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0年3月离开安徽日报社,调到省委,担任省委常委、省革委会副主任胡开明同志秘书的,一干就是四年。
1982年10月下旬的一天,胡开明同志来到办公室,神采飞扬,高兴地说:“育瑄,耀邦同志给我平反了!党中央给我平反了!”他高兴得像个孩子,非常兴奋。可以说,这一天是我当秘书以来看到他最高兴的一天。听办公厅的同志说,近日胡耀邦同志在安徽视察。当时他在稻香楼宾馆的西苑居住,他还记得这位当年在河北张家口主张搞“包产到组”而遭到毛泽东严厉批评的胡开明。
胡耀邦在省委常委会汇报完工作后,话题转到农村改革工作时深情地说:“你们安徽最早开始搞包产到户、大包干的时候,我当时还不理解,不支持,是持反对态度的。但经过实践检验是对的,因此现在我是支持的。”他转过脸对着胡开明、袁振等同志说:"1960年以后,我们党内有一部分同志在这个问题上醒悟早,可以说他们是我们党内的先知先觉者。他们比较早地主张要改革1956年后农业长期推行的办法,少奇同志也好,小平同志也好,邓子恢同志也好,曾希圣也好。还有今天在座的胡开明同志,他当年在河北省就主张搞‘包产到组’‘包产到户’。当然,还有陶铸同志。他们都是我们党内的‘先知先觉’者啊!”
胡耀邦同志的公正评价,不仅给胡开明同志彻底平反,而且彻底掀掉了压在胡开明及其家属身上20多年的大石头。1982年10月29日,这是胡开明和夫人李克林以及全家人最幸福的一天。我这个当秘书的,也打心眼里为开明同志高兴!
一·二九运动时,胡开明是北京东北大学学生领袖,是纠察队长。他作为东北大学游行队伍的组织者,进行了情绪激昂、鼓动性很强的“战前演说”。由于他的革命活动和演说水平出众,激怒了反动当局,对他恨之入骨,曾先后两次将他逮捕,后一次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关进死囚大牢。但他正气凛然,立场坚定,顽强斗争,最终获释。
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大部分农村因“天灾人祸”发生了历史上少有的饥荒,许多省出现了饥饿、寒冷而造成的大量非正常死亡的状况。由胡开明同志担任地委第一书记的张家口因地处高寒、北睡,加上狂风、干旱和病虫害,多灾并发,饿俘现象更加惨不忍睹。胡开明下到多处农村调查,发现死亡人数日渐增多,有的村庄,甚至活着的人被饿得没有力气,难以把死人从屋里抬出来埋掉。
在这种情况下,他冒着丢官和被批判的风险,力主解散公共食堂,允许农民有少量自留地和家禽,试行牲畜“分户喂养”,允许荒山林地承包给个人,主张进行生产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的试点。他的这些救人救命的措施使当地一些农村恢复了生产,重现了生机。特别是他的《关于农村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的报告,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和采纳。
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队后,胡开明经深入调查研究,又大胆推出了一种新的“包产到组”的生产责任制方式,在一些地方产生了良好效果。1962年8月8日,在中央北戴河会议上,胡开明不顾个人政治安危,直接给毛泽东写信,建议在全国推行“三包”到组。本来,在这之前,毛泽东曾批示,肯定了胡开明的郭磊庄生产基本核算单位下放的试点经验。令人想不到的是,情况后来发生了巨变,毛泽东突然在北戴河大谈阶级斗争,并在8月9日的会议上,即胡开明上书的第二天,公开批判了“包产到户”和胡开明。毛泽东说:“要有分析,不要讲一片黑暗。1960年以来,不讲一片光明了,只讲一片黑暗,或大部分黑暗。思想混乱,于是提出任务:单干,全部或大部单干。据说只有这样才能增产粮食,否则农业就没有办法。包产40%到户,单干集体两个竞赛。这实质上是大部单干。任务提得很明确,两极分化,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讨小老婆,放高利贷,一边富裕,一边军烈工干家属、五保户,这边就要贫困了。赫鲁晓夫还不敢公开解散集体农庄呢!河北胡开明,有这么一个人。‘开明’,但就是‘胡’开明”!
毛泽东的讲话给胡开明及其一家人带来了将近20年的灾难和痛苦,其间不知遭受了多少次批斗。亏得胡开明性格开朗、坚强,终于活了下来,活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
万里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时,安徽农村绝大部分地方受极“左”路线影响,尚未摆脱“大锅饭”、“大呼隆”的桎梏,广大农民还处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困境。农村的状况,使万里为首的省委一班人十分焦虑。
万里这时想到了那位曾被毛泽东点名批判而历史证明批判错了,至今被贬在河北省一个小县级市当最后一位(第八位)革委会副主任的胡开明。1978年7月,万里亲自点将,要求安排胡开明到安徽工作。
1978年7月12日,胡开明携夫人李克林来到安徽。胡开明被任命为安徽省委常委、省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文教工作,同时还兼任了省农委第二书记。可能因为胡开明解放前曾搞过学运,当过学生领袖,分工时还分给他共青团、学联等群团工作。虽然他的分工很多,而实际上万里是把他推到农村改革的第一线!
万里是背负着小平同志的嘱托和激励来到安徽的。为了在安徽“杀出一条改革的血路来”,他也大胆地在全国点将,陆陆续续,顾卓新来了,赵守一来了,袁振来了,胡开明从河北沧州来了,他把一些敢于探索、敢于改革、知老百姓冷暖的、敢于为民请命的好干部配进了省委班子。
1978年,安徽大旱。9月1日,省委常委会在稻香楼西苑召开,专题研究如何战胜旱灾,度过灾荒的问题。万里为全省的灾情和民众的生计深深忧虑。胡开明是农委第二书记,又熟悉农村工作和农民的心思。正在会议沉闷之时,胡开明站起来大胆发表意见:“大面积的秋种看起来已难实施,土地干得冒烟,种子种不下去。这样下去,土地将大面积抛荒,明年农民吃啥?一家人生活指望啥?农民穷得叮当响,别说没有那么多救济粮,就是有,哪里有钱去买?土地是集体的,也是农民的,与其荒在那里,撂在那里,何不借给他们去种?”万里和其他常委立刻眼睛一亮,好!一个“借”字,打开了一班人的思路。这个“借”,实际上就是“包”,让农民先“包”几亩干干看。
省委常委会根据胡开明的提议,立即形成决议,制定了六条。其中核心内容是:为保命,“借”给每个农民3分地种,开荒、垫洼、边边角角的零散土地,则允许谁种谁收。
那一段时间,胡开明一有时间就往肥西的山南跑,往凤阳的小岗村和一些萌芽搞包产的地方跑。他去的最多的山南,有个黄花大队借助“省委六条”,在区委书记汤茂林的支持下,大胆实行包产定土地:决定每个劳动力承包一亩麦田,半亩油菜地;定产量:小麦每亩200斤,油菜籽每亩100斤;定奖罚:超产时,每100斤麦子可提成60斤,若减产则100%赔偿。这叫“三定一包”。不到两天,全队1700多亩地被承包了1400亩。紧接着“三定一包”推广到全区7个公社78个大队,16万亩地全部承包到人。庄稼全部点播完毕,比往年多播种8万多亩。
在当时,对包产到户分歧还很大,许多干部在观望,在犹豫。胡开明来到山南,为农民撑腰打气。他安慰大家:“不要担心。要看实际效果,要看收成,别光把眼盯在‘红头文件’上。到秋后看看亩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坚持实事求是,就没错!”王光宇、袁振等一批领导也都明确表态支持山南的试验。山南顶住了巨大的政治压力,坚持“包产到户”,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第一个“包产到户”的典型。
胡开明另一个爱去的地方就是凤阳。他到的第一个点是梨园公社,映入眼帘的是衣服破烂的农民,低矮破烂的茅棚,几乎家家没有一床不打补丁的被子,几口人换穿一条破棉裤,多数人外出讨饭。胡开明眼睛泪花在闪。他没想到,解放快30年了,广大农村仍处在这样赤贫状态之下。
在他经常去的小岗村,他每去一次都鼓励农民探索点办法,如何把生产搞上去。其实在他走后不久,几十户农民就开始酝酿着一个大的举动:全村20户人家中,除了2户外出不在本地外,其余18户都聚集在农民严立华家里合计一条生路,他们按下手印以表盟誓。
1979年初,胡开明再一次来到凤阳时,县委书记陈庭元了解胡开明的“心思”,于是就把小岗村的“机密”透给了胡开明。胡开明心领神会,会心地笑了。胡开明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呼隆”那一套,农民早就厌倦了,不灵了。大家“大呼隆”捆在一起,美其名曰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就是地里不长苗,庄稼不打粮食,这叫什么社会主义?工厂里的机器,一人开一台,那能叫资本主义?农民一人负责种一块地就叫资本主义?我看只要打下的粮食按任务上交,土地所有权在国家,不允许买卖,农民只有使用权、承包权,那就不是资本主义!
当农业生产责任制在中国农村全面开花后,在肥西萌芽人们这样评价:责任制开花结果,后来走出安徽在凤阳完善、在全国万紫千红!
寒流侵袭,胡开明迎着凄风苦雨,坚定支持农业生产责任制
正当肥西、凤阳以“大包干”和“包产到户”的责任制形式进行成功地试验,并取得良好效果的时候,1980年1月万里调离安徽。干部的变动,带来了情况的变化。1980年2月,国家农委主办的《农村工作通讯》第2期、第3期连续发表文章否定安徽的农业生产责任制,特别有一篇发自安徽宣城地区署名“印存栋”的文章,攻击安徽全省刮起了“单干风”。
在京的万里震怒,要求安徽省委派人调查“大包干”和“包产到户”到底效果如何,用事实回答对责任制的责难。省委决定派出两个调查组。一个调查组由袁振负责,调查组人员由卢家丰和一位姓金的干事组成;另一个调查组由胡开明负责,调查组人员由胡瑞镜和我组成。当时我从《安徽日报》记者岗位刚刚调到省委任胡开明同志秘书,就参加了这次重要的调查任务。
两个调查组分头行动。调查的区域是相同的,一个是繁昌县,一个是芜湖县。调查的方式由两个组根据实际决定,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和干扰。
由胡瑞镜和我组成的调查组,经过半个多月的调查了解,经过梳理,我们写成了关于繁昌、芜湖两县农村情况的调查报告。两个互不见面的调查组完成调查任务后,先后向省委办公厅交出了调查报告。令人惊奇的是,据了解情况的同志说,两个调查报告所反映的事实完全一致,观点也完全一致,两个报告以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为江南两县的责任制叫好,为农民创造的责任制撑腰,也为农村出现的蓬勃的新形势击节赞美。两个报告都很快通过省委上报万里。后来,卢家丰那个调查组的报告还登上了新华社内参。
如果说,《农村工作通讯》的发难是第一股“寒流”,不久,另一股更大的“寒流”也涌过来了。
万里离皖赴京后,有些受极“左”思潮影响较深的同志,开始对责任制进行责难和质疑。当时争论的焦点是:包产到户是姓社还是姓资?对责任制的责难是:“包产到户就是分田单干,不但退到了资本主义,而且退到了封建主义”,“搞包产到户是怂恿农民只顾眼前利益,自私落后心理的表现”。一些地方领导甚至闻风是雨,提出“紧急刹车”。在与安徽交界的邻省,则出现了“顶住安徽的单干风”、“包产到户就是分田单干,就是复辟资本主义”的标语。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刻,胡开明等同志没有动摇,没有低头,而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农民的试验,支持各种形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当时,胡开明同志在担任省委常委的同时,还兼任了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在日理万机、格外繁忙的情况下,他挤出时间,多次深入到肥西、凤阳的基层社队,深入到生产队和农民家中,调研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情况。经过近两个多月的调研,在开明同志主持下,由我执笔,写出了《用肥西、凤阳的事实回答八个问题》的调查报告。以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回答了一些人对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怀疑和责难。
不久,邓小平同志就对农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做出批示,加以赞扬和肯定。批示中提到,“安徽的肥西、凤阳出现的包产到户和大包干责任制,方向是正确的,是应当给予支持的”。
这里有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在筹备安徽省人大常委会班子之际,省委讨论班子人选时,万里提出优秀妇女干部李克林可担任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克林是延安时代的女干部,领导水平高,思维敏捷,精明能干,群众关系好,万里对她印象非常好。万里刚刚提出人选,胡开明立即表示不同意。胡开明的表态,是在座的常委们始料未及的,会上没有作结论,责成省委秘书长在会后再做胡开明的思想工作。但胡开明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常委们的提议只好作罢。待1985年李克林离开安徽时,仍是省轻工业厅副厅长,省政协常委。
1995年,著名作家、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病入膏育。时任胡开明同志的秘书贾文平写出记叙胡老一生的生平传略,送给杨沫审读,并邀请她为胡开明写一篇文章。那年杨沫已年逾81岁高龄,肝部阵痛,膝关节严重病变,行动都要靠轮椅。即使在这种重病缠身、视力极差的情况下,杨沫还是坚持把十几万字的胡开明生平传略看了一遍。
杨沫在读完这本书稿后,非常激动地向身边亲人说:胡开明是我的老领导、老战友。几十年里,他表里如一,始终把解决人民疾苦放在首位,上对毛主席,下对普通农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样的干部才是我们党最宝贵的人才,他是一位“闪光的、高大的、无私无畏的人”,“是一位推动历史前进的永存的人!”
[作者系山东济南人,高级记者,历任《安徽日报》副总编辑、总编辑,中共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安徽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