训,我疑「古人以敌囚为民时乃盲其左目以为奴征」。
臣民字均用目形为之,臣目竖而民目横(古语有「横民之目」,见《庄子》),臣目明而民目盲,此乃对于俘虏之差别待遇。盖男囚有柔顺而敏给者,有愚戆而暴戾者,其柔顺而敏给者则怀柔之,降服之,用之以供服御而为臣。其愚戆而暴戾者,初则杀戮之,或以为人牲,继进则利用其生产价值,盲其一目以服苦役,因而命之曰民。
要之,臣民均古之奴隶,宰亦犹臣。臣宰视民贵,此于周金中可得其大凡。揆其所以,盖民乃敌虏之顽强不服命者,即是忠于故族而不甘受异族统制者之遗顽,而臣宰则其中之携贰者。
古人即用其携贰者以宰治其同族,故虽同是罪隶而贵腰有分。相沿既久,则凡治人者称臣宰,被治者称庶民,所谓大臣冢宰,浸假而成统治者之最高称号。一部阶级统治史于一二字间即已透露其端倪,此言文字学者所不可不知者也。
《大盂鼎》要算是最重要的一项资料。那是周康王二十三年时的器皿。周康王对于他的大臣名叫盂的赐与以命服车马卣鬯,接着更赐之以臣民。那儿的「人鬲」两个字是应该注意的。
「人鬲」里面包含有「自驭至于庶入」,可见「庶人」是「人鬲」中的最下等,而「人鬲」是贱于「邦司」或「夷司王臣」等等的。「庶人」就是从事于农耕生产事业的平民,而是被锡与的人物中之最下等,这是奴隶,不明而且白的吗?
🏺 夨令簋铭文拓本 | 西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夨令簋》据我的研究是成王时器(按:现在学界普遍认定为昭王时器),那儿也明明有「臣十家,鬲百人」,「鬲」自然就是大盂鼎的「人鬲」,同样是在臣的下面的。更具体的说时,臣是家内奴隶,鬲是生产奴隶,生产奴隶是贱于家内奴隶的。生产奴隶称「鬲」或「人鬲」除掉这两项的彝器铭文外,旧文献中是没有见过的。
鬲声与黎相近,因此我又敢于作进一步的推测,彝铭的「人鬲」或「鬲」一定也就是文献上的「黎民」或「黎」了。假使《世俘篇》是可以信任的,可见「人鬲」的存在,在殷代末年已经就是有的。古本《泰誓》说「纣有亿兆夷人」,和这是相为表里的话。「人鬲」即生产奴隶的存在,至少可以说,是起于周初。
请看《大克鼎》吧,所赐的不是有「史,小臣,霝,侖,鼓钟」吗?霝就是灵,也就是巫。侖是籥师。鼓钟是司鼓钟的官。因此这三者都和史与小臣并列,故知必是同类。这是金文上以「巫史吏职」赐品的例子。
𓆉 宰.甲骨文 |Chinese character and etymology字源网
“民”是奴隶,“妾”、“仆”、“童”是奴隶,“臧、奚”也是奴隶,不止这样,作威作福的“宦”也是奴隶,老实分工办事的中级官员“臣”也是奴隶,必要时连一人之下,指挥号令的“宰”都可能是奴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依甲骨文翻译出来。叫“莫非奴隶”
,差不多所有关于人的称谓果然差不多被奴隶所占领了。
貝不是国产的
The story of Cypreae moneta
陈独秀《字说》第一回有关于「贝」的解说,引了甲文和金文来,说是「均象蚌売之双贝形,小篆作贝取其半也」,这也是不正确的见解。
贝的古文分明是玛瑙贝的象形,学名是Cypreae moneta(英文Money-cowrie),日本名是「子安贝」(koyasugai)。这是还有无数的古代遗物可以证明的。这东西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化上倒是名实相符的一个「宝贝」,因为它是外来品。
我们中国的沿海是不产这东西的,它的出产地是南洋。而且顶有趣的是南洋的马来语称这东西为Bia,据说是马来固有的名称,连音都和我们的「贝」是相同的。出产地既在南洋,准名从主人之例,当然是连名称都要一道输入中国。所以贝是三千年前的一个外国字呀!
这东西,应该是先直接输入长江流域,然后再间接输入黄河流域的。金文里面每每有南征俘贝的记录,也就是我这个拟想的证明了。
西极汃国巴比伦
The story of Babylon
再说那论「邠豳汃」(按:三个字都读bīn)的一条。陈独秀根据《说文》汃字注引《尔雅》「西至于汃国谓之四极」,今本《尔雅·释地》作「西至于邠国」,《释文》云「邠本或作豳」,证明三个字本是一个字。更推进一层,说道:「西极汃国,或即今之帕米尔高原,……公刘馆邠乃志远祖西来之义。」
𓆉 汃|说文解字.清段玉裁注.经韵楼藏板.清嘉庆二十年刊本
这见解虽然新鲜,但我却不敢相信。西极《汃国》,应当是古代巴比仑。巴比仑和中国的交通由彩陶和十二支的起源可以证明。又《吕氏春秋》的《任数篇》有「东至开梧,南抚多婴页,西服寿靡,北怀儋耳」。寿靡下注云:「西极之国,靡亦作麻」,我看这寿靡或寿麻一定是Sumer的对译,这是古代巴比仑的先住民族。《尔雅》本是秦汉人的作品,在吕不韦时代都已经晓得有寿靡的存在,《尔雅》里面有巴比仑,是毫不足怪的。
有人说「昆仑」就是「巴比仑」之讹,因为巴比念,古盖作「白比仑」,「白比」误合而为昆。这似乎也可以说得过去。至于「公刘馆邠」,那是扯不到帕米尔高原去的。邠豳与汃也只是发声相近而已。
参考文献:
郭沫若《沫若文集·驳〈实庵字说〉》
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臣宰〉》
唐诺《文字的故事》
上海书画出版社:千古一绝!海内三宝!青铜器全形拓三重器:大盂鼎、大克鼎、毛公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