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张天彤前往广州大学城向赵宋光教授汇报抢救项目采录情况)
【摘 要】被音乐界赞誉为“奇才”的我国著名音乐理论家、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家赵宋光先生,还是一位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在他60余载的执教生涯中,点拔、指导、帮助、提携了无数的后生,引领和推动学生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城里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填补了一项又一项学术空白。在音乐艺术领域,受过赵宋光先生恩典和赐教的学生不计其数,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1999年8月,我与赵宋光先生初识于北京开往呼和浩特列车的站台上,并先后四次跟随赵先生深入内蒙古进行考察,赵先生牵引着我,将我领上了一条挖掘、研究、保护、传承与传播我国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的学术之路。本文从我与赵宋光先生的初识、先生对我的点拨与教诲,以及与先生既是恩师又是慈父般的相处等角度出发,深度挖掘赵宋光先生对学术、学生、“立美”教育等的深刻见地和博大胸怀。
【关键词】赵宋光;北方三少民族;传统音乐研究;“立美”教育
引言
2024年8月17日下午5:30分,敬爱的赵宋光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去广州大学城中医院病房,在先生耳边给他唱了六七首民歌。当时监视仪器不时传来提示声,只见赵先生双眼不时眨动,嘴巴微微张开。无疑,他听到了我的歌声,他知道我们来看他了,他努力用表情和我交流。那一刻,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先生无比的开心。虽然我们都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万分悲痛、极度哀伤。
赵宋光先生是我国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家,同时还是一位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育家,被音乐界赞誉为“奇才”。在他60余载的从教生涯中,点拨、指导、帮助、提携了无数的后生,引领和推动学生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里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题,填补了一项又一项学术空白。在音乐艺术领域,受过赵宋光先生恩典和赐教的学生不计其数,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
曾经不止一个人问我:“赵先生和人照相的时候经常是神情严肃、一脸凝重,仿佛永远都在进行他的哲学追问,而赵先生和你照相的时候,会瞬间流露出少有的笑意和慈祥,这是为什么呢?”我感叹朋友们的细心观察。事实的确如此,因为赵先生于我,不但是恩师,还是慈父。
(2019年3月,张天彤前往广州大学城看望赵宋光教授)
一、“黄河×草原”心底情结的拓耕延伸
初识赵先生,是在1999年8月由北京开往呼和浩特的列车站台上,当时由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谢嘉幸教授引见,我们一同前往呼和浩特市参加内蒙古师范大学主办的“学校音乐教育与民族音乐文化传承学术研讨会”①。自此,我与赵先生结下了师生情缘。1999年至2004年,我曾四次跟随赵先生前往内蒙古进行实地考察调研。记得1999年12月,谢嘉幸教授带领我和他的另外一名学生前往内蒙古考察调研二人台,为了更好地开展调研工作,谢老师还特别邀请赵先生一同前往进行现场指导。我们一行乘火车抵达呼和浩特市,与时任内蒙古艺术学院副院长的李•柯沁夫老师汇合并改乘面包车前往土默特右旗。记得在路途中,赵先生显得格外“兴奋”,他不时地在嘴里重复念着途中经过的每一个站牌上用汉、蒙文字写出的地名,还考问我和另外一位同学:“你们说说,刚才路过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我们俩一脸茫然,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注意观察。一路上,围绕这些途经的地名,他还会不停地给我们讲很多历史故事和地理知识,看着我们一脸懵的样子,他便会问:“你们听懂了吗?”我们俩异口同声地答:“没听懂⋯⋯”“没听懂你们为什么不问呢?”赵先生仍不厌其烦地继续追问。那一次考察路上,赵先生究竟问了我们多少个问题,给我们讲了多少个知识点,如今我已记不得了,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当时心里很“烦”这个老头儿,总是问一些我们不知道、不关注的问题,导致我们一路上精神很紧张,本以为轻松的考察之旅,变得很乏味、很狼狈。回到北京后,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令我“讨厌的老头儿”提出的那些问题,于是便找来赵先生发表过的一些文章去拜读。当我翻开《黄河x草原:心底的情结》①这篇文章时,映人眼帘的开篇几行字便让我感到震撼,文中这样写道:“在我将满25岁的那个夏季,命运让草原和黄河先后闯进我的生活,一下子化成了实实在在的历史洪流,一齐涌入我的心底。从那时以来,他们没有离开过我。他们的呼唤,他们的叩问,引导着我对人生的探索。”看到这些文字时,我开始脑补画面: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身背行囊,独自搭上“人货混载”的大卡车进入了草原,将自己年轻酣畅的生命投向了壮阔无垠的草原;在磴口渡口候渡时,他亲眼望见船工们在溯急的涌流里扳浆,亲耳听见那一声高过一声“哎一哟一弟兄们”的吆号子声;在那达慕大会上,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摔跤、赛马、骑着马的射箭砍桩比赛,还有那彻夜不停的歌声;在穿越草原的航程中,当他频繁听到坍岸的巨响而扣心叩问“怎样去治理这痼疾”⋯⋯此次的黄河和草原之行,经过二十多年岁月的沉淀,已然化作浓浓的情结,深深地根植于赵先生的心底,并跃然于先生的文字中。在赵先生的视界里,河套是一座宏伟的民族熔炉,在匈奴入套之前,套内套外就生息繁衍着许多游牧部落,匈奴从北来,鲜卑从东北来,敕勒从贝加尔迁来,西迁的突厥还有不少部众在此地留居,党项羌也从西而来,之后有蒙古族的许多部众进驻套北、套东、套内、套西。一部中国古代史记载了农耕文明族群与游牧文明族群之间数不清的对峙征战,但在赵先生看来,这些都是表象,其背后实际存在的是双方相互吸收补足的顽强意愿。赵先生还列举了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的例子,认为这实质上是以农耕为经济支柱的族群对牧业生产方式的主动吸纳,并明显地看到了这一主动性典范对后世影响的深远意义。赵先生带着发现和探索的眼光告诉我们,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必须善于透过历史表层的战乱,去正确看待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经历千年生产方式的融合,才成为中华文明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一重要事实,进而使当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成为一种历史的必然。
2005年8月,当时我在中国音乐学院图书馆工作,作为特藏部“中华传统音乐文化资源建设项目”执行人,我再次有幸跟随赵先生前往内蒙古,到鄂温克族自治旗参加在那里举办的“首届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文化艺术学术研讨会”②。其间,和赵先生一起现场聆听观看了这三个民族的民间歌舞表演。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呼伦贝尔草原,第一次亲眼看见身着本民族服装的三个少数民族同胞,第一次听他们唱自己民族的歌、跳自己民族的舞。于是,我边听边看边想:“与蒙古族相比,都是在草原上生活的人们,为什么他们的五官长相都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尤其是他们唱的歌、跳的舞更不一样,这都是为什么呢?”我心里很是好奇。随后,在赵先生的陪同下,我们一行工作组途经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又来到了鄂伦春自治旗旗政府所在地阿里河进行考察。在大兴安岭山间孕育拓跋鲜卑部族的嘎仙洞口,赵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北方三少民族①的传统音乐研究目前在国内还是一片空白,你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这就是你未来学术的生长点。”赵老师的一句话就点醒了我。从那一刻开始,赵先生牵引着我,将我领上了一条挖掘、研究、保护、传承、传播我国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的学术之路,为我日后的学术定位指明了前行的方向和成长的路径。
(2005年8月,赵宋光教授带队前往鄂伦春旗考察,在嘎仙洞门前与张天彤合影)
那次从呼伦贝尔回到北京以后,在赵先生的提议指导下,我策划了“呼伦贝尔在呼唤——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布里亚特蒙古族民歌演唱会”,②邀请来校的都是我们一路采访过的歌手,此举在校内外引起不小的轰动。对于当日到场的大多数首都学者来说,现场近距离观赏这样的演唱会还是第一次,大家充分认可这几个民族传统民歌的学术研究价值,还给予我们能策划和举办这样有价值、有意义的演唱会很高的评价。明确了研究方向,锁定了研究对象,我便开始有计划地实施调查工作。如果说起初是出于好奇,那么后来确实是有了科研的压力,于是,我便如饥似渴地学习这几个少数民族的历史。1763年,清政府下令从东北嫩江一带征调达斡尔族和鄂温克族青壮年官兵(其中达斡尔族官兵500人,加上携带家眷共计1417人)即刻前往新疆执行戍边卫国任务,屯田永驻,永不返乡。当年,这支成边队伍长途跋涉 4000多公里,横跨大兴安岭、蒙古高原和西北戈壁,历时一年零两个月抵达新疆伊犁,建立索伦营,驻守祖国西北边陲。正是这段戍边驻防的迁徙历史,形成了今天在新疆塔城等地有达斡尔族人口分布的格局。当我读到这段历史后感到特别震撼,也非常感动,我看到了这个民族顽强不屈的精神,也深深地理解了北方三少民族为什么是今天所见的样子。从一份好奇到逐渐了解,再升华为一份责任,2005年至今,我用脚步丈量了分布在内蒙古、黑龙江、新疆的达斡尔族四个方言区,鄂温克族的三个部落和鄂伦春族的五个聚居区,并往返穿梭于新疆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和辽宁沈阳的锡伯族之间,采访了近千人次。近二十年间,我行走了多少公里,做了多少次田野调查,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无论走到了哪里,我都要和赵先生通上个长长的电话,告知老人家我到哪里了,打算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先生都会从各个角度给予学术指导和提示。③每一次田野调查,每一次访谈,对我而言都是一次追问生活、净化灵魂、提升人生境界的过程。在赵先生的精心指导和鞭策下,我“越战越勇”,越发得到达斡尔民族的认可,被达斡尔族同胞亲切地称为“达斡尔族姑娘”,被他们视作“达斡尔族的心上人”。
常年的采风调研让我意识到,仅仅停留在对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研究阶段还远远不够,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歌舞艺术,还要有活态的传承和传播,要在传播中彰显传承,更要在传承中扩大传播。2013年至2019年,在赵先生的精心指导下,在我和达斡尔族同胞的共同努力下,在得到时任中国音乐学院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在中国音乐学院成功举办了“四方言区达斡尔族传统歌舞艺术展演暨学术研讨会”④,让更多人了解到我国北方三少民族传统歌舞的艺术魅力,也成就了达斡尔族艺术传播史上的多个“第一次”。在我看来,优秀的传统音乐文化能给人以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深深的心灵慰藉。学问要作用于传统音乐发展的保护与传承实践中,要在现实生活中加以应用,要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发挥作用。回头有一路的故事,低头有坚定的脚步,抬头有清晰的远方,我的人生轨迹在赵宋光先生“黄河×草原”这一心底情结的牵引下,因回荡在草原的歌声而改变,也让更多少数民族民歌永远地留存了下来。
二、从感性到理性的飞跃⑤
在1999年至2021年这22年间,在接受赵先生不吝赐教的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领略了“赵宋光式”的学术高峰。赵先生的博学多才不仅在音乐界,即使在社会科学界也是少有的。本科毕业至1999年,我一直在省属高校从事教学工作,平日里多注重教学而疏于科研,也少有机会接触到在学术界有影响力的前辈和同行精英。当我迈进中国音乐学院研究生行列的那一刻,我便得以拥有导师谢嘉幸馈赠给学生们的莫大福利——将赵宋光先生介绍给我们认识。不知,那时的赵先生,已经是跨越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两大领域,研究涉及哲学、美学、教育学、人类学、心理学、数学、天文、水利和音乐学中和声学、律学、音乐美学、音乐形态学、音乐教育学等十几个学科的大学者,至今,我尚无缘遇到第二位。回想起1999年8月我和赵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在人声鼎沸、嘈杂混乱的北京火车站站台上,赵先生大声喊我名字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谁能料想,一次看似平常的“不期而遇”,日后却成为我从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飞跃的生命里程碑。
1999年9月,我正式成为中国音乐学院一名硕士研究生。新学期开学,导师谢嘉幸便要求我去听赵先生的律学课,那时赵先生常住中国音乐学院格兰迪①。记得12月的一天,谢老师要求我和另外一位同学一起去赵先生住处学习律学,赵先生非常绅士地为我们开门并请我们落座,然后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开始讲课。赵先生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音乐形态的研究,如果没有坚实的数理逻辑的功底是难以进入深层的。”随后,他拿出了自己发明的和声方位图,我当时看了一眼那八卦图似的图示,即刻就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他的话题切入正题——律学。第一次听赵先生讲律学,他讲到了“宏细观念”,讲到了“相对波长”与“跃进算子”等概念,又讲到了我在本科课程高等数学中“貌似学过”的微积分,还专门谈到了他是如何理解“中立音”存在的合理性,将其纳入功能理论体系的可能性有多大,进而去推探数理依据的。记得赵先生问我和另外那位同学:“你们听懂了吗?”那位同伴非常含蓄地、礼貌地看着先生笑而不答,而我则拿出东北大妞儿的直率和“虎劲儿”,对着赵先生几近咆哮地高声喊道,“没一听一懂,我一点都没听懂,我不要学律学,我一讨一厌一律一学……”赵先生听了我近乎“发飙”的喊声,不但没有生气,还双手把他的讲稿递给我,面带微笑语气平和地说:“没听懂不要紧,我可以每一次都给你讲第一课。”从那时开始,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广州,我陆陆续续跟随先生上了无数次“律学第一课”,其中的很多次都由我爱人陪同,出身理工科的他每一次都听懂了,并且安慰我说:“其实学习律学一点都不难,只要学习方法得当,有一些数学基础就可以学得很好。”在他看来,赵先生讲的内容其实不难,难的是我骨子里对数学的抵触和排斥,不肯打开自己的思维,固步自封,即便赵先生讲得再浅显,我也是很难学懂弄通的。最初学律学,是因赵先生不辞辛苦、不厌其烦的教学,故以好的学习态度来“安慰”他,后来,随着我研究的逐步深入,越发意识到先生所言“音乐形态的研究,如果没有坚实的数理逻辑的功底是难以进入深层的”这句话的深刻性和重要性。2010年以后,出于对健康状况的考虑,赵先生开始常住广州大学城,直至去世都没再来过北京。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年我都会想办法抽出时间前往广州大学城,专门拜访先生学习律学,这一学又是十余年过去了。惭愧的是,直到现在我的律学知识依然停留在二十余年前第一课的认知水平,但报以学习的初心去广州看望赵先生,是我对先生最好的也是最恰当的情感回报方式。
尽管律学没有学懂,但在赵先生的精心指导下,我的学术能力依然在逐步提高,从最初“热衷于”对北方三少民族民歌的收集②,到逐步意识到将其进行规范化整理分析研究的学术意义所在。赵先生反复告诫我说:“你一定要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将资料收集的意义和价值提升到创建民族音乐形态学的高度去看待。”先生对此提出了四个宏观目标:第一,在全面整理采集的基础上,进行音乐形态的比较研究;第二,探索民族音乐发展演变的条理、系统与规律;第三,总结民族音乐的作曲技法,充实作曲教学;第四,根据系统化的材料,配合音乐社会学、心理学,探讨美学规律。对此,赵先生系统研究了欧洲音乐家们对民族音乐的贡献,他首推匈牙利人巴托克•贝拉在1925年出版的《匈牙利民歌——试论匈牙利农民曲调的体系化》①一书,在结合中国国情的基础上,提出了可总称为“学术档案”的一套手法,即规范化的原始资料、编码、谱系梳理、乐汇典、结构归类、乐种特征描述、编曲教程的准备资料。记得当时赵先生是以河曲民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韩运德留给中国音乐图书馆的500余首手抄曲谱资料为例,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去规范原始资料、如何编码、如何去梳理谱系。通过实操练习,我深刻体会到我国目前需要开展民族音乐形态学研究的迫切性和重要性。时至今日,让我更加急迫地意识到,如果我们仍然没有这方面的成果来完善我们的专业音乐教育,便不能与西方的“四大件”保持起码的学术均衡,从真正意义上实现平等对话,我们的文化自信更无从谈起。
1995年,赵先生在他的《旋律学学科建设刍议》②一文中就提出了旋律形态分析的12维度,并强调:“不同维度的概念,切忌互相割裂、孤立处理、片面包揽,而应综合运用、互补并协,方有可能从诸多抽象规定性的联合,走向具体形态的理论再生产。”在指导我做由我记谱的达斡尔族民歌旋律分析时,赵先生提醒我一定要处理好如下几对关系: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辩证关系;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辩证关系;技术结构的成长与审美容量的开拓之间的辩证关系;对众多的样态与稀有的样态均不能偏废。他将旋律形态结构划分为细部诸维度、布局诸维度、结构逻辑诸维度三类,每一类中又细分为四个维度,也就是在具体分析每首旋律音调时,都要从这三类视角的诸维度进行考量,这样,分析出来的旋律才全面准确。我在具体运用这一分析方法的时候,起初会觉得程序繁琐,并且还不乏出现重复分析,但赵先生跟我说:“方法都是为研究服务的,一定要把它对象化,要根据具体分析对象来决定哪个维度需要多观照,哪个维度可以省略,方法的运用不是背诵口诀,而是牢固掌握,灵活运用。”在赵先生的具体指导下,我开始针对我的研究对象——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民歌进行旋律分析,分析的过程就是将自己的研究逐渐推向深入的过程。2009年9月,我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攻读中国传统音乐理论方向博士学位,德高望重的导师樊祖荫先生针对音乐学专业的学生从事学术研究“两张皮”的现象,也反复对我提出要求:“音乐学研究,首先要把音乐是什么说清楚,只有在说清楚音乐本身是什么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把为什么解释透彻。”这些年来,我不但接触了大量的北方三少民族民歌、蒙古族民歌、锡伯族民歌,还接触到东北、华北、西北、华中、西南等地大量的汉族民歌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民歌。面对众多音乐文化中存在的具体旋律,运用赵先生提倡的“12维度剖析法”进行分析,既可以加深对各种具体旋律形态的理解,又可以由此来不断充实和完善概念自身的内涵,可谓一举两得,事半功倍。
受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委托,我承担了“中国少数民族濒危传统音乐抢救项目——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并利用2016年至2018年的寒暑假,带领我的研究生们前往内蒙古、黑龙江、新疆进行实地拍摄录制。这一次抢救共拍摄录制三少民族歌曲625首,采访歌手80位,录制视频素材300余小时。在拍摄录制的这些歌手里,有90余高龄的达斡尔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图木热(2018年去世),有鄂伦春族最后一位萨满关扣妮(2021年去世),有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儿玛妮,还有达斡尔族萨满世家出身的斯芹挂(2020年去世),以及满汉兼通的达斡尔族萨满音乐传承人沃金柱(2021年去世)等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录制工作完成后,很多人先后离世,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们生前,我们以规范的学术架构和专业的技术标准将他们的演唱一一录制,并将被永久收录于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的《中国声音记忆》数字音响档案馆,这些资料的价值自不必多说。在后续整理资料的过程中,面对我带领学生辛辛苦苦搜集的达斡尔族四个方言区、鄂温克族三个部落、鄂伦春族五个聚居区的625民歌,我深感作为高校学者,仅仅停留在对资料的搜集和整理阶段是远远不够的,换句话说,后续的研究和价值提炼是对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最恰当的保护与传承方式,未来我们还应该以“最体面的方式,将这些宝贵的资料一方面交给国家,一方面还给民族”①。对此,该如何在学术上去做进一步的提升呢?于是,我带着这些宝贵的视频资料多次来到广州大学城向赵先生“求助”。赵先生戴上耳机,非常认真地浏览了这些视频资料,随后,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和我聊起了关于“音乐文化的分区多层构成描述”这个话题。赵先生认为,“民族音乐学”在西方国家更侧重于体质人类学的研究,在我国,民族特征的构成主要不在人种,而在语言、习俗、信仰,或者说文化形态、文化心理等要素,因此,中国的民族音乐学研究属于文化人类学、语言学和民俗学范围。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去理解音乐文化学的含义呢?赵先生的回答简单扼要:“把音乐作为—种文化来认识。”赵先生所言,指的是文化形态与文化内涵处于辩证统一之中,客体方面②与主体方面③联结成为整体,且彼此不可分割又能相互说明。赵先生认为,音乐文化学学科建设的方法必须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分区,一方面是多层。音乐文化的多层构成描述必须分区进行,否则就好比“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只有对每一种音乐文化做多层构成的全面描述,才能够完整地把握活生生的音乐文化样态。通过赵先生的讲解,我逐渐理解了“多层构成描述”这一概念的含义,既要去关注不同地区歌种、乐种各自形成的时代,或各自产生的不同地点、地理环境、生活情境,或经历过曲折的传播流变,更要去关注它们在同一地区存在、活动、发展的过程中如何相互影响交融,如何共同决定该地区的音乐文化面貌,共同构成某种音乐文化特征的。赵先生关于分区和多层的解读,为我更好地理清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民歌各自特点指明了学术探究路径。在达斡尔族的四个方言区中,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是达斡尔族唯一的自治旗,人口结构简单,交通相对闭塞;生活在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梅里斯达斡尔族区的达斡尔族与齐齐哈尔市接壤,与汉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较多;生活在内蒙古鄂温克族自治旗的达斡尔族则与当地的鄂温克族、巴尔虎蒙古族、布里亚特蒙古族以及少部分鄂伦春族交往较多,彼此间生产生活方式互相影响,音乐舞蹈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生活在新疆塔城的达斡尔族则与周边的哈萨克族有着两百多年的交往、交流、交融历史,加之周边还生活着锡伯族、蒙古族、塔塔尔族、俄罗斯族、乌孜别克族、维吾尔族等民族,其音乐文化内涵更加丰富。按照赵先生的“分区多层构成描述”这一视角和方法,我面对这些材料所产生的一系列困惑便迎刃而解了。
就这样,每当我在学术进展过程中遇到瓶颈时,都会有赵先生“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架构为我解惑指路,而我在把赵先生当成“中外大辞典”随时咨询请教的过程中,也实现了从事学术研究从感性逐渐飞跃到理性的蜕变。
三、大美中绽放出爱与善
赵先生于我,不但是恩师,还是慈父,这话还得从头说起。那是1999年的冬天,跟赵先生上完“律学第一课”以后,临近元旦的一天晚上,导师谢嘉幸邀我去其好友林大雄老师家聚餐,当晚还有我们的辅导员刘小平老师,当然,主要嘉宾是赵先生。我们小聊了一会儿之后,谢老师说:“来,现在让我们大家都端起酒杯,共同跟赵老师碰个杯,祝赵老师新年快乐!”一口红酒下肚,谢老师继续说:“今天我们几个人聚集在大雄家,也是想在大家的见证之下,天彤单独给赵老师敬杯酒,你要正式拜赵老师为师。”一旁的刘小平老师补充说:“你还应该拜赵老师为学父。”当时,我突然懵住了,赵先生,德高望重的赵先生,有着博古通今、上天入地的见闻,有着天马行空、独立不羁的思维,有着宠辱不惊、浮沉自若的心境,有着超越时空、纵横东西的创造力,有着超凡脱俗、虚怀若谷的气度与胸怀,就是眼前的这位赵先生,怎能是我等小辈所能“攀”得上的呢?在我眼里,赵先生是一座高峰,只能仰视,不可逾越,怎么就能成为我的老师和学父呢?幸福来得实在是太突然,懵愣了一会儿,我随即端起了酒杯,顺势而为,毕恭毕敬地给赵先生鞠躬敬酒,在大家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我又多了一位导师,一位幕后的、“没有名分”的导师。回想我这二十多年的学术成长历程,是这位导师心甘情愿地站在我身后,像爱护自己的羽翼一样关心着我、呵护着我、牵引着我、感召着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赵先生和我又多了一层关系——父女关系。
也许是因为赵先生有两个儿子而没有女儿的原因,很多时候,我和先生在一起,我真的把他当成老父亲,而他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些父亲的慈祥。在赵先生那里,我从没有受过批评和责备,感受到的都是温暖和关爱。2000年至2010年这十年间,赵先生频繁地往来于广州、北京或是其他城市。只要赵先生来北京,必定第一个给我打电话,告知他的行程和计划,而我和我爱人则担负起赵先生往来的接送任务。有时候,先生会住在谢嘉幸老师为他安排的学校招待所里,而更多时候赵先生则住在我的家里。我负责给赵先生准备一日三餐,像女儿一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极其简朴,对于吃住条件没有任何要求,也非常好相处。除了一日三餐,先生在我家便是没完没了地埋头写作。至今,在我家里还有赵先生当年留下的一些书籍和手稿。记得2006年秋季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和赵先生宛若老少三代同堂的四口之家其乐融融地在一起,晚饭过后,赵先生随手掀起钢琴盖弹奏起来,我抱着只有半岁的女儿坐在一旁听赏。先生弹奏的是《嘎达梅林》,那饱含激情的旋律顺着先生的指尖流淌出来,随着旋律的延展,音乐情绪越发激昂凝重。只见我女儿的表情,先是皱着眉头,然后撇着嘴,最后竟“哇”地大哭起来,赵先生则旁若无人地继续他的演奏直到乐曲结束。一曲弹罢,先生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跟我说:“这么小的孩子她居然听懂了这音乐!”是啊,在赵先生看来,即便再小的孩子也是具有审美能力的,“审美,既是对美的形式的愉悦感受,也是对丑的形式的抵制应答”①。
在赵先生的研究视域里,对美育及美育教育情有独钟。他认为,重建美育是新时期教育的当务之急。赵先生首先提出了“立美”②这一概念,他说:“美育远远不仅是艺术教育,它有更重要的基础部分,关系到引导受教育者主动建立美的形式。建立美的形式的教育活动,是人类‘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的宏伟历史在教育领域中的缩影,我称之为‘立美’教育。”这个概念既有充分中国化的味道,同时又说明了“美”并不是一种天生自在的东西,而是由社会的主体实践活动所建构起来的,或者说,是主体实践创造的产物,这一点对于说明美的本质至关重要。赵先生论证美育的功能,强调美作为真与善的中介,提出综合构建教育体系,走进中小学的课堂,在幼儿园的实验基地默默耕耘。在“立美”视角下、观照下,他在音乐教育的研究中提出了“生产力见地上的音乐教育观”的见解。为了提高民族的全面素质,加速国民教育的发展,先生在音乐理论研究上的诸多创见,都是为了让中国的音乐人才站在中西整合的制高点上展翅高飞。赵先生强调社会物质生产力的核心因素是劳动者的创造性活动,认为音乐对培养这种创造性具有重要作用。赵先生尤其强调音乐实践是社会精神生产力之一,实践能力的培养应遵循生产力发展的规律。音乐人才的培养过程是教育生产力的活动,它既要符合音乐各学科的结构逻辑,又要符合受教育者成长的规律性。他一直关注国民音乐教育中的素质提高问题,撰文提出中华各少数民族的音乐舞蹈是中国古代乐教素材的当代遗存,应纳入国民音乐教育的课程体系中,使民族神韵得以长存。他与同道者共同倡议选定若干个“音乐文化保护区”扎根办学,使具有民族特色的音乐文化生态得以保护,世代传承。他提出美育的目标就是要“培养能自由运用自然规律以高效造福社会的生产者”。赵先生给予“立美”以很高的评价,他说:“美的吸引力赋予人生的崭新境界在于,当美的需要得到满足而带来享受的愉悦时,享受者正在生产,正在创造,正在驾驭自然,正在造福社会。”③这是一种非常积极的审美观,它与一切弥漫于所谓“后现代主义”中的悲观主义、虚无主义都是绝缘的,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固有的本色。在赵先生看来,人性的回归,人的本质显示,人格意志的强化,最终必须见之于“立美”的大循环中。
在赵先生“立美观”的感召培养下,我在长期从事田野工作过程中越发认识到,对于一个民族音乐学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运用何种方式去记录、描述、解释所考察和研究的音乐对象,而是要对所研究的对象,即对作为文化主体的整个族群社会及其文化问题所给予的关注、理解、支持与投入。民族音乐学家应当把保护、传承与发展传统音乐作为一个信念,一种担当,要身体力行,积极参与到民族音乐保护、传承的实践中,将理论联系实际,在实践中求得真知,积极推进民族音乐文化的发展,既要当好一个调查研究者、保护者,又要当好民族音乐的传承者和发展者。赵先生的“立美观”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艺术观的形成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结语
自2010年以来,赵先生常居在广州大学城,虽与北京相隔2000多公里,我却时时刻刻都能够感受到他慈爱、关注和饱含殷切期望的目光。先生虽然身在南国,却时刻心系着远在北方的草原、森林、渔猎民族,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北方俄罗斯境内的埃文基人和那乃人,关心着这些同源民族文化的历史渊源、当下现状以及未来发展,这背后蕴含的是他对我国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一份深深的情结,以及由北方民族和其他兄弟民族一道共同构成中华民族大家庭呈现出和谐团结景象的一份期待和祝愿。赵先生立足于中华母语文化的音乐教育观,对“扎根办学”实践的文化学与教育学意义①的阐释,对中华律学的复兴与开拓,对国民音乐教育改革的建议,对乐教复兴的呼唤,对黄河河套双主槽绿化工程的构想等,其思想中饱含了作为一位音乐学家、人文学者、文化守护者浓厚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家国情怀。黑格尔曾说:“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而赵先生不仅仅仰望星空,还将他的双脚深深地扎根在中华大地,用脚步去丈量,用文字去书写,用音符去描绘,用思想去渗透,用爱去播撒,用善去温润,用责任去担当,用使命去召唤,用他的光芒和大爱温暖了我,温暖了大家,温暖了民族和社会。
两根拐棍、一个背包,是赵先生的标配。“你那里有什么新情况?”“你的研究进展如何?”这是赵先生和我通电话时的常规问候语。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赵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学术遗产,后学仰止;儒雅风度,魅力无限。
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化哀思为坚持,继承赵先生的学术精神,踏着先生的足迹锐意进取,努力完成先生的学术宏愿,用实际行动来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北大与燕大深厚的人文底蕴,日耳曼民族理性的思维方式,无可比拟的智慧与情商,都集中于这位罕见的学者——我的恩师慈父赵宋光身上。
愿赵宋光先生安息!
本文刊登于《中国音乐学》2024年第4期。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美编:林杰
中国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中国声乐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第九届首都民族团结进步奖先进个人,北京市课程思政教学名师,湖南省“芙蓉学者”,2021“中国非遗年度提名人物”。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理事,中国艺术人类学民族艺术与影视传播专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人口较少民族研究专业委员会专家委员,中国音协陕北民歌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传统音乐学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第一届舞台艺术委员会专委会委员。中国民协“山花奖”终评评委、文旅部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评审专家。吉首大学、齐齐哈尔大学、新疆艺术学院、内蒙古师大等十余所高校客座教授。
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音乐的挖掘、研究、教学与传播工作。出版专著《四方水土四方乐——达斡尔族区域音乐文化叙事》及参著、主编文集共计10部,主编民歌、中国声乐教材2部,编著光盘1套,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独立承担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项目、北京市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国家民委委托项目、文旅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委托项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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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编辑:阿蓉老师、张媚
责任美编:宋梦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