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老师有个毛病，一旦自己认定了的事儿，就把各种关系全往那根筋上搭，搭得越多自己就越信，比如他认定的天极星崇拜。东皇太一就是太阳，这还要争论吗？但是阿老固执的解释为极星。
按你胃，我闺女还说过呢“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为所欲为”，阿老是49年的，七十多了，为所欲为一下也无可厚非，咱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听他用大白话讲古文还是很有意思的。
🎏 九歌图卷局部.屈原 | 元.张渥绘.褚奂题词.元至正二十一年.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诗经》里的《商颂》、《周颂》是祭祖用的，而祭神最早的诗词是战国时期屈原的《九歌》。
《楚辞》前边是《诗经》，《诗经》的格式是固定的2+2句式，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每句四字，四句一韵。
到楚辞，打破了四字一句的限制，变成了自由或2+2或2+3或3+2或别的更加自由的句式，还出现了语气词“兮”，比如“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楚辞就是胡适说的“湘沅”之间的文学，那边是边疆地区，人都断发文身，受中原文化影响小，屈原就是楚辞作者之一。
等到了汉，出来五言古诗，都是2+3的固定格式，比如“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而唐除了沿袭汉诗还出现了七言的2+2+3的格式，比如“日照+香炉+生紫烟”等，再到宋词，就更加的自由了。
🎏 古逸丛书.楚辞集注.东皇太一 | 宋.朱熹撰.据元本景刊
吉日兮辰良 我们现在还是说“良辰吉日”，选定时间很重要。
穆将愉兮上皇 穆，恭敬的意思，上皇就是东皇太一，我们要恭敬地弄些娱乐让上帝高兴高兴。恭敬地娱乐，现在的人会觉得有点儿矛盾，其实是因为我们现在提到娱乐，就要媚俗。
在巫的时代，是竭尽所能去媚神，因为是神，所以无论怎么媚，包括肉麻地媚，都算作恭敬。
抚长剑兮玉珥 主祭者动作开始了。抚，是将剑高举而抚，不是在底下抚，表示崇敬。抚到哪儿为止呢？抚到珥为止。珥，剑把上的环玦，玉做的。
🎏 新定三礼图.佩玉 | 宋.聂崇义集注.清康熙12年通志堂刊.1673年
璆锵鸣兮琳琅 身体开始颤抖，于是，全身的佩玉互相撞击，璆锵，读“求枪”音，玉撞击的声音，听觉。“琳琅”是对玉的视觉，我们现在还在用“琳琅满目”。
主祭者佩玉仗剑开始发癫。
🎏 钦定四库全书.集部.楚辞章句 | 清乾隆.文津阁抄本
瑶席兮玉瑱 瑶，通“䔄”，一种香草。阿城说“不知道，大概是形容席本身织物纹样色泽的精美”，然后又说“但还是能和压住席子四角的席镇有所区别。瑱，玉做的席镇。”《楚辞选》里马茂元也说过“瑱”是压席子角的，但是闻一多不同意：
🎏 九歌 | 视觉设计.汤海青
盍将把兮琼芳 将，拿起；把，把持；双手拿着如玉的花草奉献给神。
蕙肴蒸兮兰藉 蕙，香草，肴蒸，整个的大肘子；藉，垫着；肘子用蕙包起来蒸，下面还垫了层兰草。
顺便说一下蒸，全世界只有东亚有蒸，其他地方都是烤。我们当然也有烤。但烤是发现，森林着火了，兽和鸟被烤熟了，有香气，于是学出来一个烤。而蒸是发明，要做个密闭的器具，利用蒸汽的热量和密闭器具造成高压。发酵的面团，烤了叫面包，蒸了是馒头。
🎏 兽面纹甗.蒸器 | 西周.Google艺术与文化网图.陕西宝鸡青铜博物馆藏
彩陶时代就有了蒸锅，到青铜器还是，叫甗，读“眼”音，瓦字边，来源于陶器。蒸是人类第一次利用蒸汽，瓦特二百多年前才利用到蒸汽，发明蒸汽机，造成工业革命。如果英国人不吃面包吃馒头，蒸汽机应该发明得更早。蒸，应该是中国第一大发明，四大发明漏算了。
🎏 花椒树 | 山东临清西丁庄村
奠桂酒兮椒浆 桂酒，椒浆，其实是加迷幻剂料而调制的低度酒，相当于今天的鸡尾酒。桂和椒，都具轻微的迷幻作用。
其实屈原提到过的植物和动物，都是为了通神用的，植物方面是致幻物，在巫师的引导下，易通神。祭神之后，祭祀者们喝了。
扬枹兮拊鼓 枹，鼓槌，拊，击打。古人认为牛皮蒙的鼓，打起来声音才会上达天庭，这和祭天时的牺牲——牛的等级最高有关吧。
湿的水牛皮，抹上生石灰直接蒙在鼓桶上，钉好，生皮干了以后，自然就紧绷绷的，打起来屁股上的肉都震得动。好，抡起鼓槌打牛皮鼓，要开始热闹啦。其实不然。
🎏 新定三礼图.搏拊 | 宋.聂崇义集注.清康熙12年通志堂刊.1673年
疏缓节兮安歌 我们现在常说生活节奏快，是误会。节奏是型，三拍，四拍，怎么会快会慢呢？只有速度才会快或慢。老式交谊舞有慢三步快四步，节奏型没变，只是速度快慢而已。所以“疏缓节”，是说打一下，隔一小会儿，再打一下。其实这蛮厉害的，状态里的力量就一下一下地积聚起来了，会爆发的。
阿老这里解释节奏，很到位，一些学者真的就会弄混节奏和速度这两个概念。
🎏 新定三礼图.竽 | 宋.聂崇义集注.清康熙12年通志堂刊.1673年
陈竽瑟兮浩倡 节奏定好了，摆上竽和瑟就开始大声领奏了。倡，领的意思，我们现在还说倡议。缓慢大声地起奏，恭敬的意思。还记得第一段第二句开始的那个“穆”字吗？这就是了。
马茂元说“倡”通“唱”，“浩倡”就是大声唱，我不认同，阿老说的对。
竽和笙不一样，笙是高音，演奏也复杂，堵音孔的手指有组合动作，出旋律。竽则是简单的低音乐器，也有孔，大，要有带子背着，像西乐里的低音巴松管，负责类似西方巴洛克音乐中的数字低音。
“滥竽充数”的故事之所以能够发生，道理在竽的吹奏简单，“滥笙”是充不了数的，得学习训练。“滥竽”其实也难充数，因为要肺活量大，体力好，否则吹久了就晕菜了。
🎏 澜沧拉祜族葫芦笙 | 云南省博物馆藏.斋主摄.葫芦就是匏
苗族到现在还有竽，演奏的时候动作简单，就是原地缓慢转圈。很奇怪现代的民乐团没有竽。阿老有所不知，现代民乐团有低音笙了。
真正开始了，进人状态了。
灵偃蹇兮姣服 灵，就是巫，他们这时怎么样了呢？偃蹇，偃，低俯；蹇，瘸，跛。这两种姿态合起来的舞姿，强体力高难度，需迷狂才得变化连贯，也是所谓的禹步。而且姣服，身着艳装。这样的舞姿，像现代舞，玛莎·格拉汉姆的那种摸爬滚打的舞姿，而不是芭蕾那种力求向上的舞姿。
上世纪初俄国斯特拉文斯基作《春之祭》，表达俄罗斯的萨满意识，非常狂野，首演就激怒了俄国听众，现场追打作曲家。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信仰东正教的作家，如果在场，也会参加追打的，而且会利用话语权发文章斥责的。肖斯塔科维奇在他的回忆录里提到俄国的癫僧，是萨满的；他的音乐的本质，就是癫僧，萨满。
🎏 九歌 | 视觉设计.汤海青
芳菲菲兮满堂 堂，大屋子，不是在户外，里面弥漫着花香气。前面第二段有味觉，这一句是嗅觉。味觉只有苦、酸、甘、辛，嗅觉则非常复杂灵敏，类似听觉上的感受和声。狗辨识主人的客人，就是记住客人的嗅觉和声组合，每个人都有差别的。主人常换香水类型，对宠物类似惩罚，因为组合变了，要再记一回。同样主人死了，死亡的气味好像换了一种香水，动物蛋白发酵的味儿，这是狗本能的嗅觉型，所以野狗吃尸会吃红眼，停不下来。结果这个动物蛋白的发酵味儿掺人主人的原型气味组合，狗就愣了。食物？还是主人？悲从中来啊。
🎏 士父钟 | 西周.故宫博物院藏.斋主摄
五音纷兮繁会 五音，宫、商、角、徵、羽。宫，主音，对应极星太一；旋宫转调，说的是商、角、徵、羽成主音的话，就是转调。
先秦的音律系统，并不只五度相生律，还有纯律，十二音律，湖北出士的曾侯乙编钟，就是十二音律，差不多和屈原同时。繁会，交相响应，有和谐音，也有不协和音。崇敬与狂野。
君欣欣兮乐康 君，你，神啊，东皇太一，高兴，快乐，健康。嗯，神怎么会生病呢？所以康是开朗。祭祀神当然怕所祭有所不周，惹神不高兴了，开朗才好。
🎏 九歌 | 视觉设计.汤海青
有一个字描写了神的样子吗？没有。《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通太，是指天极无声，无形，而不是现在一些艺术家说的什么“最大的声音是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是没有形象”。
屈原的《离骚》和《九歌》，是传统的诗歌文学教材。我一直认为当诗歌文学来解，浪费了。它们是多性综合的。文学搞来搞去始终受限于意味，意味是文学的主心骨。你们说这个东皇太一，只是一种意味吗？
🎏 九歌 | 视觉设计.汤海青
参考资料：
闻一多：《楚辞校补》三联出版社
马茂元：《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阿城：《文明的造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