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刊】李玫｜横看成岭侧成峰——致敬赵宋光数托之邦

赵宋光先生终究没有完成他的重要大作《和谐数论》。20世纪末，他告诉我们，再有15年就可以完成了。然而，他的计划一推再推，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其实，这部书的理论阐释部分早已完成，也以单篇论文、讲课、讲座等各种方式发表过一些片断，只是用来论证检验这理论的音乐作品分析量太大，而他又有太多事要做，有太多人需要他的帮助，于是，这部巨著就成了未完成稿，我希望即使是未完成稿，也能尽快出版。从30多年前开始跟着赵先生学习，随着对赵氏理论体系认识的渐次深入，越发由衷地感慨他在各个学科领域的探索所达到的高度，乍看难以企及，深入其中，却发现他那些奇特的发明，比如键盘、图表、口诀等等，已经化繁为简地把本质认知与现象认知融为一体，在一个载体中便可轻松掌握对象物的内在本质和外化形态。他在哲学、美学、教育学、音乐学等各个领域独特而优秀的理论建树，使他必然身处孤独的高处，甚至要忍受一些不理解还很傲慢的讥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各个领域已经确立了山峰般的存在。

赵宋光先生首先是个哲学家，在他所涉及的各个学科领域里，都已打上了他那独特的哲学思辨的烙印。他把哲学这个学科划分为五个领域，提出“领域的体系”这个认识模式。关于这一点，他有文章详细论述：首先，他提出有关世界存在和人类存在的关系问题，应该通过划分领域来解决。以时间顺序划分，以猿到人的过渡期划界（赵先生称这个过渡期为“界河”，暗喻这个过渡期的漫长和艰难，也打消被理解为时间点的误解。赵宋光先生在把握语言方面的超群才能在音乐界是早有盛名的），这样就有了对有人类之前的自然界存在与发展的观察思考，和人类诞生后世界的存在与本质发展的观察思考。这样划分为前后两个过程，以及这两段过程中相应的对象，于是就有了两个领域。在《论从猿到人的过渡期》《让哲学思维在领域的体系中熔炼凝聚》①两篇文章中，他详细阐释了“自然本体论”和“人类本质论”的理论内涵和形成领域的学理基础。关于前者，他对否定者大声疾呼“斧下留根”！他对探讨一个还没有人类的自然界曾经以亿年计长时段存在意义的阐释非常具有诗意。①关于后者，他说：“人类学本体论是研究人类的本原、本质、本性，包括探讨人类的起源、历史发展和未来前景等问题的哲学学科。”②他特别强调从本体论中分化出来的相对独立的领域——认识论，是对人类的能动性创造活动进行抽象思考的领域，但在既往的研究过程中，只强调了意识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而丢失了认识主体是实践者这个存在前提，这个实践者的实践手段和实践对象以及所有主体、中介、客体三者关系这样的丰富内涵，是原有的“实践论”不可容纳的，所以，赵先生又创设了一个新的领域——驾驭论，替换了原来与认识论相对称的实践论。这里的“驾驭”二字是指“主体有目的地通过中介输出一定形式的能量或信息以引起物质形态或信息状态发生从不合目的转向合目的的变化”③。赵宋光先生明确解释这相互对称的两个领域——驾驭论、认识论，都是研究主客体关系，但前者侧重于主体对客体的作用，与技术史关系密切；后者侧重于客体对主体的作用，与科学史关系密切。但这两者并不只有对称性，更有彼此镶嵌关系，这是指二者的发展是相互因果的，需要双双都有一定的水平才可确保和顺并获得成功。除对历史、现实现状诸领域都有深入探究之外，他提出还要有一个领域，那是“涉及人类的世代传承、素质更新、未来前景、价值追求、目标信念的抽象思辨领域，那就是价值论”④。这样五大领域涵盖了对自然和人类、历史和现状的哲学思辨，以及关于人类向何处去的哲学沉思。这个哲学体系让复杂交错的恼人局面变得经纬有致，既可在各个领域中有效地进行有深度有广度的探索，又能在逻辑力量的辅佐下互推互补，蓬勃发展，让探求真理的艰难之路变得充满情趣，越走越长。

赵先生是一个内心充满诗意的人，一个有趣的人。众人皆谓哲学枯燥艰涩，他却将哲学体系划分为五大领域，并形象地比作一只丹顶鹤，“人类本质论是身体，自然本体论是腿脚，认识论和驾驭论是张开的两翼，而那引项远眺的头部就是价值论”⑤。他愿当一个怀揣赤子之心的哲学守护者，巧手童心的放鹤者，对这五个领域形成的哲学之鹤充满期冀，盼望在“五体协翔”的起飞中迎来这个学科的旭日。他充满诗意地咏叹道：“校正一下起飞的时辰：这鹤难免像黑格尔所说的猫头鹰那样只在昏暗中起飞，但不在那黄昏，却要在晨曦前更暗的昏冥中，它的起飞将迎来耀眼的旭日。”⑥

在人类学本质论立场上充分思考之后，赵先生有一个“结构层次进展”的历史阶梯描述，这个描述高度概括了从物质的基本单元发展到生命体，再从生命体发展到细胞，继而发展到生物个体内结构，这时随着生物的神经系统发展而形成了心理现象，这样便从无到有地产生了精神，再继而产生人类的超生物能动性的过程，因此，工具、语言、符号、生产手段都成为人类的超生物肢体，用来表达对精神世界的认知。他说：

读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他那双手，平时看并不觉得是双大手，但一放到钢琴上，每个关节都最大限度展开，瞬间成为一双弹钢琴的大手。本来只是以为他从小得到非常好的钢琴训练，但此刻突然意识到他那随时随地都在进行的能动与外化力量。

这个关于美的定义超越了普遍以主观感知为标准的实证主义路向，这个定义也必然突显中介结构的能动侧和外化侧两种能力。这正是人类学本体论投射在美学方面的认识提炼，这样的认识也必然会将目光投向工艺学结构。工艺学是实践层面的，它能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因而也能揭示人的社会生活关系以及从中产生思想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它的地位介于主观目的和目的实现之间，即因果之间的中介结构。赵先生归纳出这个中介结构形式应具有肯定性效应价值；应该具有理式规范力量；应该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的互相支持叠合；应该具有驾驭论意义上的主客观吻合，在联结客观规律（真）和主体实践（善）的过程中，中介结构（美）可以产生相向的运动，形成外化侧的美和能动侧的美；应该是对直接功利价值的超越，这些是形式美的由来。这些原则沉淀在他设计的各学科的分析理论和分析方法中。

建立美的形式的教育活动，是人类“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的宏伟历史在教育领域中的缩影，我称之为立美教育……没有立美的活动，智育、德育、体育都不能收到应有的成效。④

在这样的思辨基础上，赵宋光先生格外用力探究教育中的立美方法。在《论美育的功能》一文中，有一节专门谈教育中的立美方法。他提到要把学生守则中的各种要求都提高到美育理论来认识，“为实践主体的目的性活动建立起运用规律的形式，就是使受教育者能动活动的形式具有合乎‘真’的内容而成为‘社会美’”⑤。对于一些“学以致用”的教学法，赵先生亦提出要提高到美育理论来认识，对于一些作业练习，要“为现实对象的规律性存在建立起合乎目的的形式，就是使所传授的知识系统具有合乎‘善’的内容而成为‘美的对象’”⑥。赵先生立美方法的设计思路贯穿着能动侧和外化侧的巧思，所以说，他这些致力于建设工艺学范畴的发明既是美育中的工具、方法论，也是工艺学研究本身的丰硕成果。我们按照他发明的时间顺序来认识他那些充满巧思的发明。

1. 律吕键盘

读到这里，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那种深深的孤独和悲凉，也能体味到他强大的自信和勇气！这个26岁时发明的图示，内里蕴涵着丰富的乐律学带给和声功能及方位运动的原动力，却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读懂！

局部三释义：“六位共一律”关系确认

图中可以观察到“含同一音律的6个大小和弦这一布局规律，称为“六位共一律”。赵先生强调，“在和声技法运用中，利用这一布局规律来造成和声色彩的自由变幻，是一个重要的诀窍”。这个“六角形”轮廓内有“导代关系”和“同三音关系”两对关系，也是赵先生格外强调的。②

局部四释义：减和弦生成方位呈现

左图展示了大和弦基础上属功能强化派生的规律。圈内大和弦添用圈外右上方近处音律（图示中为），构成属七和弦，其结构来自谐音列上第4、5、6、7号谐音，相对波长连比为。这个和弦结构依次为协和大三度、协和小三度、特小三度。继续添用右上方远处音律（图示中为♭a），则构成属小九和弦，其结构来自谐音列上第8、10、12、14、17号谐音，相对波长连比为。这个和弦结构是在属七上方加特大小三度（，相对音高336音分）。

右图展示了小和弦前提下下属功能强化派生的规律。圈内小和弦添用圈外左下方近处音律（图示为d，理想的书写应为左斜体），构成强化下属功能动力的半减七和弦，其结构为谐音列上第4、5、6、7号谐音的倒映形式，相对波长连比为7：6：5：4。这个音列结构的音程是属七和弦的颠倒顺序。继续添用左下方远处音律（图示中为b），则构成更进一步强化下属功能的小九和弦，其结构为属小九和弦的颠倒顺序，相对波长连比为17：14：12：10：8。

写出这些圆环以及周边的和弦延展的可能性及数理规定性，是否达到化繁为简的目的了？赵先生说：

这种貌似繁琐的方位图，其实最简洁地总结出和声发展的功能方向与和声种类，每一个半圆内的字母化为一个和弦的符号，圆外延展的音律因其方位和书写方式（右斜、左斜）展示出构成新和弦的能量，六个方向的单双线条展示出和弦运动的丰富方向。这些由符号联结在一起的矩阵，内在隐藏着和弦本质的数理规定性及表达式，这些数理表达是真数范畴的，亦即赵先生在立美论表达中的“客观规律（真）”。同时也隐含着对数领域的相对音程值，此真数和对数的双重表达，赵先生称为“双轨推算”，可以直观体现和弦本质和主观听觉感受。

3. 五度相生调式结构图

这是赵宋光先生从“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的古代方法论叙述中提炼出“两仪原理”，并用这个中国精神内核构建起五度相生调式理论的图示表达，这又是一个理性直观的经典范式。这个图将相对属和相对下属两个方向的乐音衍展产生出五度相生调式体系中的两类基本色彩，予以“徵”“羽”相反色彩的类概括。赵先生这种提炼出“徵”“羽”两类色彩作为审美表情物质基础的思路，与扎里诺对弦长比的和谐划分及算术划分作为审美表情数理基础的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看到图中每一行是一个五度链，随着朝两个方向的延展，相反的色彩浓度依次增强，可从最下边相对波长一行看到，质数3分布在分母和分子，呈现出两类色彩音，幂数反映这个浓淡度。如此，赵先生的“色彩浓淡论”与扎里诺的数论观点达成古今中外的逻辑贯通。

以上几个奇妙发明可以理解为中介结构（美）形式，它们都具备赵先生在《论美育的功能》中提出的那几项标准，即上文简要概括的几个“具有”，因此，他的发明本身就有形式美的张力。

他精彩而奇妙的发明还有很多，他曾说：听觉审美能力的培育，要从发展节奏感、音调感、协和感、音色感、结构感等直接感性方面的敏感性入手。节拍节奏的表情性能，与人的肢体动作有密切关系，在学前教育中，应配合唱游、舞蹈、体操、节奏乐队等活动来进行音乐的熏陶。②

这段话中提到的若干方面，赵先生都用数理思维编制出相应的练习操、口诀、歌谣。这些方面，本文就不一一列举了，但必须强调一句：他所有的发明创设都具有两层两侧四方关系，学懂了一个符号体系，就会触类旁通地迅速理解其他符号体系。

赵先生曾这样说：“要揭开美的本质，离不开数托邦，只有通过数理思维或数理逻辑，才能可望可即地实现审美的理想。”③这与太史公之语古今相通：“神生于无，形成于有，形然后数，形而成声。”④

他以“数托邦”作为美学的家园，通过数理思维和数理逻辑，从两层两侧四方关系，使立美的实践超越一般“学以致用”的功利性目标，抽象出超越民族、超越文化的普遍的美的规律。以上提及的各种发明，都是美这个中介结构的具体体现，或说是立美意志的合目的实现。更以“数托邦”承载“对理想、追求、企慕的哲学思考”。⑤

人们常常会有一种质疑，赵宋光为什么总是把简单的事物解释得那么复杂？非也！那是因为这些人们畏惧这数之邦的审美理性，看不到这理性之数中包裹的诗意激情和高度凝练的知识总结，也看不到这些理论、工具所拥有的价值论意义，是我们思考未来的形而上依据。

赵宋光先生走了，但他留下了重峦叠嶂的学术之峰，等着我们走近，攀登！

附言：本文系2022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音乐创作‘中国性’研究”（22&ZD037）阶段性成果；202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琴学文化体系研究”（24ZD008）阶段性成果。

本文刊登于《中国音乐学》2024年第4期。

李玫，文学博士，2002年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获得者，第一位音乐学博士后。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在音乐形态学、中国古代音乐史、民族音乐学、音乐图像学、音乐文献学。主要学术成果有专著：《“中立音”音律现象研究》《音乐之河——图说中外音乐史》《东西方乐律学研究及发展历程》《中国传统乐律学》《“燕乐二十八调”文献通考》《〈律话〉校释》《乐律全书解读》（将出）；论文集《传统音乐轨范探索》《乐论集》，国家社科基金年度项目研究报告《西北高原汉族音乐文化区系统化综合研究》。在各种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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