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开元年间,官场失意的张若虚回到了家乡扬州,四月十五的春夜,他独步长江之畔,正逢百花盛开,明月高照,一江春水滚滚东去,于是诗兴大发……
解月
齐梁以来开始酝酿到唐初接近完成的新的格律,被张若虚“孤篇”压了“全唐”。所以闻一多说:他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
蒋勋说因为它在充分的自我独立性当中,去欣赏另外一个完全独立的、与它不同的生命状态,所以才美。
读古人的长诗或歌行怎么分段呢?韵脚的转换一般就是意思的转换。《春江花月夜》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押一韵,共九韵,像极了九首七言绝句。整诗写得非常整齐,有排比、有对偶,有顶针,而整齐中还带有变化。
诗中的月亮大致分为四种状态:
新月:冉冉升起在海平面上,月下的花,月下的沙,如霜,如霰。这是铺陈。
朗月:孤悬夜空,开始对着月亮发问,这是展开。
残月:月色已迷茫,犹如幻梦一样
落月:落月无限好,只是近黎明。
看起来张若虚在春天的江边呆了一整个晚上,从月升到月落,看到了新月的明媚,朗月的皎洁,残月的迷离,和落月的缠绵。
读月
第一句是平面的,2D,一望无垠,第二句变成3D,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新月。
傍晚,诗人站在四月的江边,看不到海,但不是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吗?诗人估计江水和海水连成了一片,一轮明月从天尽头的海边冉冉升起。
潮汐:海水白天涨落叫“潮”,晚上叫“汐”。张若虚在这里是习惯用法,先不算他错。
前四句两用“春江”,两用“明月”,两用“潮”和“海”。
就像诗人不可能看到大海,他当然也看不到“千万里”之外,他是用“心”看,用生命的体验去看,突破了视觉的极限。这个突破表现出了张若虚的宇宙观。——普天之下,哪条河不是在月光下呢?
只有拥有了宇宙观才会有“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胸怀,这是一种自然的宇宙状态,脱离了当时的农业伦理的宇宙状态。
滟:艳是“丰色”,即a lot of colors,许许多多的颜色,加上三点水来形容波光粼粼。
甸:苗圃,德胜门外有“马甸”,西直门外有“海甸”,琉璃厂有“厂甸”,“芳甸”就是花田。
前边是视觉的,到了这两句变成嗅觉。花田当然是香的。前面是平缓的叙述开场,到这里“宛转”了一下,观众移步换景,张若虚也要说点别的了。
这句在极力描写月的“亮”,在银色的的月光下,一片澄明。
甸是在水边,汀更加是水边了。集中查了几个和“水”有关的词。
汀tīng:平也。引申为水边平滩。有个作家叫沙汀,瞿秋白就义在福建长汀,写《游击队歌》的音乐家叫贺绿汀。
浦:水滨也。即水边。
洲:水中的陆地。
渚:小洲曰渚,水中的小块陆地。
这两句,过滤掉了颜色,是一种纯色,白色的霜和白色的沙,都是不可见的纯色。
从嗅觉又回到了视觉。我们知道有霜、有沙,但是看不见了,月光太亮。
🏞️ 江渚上 | 张小暖.北京西郊
江水、天空被月光照耀的变成了透明,这是真正的“空”,在这个“空”里唯独挂着一个圆圆的月——十五的月亮。
和五十年后王维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样,出现了绝对几何性的图案。
李白有“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苏东坡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曹雪芹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都是哲学上的追问,这些问题都无解,终极追问。
但是,这么重的一句,下来该怎么接呢?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简单的烹饪,哲学的问题当然可以用朴实的方法去回收。月缺月圆、云聚云收、离离合合是自然的循环。
刘希夷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比张若虚的这句更好。刘比张大差不多二十岁,不排除张若虚读过这句的可能。
刘希夷的二舅宋之问也非常喜欢这一句,让刘希夷把这句诗给他用,外甥勉强答应了,可是后来又反悔,宋之问让人用土布袋把刘希夷压死,尸检为正常死亡,活了不到三十。
此时此刻,也许张若虚就是江月在“待”的那个人,孔子站在河边不也说嘛: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里又是他宇宙观的一次体现。
张若虚是扬州人,但青枫浦不知在何处,有人说是湖南浏阳青枫浦,则有些死脑筋了,不一定特指某地,枫树叶子春天青秋天红,只要水边有枫树的地方都可以呼作“青枫浦”。
张若虚应该是独自一人在江边,若是呼朋唤友的情况下不会有这么伟大的孤独感,诗人也不会有心境和宇宙对话,向月亮发问。
和李白的“白云千载空悠悠”一样,写这句的时候,张若虚心里应该有“恨”,离愁别恨,往下该怎么写呢?
话题一转,镜头里出现了春、江、花、月、夜以外的第六个意象:人。
月光下,一叶扁舟远远而来,诗人看到扁舟便想到船上人,船客家里应该有妻子吧,一定在思念他吧,丈夫在月光下的船里,妻子在洒满月光的楼上。
对偶句,“谁家”对“何处”,“扁舟子”对“明月楼”。
继续想像“扁舟子”的女人:爱人离开了,自剪西窗烛,化妆又给谁看呢?于是无聊的走来走去。
峰弟有《闺楼怨》词曰:妆台早空,再无心弄胭脂,彩墨描眼。
无聊的时候除了“徘徊”还能干什么?把帘子卷起又放下,再干什么呢?“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大月亮地儿里最适合把洗完发皱的纯棉衣物拿出来捶捣一下,使其平整——还省了灯油。
可是帘子卷起又放下,捣衣服的石砧子擦了又擦,月光还是在那里,讨厌。
以前的衣物大多都是自制棉布,俗称老粗布,洗完晒干后会产生很多褶子,这种纯天然布料厚而硬,用熨斗效果并不佳。小时候我娘会把棉布衣服或床单之类的东西叠起来,放“捣衣砧”上,用棒槌“咣咣”的砸,——就平整了。
月朗星稀的晚上,家庭主妇们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几人凑到一起纺线、织布、纳鞋底子和捶衣服,边聊天边做活,嘴里说着不影响手里的进度。
边做活边唱起歌谣:月姥娘,亮堂堂,开开后门搊衣裳。搊的白,浆的白,嫁了个女婿不成材,又喝酒,又摸牌,滚你娘的老灯台。
搊:洗。读愁音。
突然想起一首陕北民歌叫《月亮走,我也走》,和张若虚不太一样,陕北这是要走还没走,张若虚是走了开始想了。
相隔遥远的两个人,唯一的联系就是同一个月亮,把绝望变成愿望,把无情的月变成有情的月。
真想像嫦娥一样,飞向月亮,和月亮一起照着你前行的路。
春天里,北方是看不见大雁的,因为它们刚从南方启程,由南往北飞。大的叫“鸿”,小的叫“雁”。
相思的人站在月亮的视角俯瞰,半空里大雁飞过,但它们飞不出无边无际月光的笼罩;水里的鱼儿像龙一样跃出水面又落下,荡起一阵阵的涟漪。
讲完了离别的人,又回到自身了:之所以梦到落花是因为想家了,春天过了一半还没有回家。
古人把每个季节分为三份,叫“孟、仲、季”,所以,一年也叫“四季”。春天过了一半是仲春,即四月,月亮又大又圆又亮,那就差不多是四月十五的晚上。
想订返程的高铁票了。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水不停地流淌,春天就要过完了,说话间月亮也要落下去了。伤春悲秋的张若虚啊。
诗的开始是傍晚月初升的时候,现在月亮已经快落下去了,说明天快亮了。
这里的“斜”压的发花韵,应读“xia”。
又是一个顶针,两个“斜”连在一起。
只要是海边的石头都叫“碣石”,和青枫浦一样,没有特指。他要表达的不是“无限路”,而是路上的人。什么路?回家的路还是出发的路?还是生命归程的路?
有时候找路的人不一定是要回家,也许是在寻找前进的方向。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有人乘车,有人乘船,还有人乘月。
李白说: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湖月是滴滴,不用坐飞机。
月亮自古以来一直都是诗人们的交通工具,张若虚诗里的行人乘着月亮的光回去了,张若虚也要回去了吧,看到了月儿在林梢,天就要亮了,为了写这首诗在江边熬了一整夜。
“落月摇情”,落月怎么会摇,是张若虚在摇,他动了情。
🏞️ 春江花月夜 | 雨果唱片.1991年
读月
张若虚善于运用形式美:排比、对偶和顶针。
排比句在重叠中显变化,对偶句在变化中见整齐:春江、江流、江天、江畔、江月、江水、江潭、江树这些纷繁的形象,把春江不断烘染,不断挪展。而明月、孤月、江月、初月、路月、月楼、月华、月明、月照这些不同光色、不同形状、不同内容、不同感情的月,通过那反复的交错的和春的结合,和江的结合,和花的结合,和人的结合,和夜的结合,奇妙地构成了一幅夜月春江的图画。
“海平”和“海上”,“人”和“人生”,“月楼”和“楼上”,“西斜”和“斜月”紧紧相接。后来,这种形式还发展为散曲和民歌中的“顶针续麻体”。
本事
张若虚,扬州人,和贺知章同时代,比李杜要早。他的事迹是后人在《旧唐书·贺知章传》里扒出来的,所以都是只言片语。
《全唐诗》里只有他的两首,应该是生前粉丝少所以作品散佚严重,无人搜集整理,到明朝有人点赞关注时就已经只剩下两首了。
为什么《中兴间气集》(收录130首)、《河岳英灵集》(收录234首)等唐朝诗集里没有收张若虚呢?原因只能是不够好吧。诗就是唐朝的流行歌,无论是请客送行赏花赏月都要卡拉OK一把,所以好诗当然流传度就高,就有人关注收集,所以只要够好,就不会被埋没,哪怕是李商隐那种藏着掖着不想被人看的诗也会不胫而走。
唐朝最不缺的就是好诗,排座次《春江花月夜》最多排第(130+234=)365名。
为什么七八百年后有人说他“孤篇压全唐”呢?因为有人喜欢吹遗珠,以彰显自己独特的品味。张若虚怎么压得住李杜?高岑?王孟?
张若虚的第一个推手是宋朝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但是没引起人们的注意。郭茂倩只是在整理“吴声歌曲”时顺带把他收进来而已。
到民国闻一多又推波助澜,甚至于有一首古曲本来叫《夕阳箫鼓》直接把名字改成了《春江花月夜》。
我记得小时候练琴还拉过这首曲子,找来找去发现是《渔舟唱晚》,可见人的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