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昙曜五窟》：天下兴亡与匹夫何干

🛕昙曜五窟 | 赫达·莫里逊的中国相册.Hedda Morrison photograph albums.约1933至1946年

*中间最大佛为第20窟，往右顺序可见第19、18窟洞口

🛕公元200年的贵霜国版图 | 维基百科

妫水就是古代称为的 Oxus，现在称次 Amou Daria，译内阿姆河。

大月氏人退到伊犁河流域与巴尔喀什湖南岸时，他们驱逐了当地的塞人部族。被乌孙人攻击后，向西南退却的同时，击败阿姆河，也就是中国古代称为妫水的大夏人，占据了北岸，让只剩下南岸的大夏人称臣。《史记》记载张骞当年回到汉朝向汉武帝报告说，大夏人向大月氏人臣服，大夏人的首都在妫水南岸的蓝氏城。

🛕张骞出使西域图 | 敦煌研究院

大月氏人在公元前100年之后不久即占领了蓝氏城。大月氏人所征服的大夏，在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也就是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这一带。西方文献称这个地区为 Sogdiana，粟特人聚集之地，是说印欧语系印度一伊朗语族东伊朗语的古老族群。

罽jì宾，即现在称的“克什米尔”（Kasmira），一般中国人喜欢开司米细羊毛线，“开司米”即克什米尔。

🛕贵霜帝国货币上出现的神 | 硬币上的摩诃斯那王MahasenaHuvishka

1979年，前苏联与阿富汗的联合考古队，在阿富汗北部的席巴尔甘东北五公里处，从六座古墓中取出两万多件黄金艺术品，没错，是两万多件，而且墓中还随葬了大批的古罗马、古波斯、古印度和中国西汉时期的艺术品。这些东西不是窖藏，而是随葬。这非常可能是贵霜时期的墓葬。

🛕贵霜帝国货币上出现的神 | 斯卡塔尔和卫塞(Visakha)SkandaAndVisakhaHuvishkaCoin

张骞，这个中国有文字记载以来的首位伟大旅行者，公元前139年辞别长安向西行进，公元前126年回到长安，将节交还，不辱使节。他的这次出使，历史上称为“凿空”。

🛕转轮王雕像 | 日本N.Horiuchi收藏

古正美的《贵霜佛教政治传统与大乘佛教》和《从天王传统到佛王传统》，梳理出贵霜王朝建立大乘佛教的政治行的意识形态内核。

国王也就是转轮王，以佛教治国。二十四史对佛教与帝王的关系一直语焉不详。政教合一，转轮王是佛的肉身，佛是转轮王的法身。还有就是佛王一体，佛直接以转轮王的面目施行统治。

一个宗教的信仰，是不可以代替法律的。孔子并没有立教，虽然后代帝王努力将孔子异化成教主，但孔子的性质始终是圣，而不是神。

前秦苻坚，在建元十八年（382）派吕光带七万人去攻打龟兹，讲明夺取高僧鸠摩罗什到长安，搞天王制。不过吕光拿到鸠摩罗什回长安的路上，在长安的苻坚却被姚苌杀掉了。于是吕光在凉州以鸠摩罗什为国师做了佛教天王。

以国家级的军事力量去夺取佛教高僧，就应该明白所谓高僧，是有施行宗教意识形态和改变权力机构的精英人才。

由于转轮王无诤念发愿往生净土，发愿寿命永存，宝藏佛许他将来成为无量寿佛 Amitayus。无量寿佛又译为阿弥陀佛 Amitabha、无量光佛 Amitabha、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对光佛、炎光佛、清静光佛、欢喜光佛、智慧光佛、不断光佛、难思光佛、难称光佛、超日月光佛。中国民间长久以来称颂的阿弥陀佛，西方净土的主佛，即是无量寿佛。后来的净土宗告诉信众，念诵阿弥陀佛佛号，即可往生西天净土。

佛，菩萨，都出身于王室。因此，菩萨造型上的冠和璎珞，是王室才有的象征和饰物，而佛，则只披袈裟或称法衣。

北凉的国王沮渠蒙逊在昙无谶的引导下，将北凉建成犍陀罗式大乘佛教政权国家。再次提醒你们，这样的政体的最高权力者，是称王而不称帝，因为帝是神的意思，与佛是冲突的。这也是佛教初传到中国时沙门不拜帝王的原旨。

🛕悲华经雕像 | 日本N.Horiuchi收藏

北凉天竺三藏昙无谶（Dharmaksema,384—433）译《悲华经》，此是佛典文学中悲之所故的椎心之作，汉译文字的典范，更是人类语言及道德人格的至高成就之一。昙无谶在密咒、房中术上名气甚至超过鸠摩罗什和佛图澄。

433年三月，昙无谶说译的《涅槃经》不完全，要去西方寻找缺失的部分。沮渠蒙逊很不高兴，派人在路上干掉了这个四十九岁的高僧。

昙曜是北魏高僧，受拓跋濬jùn礼重，460年开始在平城武周山建造巨型佛窟，即著名的“昙曜五窟”。造像风格既反映出犍陀罗、 西域以至凉州造像的特点，又同时依照了鲜卑族容颜。

🛕云冈石窟群 | 山西大同.赫达·莫里逊.约1933至1946年

在以犍陀罗为核心的佛教宗教造型有两个系统：

一是王族系统，转轮王为最高权力者，以龙头璎为标志，时有戴冠；

转轮王的儿子们涵盖了最著名的菩萨，戴冠，披璎珞。

二是佛的系统，除了释迦牟尼佛，其他佛各有净土，以莲花座为标志；释迦牟尼佛因为发愿往生不净土，所以下承金刚座，以示坚韧力量。

🛕妙法莲华经 | 姚秦.鸠摩罗什译.经折装.思溪藏.南宋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鸠摩罗什的译文优于玄奘奉敕所译的。玄奘当然了不起，但从当时的译经程序来看，他的译文不如说是由集体所完成的。

🛕佛说弥勒大成佛经雕像 | 阿富汗白沙瓦出土.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的这尊犍陀罗石雕，身下出水、身上出火，右手掌中有法轮，左手执大迦叶传给他的释迦牟尼的法衣一角，准确地对应《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内容。左手执衣角是判断弥勒佛的关键标志。

判定弥勒佛的标志有两样是经典标志，一是左手执法衣，二是坐金刚座。

🛕交脚佛像 | 云冈石窟.赫达·莫里逊.约1933至1946年

弥勒继承释迦牟尼的法衣，本质是救助不净土中的俗众，使其觉悟。如果不净土中的俗众都觉悟了，此不净土，即成净土。在不净土中让俗众觉悟，需要极大的能量，因此需要金刚座的加持。

因此，我们可以把佛像分成两类，一是脚踩莲花或是坐在莲花座上，二是脚踩平地或坐在金刚座上。

释迦牟尼生前发誓往生不净土，所以不会有清净世界的莲花标志。弥勒下生到不净土，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继承释迦牟尼的誓言，所以也不会有清净世界的莲花标志，只有金刚座标志。弥勒佛坐金刚座，中国民间俗称“板凳佛”，板凳指的是平面的金刚座。

🛕弥勒佛像 | 模压白膏泥.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如果你有全套的模具，就会很快地建起一座寺庙的所有的像，这是传法的最快的方式。南齐谢赫的六法中，传移模写，除了画稿，也包括了脱模成像的制作法。我们在新疆地区，还可以找到当年这一法的遗迹。西藏的“擦擦”佛，也属这一类，模具是铜。画像，要求有训练的工匠，而翻模，小工就可以了。翻一个小泥像，上彩，买回家供起来，实实在在，坏了再买一个翻的，很高兴呢。

🛕达摩大师 | 梵像图卷.宋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纸本设色.泥金描金.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里，就不得不说到“亡国”与“亡天下”的概念。

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在《日知录·正始》里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梁启超在《饮冰室合集》里总结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还是顾炎武说得清楚一些，国，是国的所有权者关心的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只能王去操心；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拥有治理权，也就是“率”的臣子也要操心，所谓肉食者谋之。民是什么呢？所有权和治理权都没有，为什么有保天下的责任呢？

🛕弥勒佛（右） | 云冈石窟第20窟

梁武帝几次投到寺里做和尚，再让朝廷赎自己还俗，等于送钱给庙里，见到达摩，说我建了多少多少庙，我的功德大吧？达摩说你一点功德都没有，之后一苇渡江，离开了。

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应该明白了，达摩的意思是，梁武帝你不做佛教转轮王，只是财施供养，做自己的皇帝，就像《悲华经》里的那个删提岚国王无诤念，光供养有什么用啊？多宝佛顶多就是“默然许之”而已，有什么功德啊！同样的，你梁武帝不做佛教转轮王，就毫无功德。

达摩也是坏脾气，连默然许之都没有，也不留下劝导，一跺脚过长江到北朝。昙无谶算客气的，还找了个取经的借口。传说达摩到北朝后，面壁十年，为什么？因为此时正是北魏迁都洛阳后的汉化的高潮期，而且完成犍陀罗式大乘政教合一已经五十多年了，没有自己的机会，只好面壁等待吧。

不过崔浩的死，不是因为儒佛之争，北魏僧团已经被他灭了，而是他写了北魏的国史。写了还不算，还刻成碑石，立在平城路两边。这个史是秉笔直书，写了大量鲜卑拓跋的“秽史”，也就是在儒家看来的乱伦，成了一部“禽兽史”。

在崔浩看来，鲜卑拓跋是蛮夷，应该按礼转成华夏，要立碑成训，广而告之。司马迁的《史记》，也是写本朝皇帝的不堪，但“藏诸名山”，历代史官记载本朝实录，是皇帝也不许看的。崔浩写史，反而广而告之，被人举报，后果是可以想象的，碑当然被砸了。

碑被砸是最可惜的，从人类学的角度看，其中当有大量的游牧民族的萨满巫教资料，当有大量生死婚嫁的习俗记载，乱伦怎么个乱法等等，就这么砸没了。后来唐代的时候，有人感叹鲜卑的歌儿都没有了，我想崔浩的“禽兽史”里，一定记载过鲜卑的“禽兽”歌谣吧。大同的考古发掘，我个人认为应该特别注意被压在大同城北下面的平城遗址有无当年的碎碑遗物，拼出一点是一点啊。

北魏末年，贾思勰写《齐民要术》，几乎是手把手教农耕技术，连怎么在田边扎篱笆都有专条，可见北魏从盛乐迁都平城再迁都洛阳，一直到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那么长的时间里，鲜卑族并没有真正转入农耕状态，后来接续东魏的北齐，甚至回返鲜卑化，这些都在在说明制度大事急不得，只争朝夕，会回到初级阶段。

🛕弥勒佛 | 云冈石窟第19窟

昙曜五窟内有许多二佛执法衣并坐的龛刻，重复强调弥勒佛传承释迦牟尼佛佛法的合法性和重要性。第20.19、18窟里看到的二佛执法衣并坐的造像，不是《妙法蓬华经》里的二佛并坐，而应该是昙曜为表达释迦牟尼佛指定和弥勒佛继承的传法关系而设计的。

多宝佛许转轮王无诤念将来成无量寿佛；转轮王有千子，多宝佛也一一许他们未来成佛，所以这个法衣上雕有“千佛”的主尊，应该是《悲华经》里的无量寿佛。弥勒佛的袈裟上从来没有千佛的造型表达。

🛕云冈支提窟 | 云冈石窟第39窟

东晋时佛驮跋陀罗和法显译的《摩诃僧祇律》告诉我们：
“有舍利者，名塔；无舍利者，名支提•••此诸支提得安佛、华盖、供养”。提，梵文 caitya 的音译。

在中国，只有垒阁式的建筑里才供佛像，最完整的例子是山西应县木塔，每层阁里都供着佛像；而覆钵式的建筑不供佛像，像北海公园的琼岛白塔。所以，应县木塔应该称应县木支提，相同的例子是北京颐和园的佛香阁和杭州钱塘江边的六和塔，都是支提。

可见支提崇拜与弥勒信仰有共性。由此我们也知道，支提崇拜里是有金翅鸟的造型的。金翅鸟（garuda 迦楼罗），我们习惯叫大鹏金翅鸟。

🛕云冈支提窟 | 云冈石窟第2窟

昙曜五窟以后开凿的云冈诸窟，我们可以看到法华信仰和支提崇拜成为主流。例如第2窟里，中心位置就是一个支提，它既在建筑力学上起承重，防止窟顶坍塌的作用，又可以供围绕崇拜佛像。这种形式的窟，称为支提窟，也就是宿白先生定义的“凉州模式”。

🛕夹丝漆佛像 | 夹纻脱胎漆制.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高宗开始在洛阳龙门建卢舍那佛巨像，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龙门大佛，皇后武则天捐脂粉钱两万贯，同时在龙门慧简洞雕弥勒佛像。

唐高宗此时使用的佛教系统，不是我们之前讲的北凉、北魏的那个《悲华经》系统，而是《华严经》的系统。

《华严经》的系统，是佛和转轮王成为一体，北齐和隋就有传入，而且一佛多身，释迦与弥勒、卢舍那、转轮王自成一佛多身。

垂拱四年（688），薛怀义为武则天造“明堂”和“天堂”。《资治通鉴》记载明堂三层，高二百九十四尺，天堂更高，五层，“太后命僧怀义做夹丝大像，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

夹丝是夹丝漆的意思，天堂中几百尺高的巨像，木胎夹漆像或石雕像都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夹纶脱胎漆做成的像才有可能。

做法是先用泥塑好佛像，之后在泥胎上敷麻，再在麻上一遍一遍地涂漆，漆干后，将泥胎冲走，就剩下一个漆壳儿的像了，很轻。这样的像，彩绘贴金，适宜摆放，节日来了，又方便抬出去游街。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外国人把夹丝漆像差不多都买走了。

载初元年（690）一月，凤阁侍郎河东宗秦客献上十二个新造的字，其中的“曌”，武则天用来做自己的名。这个曌字，是《华严经》主佛卢舍那的意思。卢舍那（Vairocana），是大光遍照的意思，也就是密教中的“大日如来”。

🛕 如来立像头部 | 唐.龙门石窟奉先寺洞.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则天就是卢舍那佛，也就是洛阳龙门的那个大佛，本来是李治造的，现在武曌接着用。七月，薛怀义和法明等人，呈献《大云经神皇义疏》，说武则天将以女身弥勒佛王统治天下。九月，武则天称“圣神皇帝”，用“天授”为年号，改皇姓李为武，改国号唐为周。这两样事，古来都是要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的，可是武则天没有大起干戈就成功的当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原因就在于她使用佛教神的威权，同时使用佛王一体的信仰，使民众服从这种宗教合法性。

所谓的武则天的面首，无非是她修行密宗的工具而已。

🛕慈禧  | 拉里贝的中国影像记录.By Firmin Laribe.1900-1910年

中国从东汉末年传进来的佛教、转轮王、弥勒下生、佛王、观音佛王系统，一直不绝如缕，一是帝王统治的使用，二是农民暴动的号召。一直到中国古代要结束的时候，还有一个差点儿翻起的小浪花。

香山，就是犍陀罗，gan 的意思就是“香山”。

宗教系统转换，慈禧要做南海观音啊，她要的是密教观音佛王信仰她做了四十七年的垂帘听政，也许她想以观音佛王的方式转到帘前执政？

毕竟不是没有前例，康熙、乾隆都做过文殊菩萨佛王啊，乾隆就去过五台山十几回。

1908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病逝，没有遗嘱，但遗体上盖的是织金的陀罗尼经被子，织有汉字陀罗尼经文二万五千字，缀有八百多粒珍珠。

光绪先她一天去世，我们到底也不能证明圣母皇太后究竟要做什么。

🛕慈禧观音像  | 拉里贝的中国影像记录.By Firmin Laribe.1900-1910年

🛕阿城 | 昙曜五窟.中华书局.2015年

自由一定要找到一个限制，才会体现。自由同时是一种能力，给你自由，你未必就有能力自由。——阿城

🛕阿城作品 | 中华书局.2015年.谈虎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