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斌:浙江的“两个半单干理论家”(三)——杨木水因“包产到户”与马寅初的一段情缘
文摘
2024-10-23 10:58
山东
在浙江“两个半单干理论家”里,还有一位杨木水。也因鼓吹“包产到户”被定“反革命”罪逮捕入狱。“文革”中在劳改农场里,又以“恶攻”罪被判处死刑,关在狱中等待处决。幸亏“待斩”期内,形势突变,他才幸免一死。这位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杨木水,自幼失去父母,是个孤儿,没有上过多少学,但为人聪明好学,性格十分倔犟,干啥都有一股子牛劲。他拜师做学徒学得一手种桑养茧技术。50年代,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他进了越剧之乡嵊县的农技站当了一名蚕桑技术员。如果这位农技员只关心他的植桑养蚕,此生也许会在浙东的青山绿水中平安度过。可他偏是个生性耿直、一腔热血的人。他成年生活在农村里,天天与农民打交道,对农村的事熟悉又关心。当他走上工作岗位不久,正要为农村农民做些实事的时候,农村里正是“三面红旗”满天飞,“五风”遍地刮的时候,接着便是饿死人的大饥荒。杨木水亲历了这一切,亲眼看见这几年农民在苦难中挣扎,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嵊县原是一个青山绿水、桑稻遍地的好地方,几年折腾,只闹得山林毁坏,肥沃的良田荒芜,农民缺粮无菜,市场上没有不缺的东西。是什么原因把好端端的农村弄成这个样子?怎样才能让农民吃上饱饭?这位农技员访农民,问基层干部,大家推心置腹说实话:救农村救农民只有一个办法:这就是实行包产到户。当时嵊县有30%以上的地方正在实行包产到户,种田人热情拥护,政府却不准许,派大批干部下去“纠偏”,弄得农民怨声载道。杨木水想,是不是中央不知道这几年农村、农民的苦处,不了解包产到户的好处?何不向中央、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进言,请求准许农民实行包产呢!但是,这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好朋友们苦苦劝说,“这把火可不是好玩的,弄不好要把自己烧焦掉!”再说,一个农技员,管好自己的桑蚕养殖就算尽职,何必去碰政治,往斗争的漩涡里跳?杨木水却在想,农民用自己的血汗养活了我,难道当他们遭难时,自己能装着没看见吗?他下决心要向毛主席写信,要求准许农民实行包产到户。他花了几天时间,整理出“包产到户”十三大优越性。然后以这十三大优越性为中心,写出《恢复农村经济的顶好办法是包产到户》一文。文章写好后,他寄给中央办公厅,请转呈毛主席。可是,文章寄出之后如石沉大海。杨木水不甘心。有什么办法呢?思来想去,他想到嵊县出去的一个大人物,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在国内外有着广泛影响,是全国人大常委,可以直接向党和国家领导人进言。通过他,把信转给毛泽东主席,不是一条通天之道吗?1961年11月,杨木水把自己这篇文章又抄了一份,寄给了马寅初先生。但杨木水并不了解马老先生此刻的处境。马寅初因为提倡节制人口、计划生育而受到严厉批评。“左”派理论家康生讥讽他:你的“马”是马克思的马,还是马尔萨斯的马?1960年马寅初被迫辞去北大校长职务。马寅初接到杨木水的信和寄来的材料,心上骤起波澜。家乡农村的状况使这位老夫子忧心忡忡。他虽不了解目前农村的具体情况,但这位年轻人反映的情况十分严重,实行包产到户的建议似乎有其道理。此事关系国计民生之大局,不能等闲视之。最后,马老决定要来管一管这件事。可是,这位年轻的同乡所反映的情况如实吗?“包产到户”真的如此灵验了吗?他决心亲自去一趟嵊县,作一番实地考察,也见一见这位敢说话的小同乡。1962年1月,马寅初以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身份,在浙江省粮食厅长丁友灿陪同下冒着严寒来到嵊县视察。在马老到达的前一天,县委农工部召杨木水谈话,警告他在马老面前不要乱说,特别不能向马老说嵊县大批生产队包产到户的情况。马寅初与杨木水见了面。马老从县委陪同人员对杨木水的态度上,就看出了这个胆敢为民请命的小伙子,在当地处境不妙。当着省、县几位领导干部,他不可能畅所欲言,于是便婉言摒去当地一切陪同人员,这一老一少在马老临时的卧室里进行“密谈”。马老平等、热情待人,拿出从北京带来的糖果,还亲手点燃带来的酒精炉,煮咖啡款待杨木水。马老的谦和使杨木水也定下心来,像面对自家的长辈。这一老一少,促膝长谈,十分投机。杨木水向马老谈了当前农村中的种种问题。自然,重点要讲农村的出路在包产到户。杨木水感到一吐为快,马老也很高兴,他了解到农村许多闻所未闻的情况。谈到最后,马老才拿出杨木水的那篇大作来。杨木水只见文稿上,马老用红笔圈圈、点点、杠杠,划得密密麻麻,空白处还写有若干批注,或提出问题。显然马老已经仔细读过自己的文章。他深为感动,在心上说,上级领导如果都能像马老这样重视群众的意见就好了。马老对杨木水说,你的建议我看了。不知道杨先生是否还有补充的地方?我虽然是学经济的,但是对人民公社的经营管理,还得向你们请教。马老还细细地询问了一些问题,杨木水一一作答。在弄清所有问题之后,马老决定帮助杨木水转呈这篇文章。他对杨木水说,你的爱社之心,令人敬佩,你的文章从农村实际出发,列举“包产到户”的许多好处,有不少可取之处。但作为给国家领导建言,还有一些不足不当之处。尤其让杨木水难忘的是,马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善意的批评也要注意分寸,理直也不一定要“气壮”,看问题要力求全面,说缺点要尽量准确、客观。感情务必不要偏激,冷嘲热讽之言务必少用。摆事实讲道理要比发牢骚、一味讽嘲效果好。
马老谈笑风生,谈吐幽默风趣,他建议杨木水,把包产到户十三条优越性归并成十大优越性。他说,这样做除了文字更简明之外,还避开了西方人的一个忌讳。马老说,西方人认为“十三”是个不祥的数字,沾上“十三”就会灾祸临头。马老还说到自己有一次在上海请客,原来定好是十二位,结果临时来了一位领导,当然要请他入座。这就凑成了“十三”这个数,结果祸事马上来到。人刚坐下厨房间便突然起火。马老为救火还碰破了头。说得老少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马寅初在嵊县视察七天,临走时带走了杨木水作了修改的文稿。杨木水遵照马老的意见,把十三条优越性改成了十条。送走了马寅初,杨木水感到几分庆幸,有马老相助,总算办成了一件大事。此信如能送到毛主席手上并发挥作用,此生就不算虚度。可是,他没有料到,尽管他把“十三”条改成了十条,灾祸还是没能避免。先是农业局把他从工作岗位调开,一年之后,1963年春天,他被逮捕, 1964年初对他宣判:因“恶毒攻击党的路线政策,鼓吹包产到户,反对三面红旗,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定为“反革命罪”,判徒刑8年,押赴浙江第二监狱服刑。“文革”爆发,杨木水被转押到衢州十里丰劳改农场。在这里,除了过重的苦役和饥饿之外,还有天天辱没人格的批斗,使杨木水无法容忍。犯人们每天除了互相恶骂一通之外,还要抡起巴掌互打耳光。杨木水无心再活下去,只想速死。可是这里监视极严,连自杀也没有可能,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杨木水见几个犯人因撕“红宝书”被判死刑立即执行,从而受到“启发”。但他绝不会对自己敬爱的领袖下手,他的目光盯上那位“鹰鼻鸡眼不可交”的副统帅,几年来他从心底厌恶这个“接班人”。一天“早请示”时,大伙正在大声呼喊“永远健康”时,杨木水突然大声喊道:“什么永远健康!这是烧香老太婆的祷告,是封建迷信!”他这一喊,当场就被抓起来,第二天便宣判死刑,带上手铐,脚上加上38斤重的铁镣,等待执行枪决。而就在杨木水“狱中待斩”的时候,就发生了上文中说的情况:那位副统帅叛国外逃,摔死在温都尔汗沙漠里。杨木水死罪免了,却要加刑四年,理由是“他没有这么高明。他当时的行动还是攻击领袖。”杨木水死里逃生,1975年服满十年刑期,1978年才摘掉反革命帽子,回到故乡义乌。在十几年的劳改囚徒的非人生活,杨木水只有能跟山林草莽亲近,但他学神农尝百草,遍尝常见的山花野草,在自己和犯人身上试着用草药治病。“单方一味,气死名医”。杨木水逐渐积累了一些经验。平反出狱后,在嵊县办了退休手续,回到义乌老家,先在当地后在浙北乡间行医,用草药单方治疑难杂症,一时间颇有几分好评。五十岁之后与一个跟他学草药的苏北农村女子成婚,生有一子。2001年病故。杨木水的一生都在为农民奔忙。先是帮他们植桑养蚕,后来以自己的赤心微言为他们请命,差点丢了自己的脑袋而终不悔;最后是为农民解除病痛尽力。他毕生与农民共命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本文收录于作者个人回忆录《我的忧乐农缘》,将由研究出版社出版,公号发表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