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5日,北京医院,99岁的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病危,若干中央领导前来探望。原全国政协主席、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来了,逗留良久,询问甚细:“告诉王郁昭了吗?马上通知!”
近一小时后,89岁的王郁昭坐轮椅赶到病房,此时,万里刚刚去世。在工作人员搀扶下,王郁昭从轮椅上站起来,向万里三鞠躬,然后坐到轮椅上,绕病床一周默哀。
回到家里,王郁昭马上给赵树凯电话,声音低沉而悲沧:“万里同志去世了,我刚从医院回来”。沉默顷刻,又说:“看上去比前些天明显瘦了”。
1994年8月,万里(左二)会见《万里文选》编辑组成员,听取汇报后共进午餐。王郁昭(左一)、吴象(左三)、张广友(左四)、赵福亭(右三)、姚力文(右二)、赵树凯(右一,本文作者)
一
屈指算来,从1977年夏第一次在安徽省委见面,到2015年夏在北京医院最后告别,王郁昭认识万里,整整38年。他已经不记得见过多少次万里了。晚年,在老同事、老领导中,王郁昭最惦记的人是万里。
王郁昭晚年回忆从政道路,认为有两个人对他影响最大。一个是杨晓椿,一个是万里。文革中间,1970年夏天,担任安徽省革委会副主任的是杨效椿偶然想起他,并把他派到县里,决定了他从大学教师到地方官员的转折。此前的1964年,他曾经跟随杨效椿在一个县的社教工作队工作。王郁昭晚年曾专门写文章纪念杨晓椿。应该说,杨的影响很关键,但也很简单。
王郁昭谈及万里,每每语含深情。万里影响了他从政生涯的路线轨迹,影响了他改革中的作为,也影响了他的思想。他与万里的交往过程,也许能展示变革时代中国政治的某些特质。
1977年6月,万里调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时,王郁昭是滁县地委副书记、地区革委会主任(相当于地区行署专员或市长)。此前,王郁昭与万里素不相识。1978年2月,也就是万里到安徽之后大约半年,王郁昭被任命滁县地委书记。显然,这可以理解为万里对王郁昭的提拔重用。此番任命之前,王郁昭从来没有单独与万里谈过话,见面也只在省委召开的大会上。王郁昭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万里,是1977年6月,在省会合肥,这是万里上任省委第一书记的见面会,所有的地区和省直厅局负责人都参加会议。第二次见到万里,是同年8月,也是在大会上,万里出席省委省政府庆祝“八一”建军节大会,同时也是为文革中的“支左”部队送行。
会后,一位省委副书记找王郁昭,说滁县地委落实农村政策的几个文件,万里看过了,认为很好,让王郁昭回头将这几份文件集中编印成册,送到省委。后来,万里批示:“这些政策措施很好,是良好的开端。转发其他地区参考。”这时,王郁昭虽然没有机会与万里单独见面,但知道万里对于滁县的工作是肯定的。九月,在滁县,安徽省委召开了全省农村工作经验交流会。十一月,出台了标志安徽农村改革启动的省委“六条”文件,在全省范围内放宽农村政策。这个省委六条,是标志中国农村改革发端的里程碑式文件。
作为地委书记,王郁昭第一次与万里单独见面交谈,是一个偶然机会。1978年4月,滁县地委一名副书记奉调北京工作,王郁昭到省会合肥为这位副书记送行。晚上,接到省委办公厅通知,让他去万里住处。直到现在,王郁昭也不知道万里何以得知他当时在省会,因为他去合肥没有报告省委办公厅。晚饭后,王郁昭去了稻香楼宾馆。万里在担任省委第一书记期间,一直住在稻香楼宾馆。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三个小时。谈话主要内容是如何搞好农业生产,王郁昭汇报了滁县地区落实生产队自主权、加强生产责任制的政策措施,在地区内部称为“三个秘密武器”。万里让王郁昭把这些做法写成材料给他。后来,万里到滁县视察。当时,皖东大旱,持续数月。秋天,滁县一些地方对农户搞“借地种麦”,其实就是家庭承包的最初形式。“大包干”可以说由此而来。1979年3月,主管农业的中央领导人曾给万里打电话,批评安徽的家庭承包,当时万里就在滁县考察。北京来电话的时间,是一个晚上,王郁昭正在陪万里看京剧。万里接完电话后告诉了王郁昭并交待了应对原则。
1980年早春,万里调离安徽之前,又来到滁县,王郁昭陪他看了两个县,一起来到了小岗村。此前的秋天,在王郁昭的强烈要求下,在万里的积极支持下,安徽省委正式批准“大包干”。在小岗村,万里走访了一些农户,看到大包干带来的惊人变化,说了很多支持和鼓励的话。在送行的路上,万里谈到他即将到北京,也谈到邓小平对他信任有加。万里走时,新任省委第一书记曾在会上表示,继续执行和推进万里推动的改革政策,并用了一句农村俗语来表明心迹——“前边的乌龟爬条路,后边的乌龟跟着爬”。
但是,令王郁昭和其他很多人始料不及的是,万里走后仅仅个把月的时间,新任省委第一书记态度陡变,转为反对包产到户。很快,一些地县纷纷纠正原来的“错误”,回到“集体经济”。这个时候,王郁昭不断受到直接或者间接的指责批评,滁县地区很孤立。这段日子王郁昭很难过、很苦闷,甚至想到过撤职。我曾经问:“万里一走,省委态度大变,这个情况万里是否知道?”王郁昭说:“当然知道。我曾经打过电话,向他的秘书谈过,但是没有机会与他本人讲话,更没有机会见过面。万里曾派专人来安徽调查过,派来的人写了调查报告,肯定了家庭承包。万里建议以安徽省委农工部的名义发表这篇调查报告,但是被省委第一书记拒绝了。”王郁昭又说:“北京和安徽的变化是相通的。那段时间,万里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说到为什么新任省委书记对家庭承包态度骤变,王郁昭分析,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央正在发生意见分歧,政策,意见的纷争很激烈。1980年秋,以中发75号文件为标志,大包干在中央层面获得政策认可。此后,一直到1983年春天王郁昭担任安徽省长之前,王郁昭与万里没有见过面。
1985年秋,时任安徽省长王郁昭(左一)陪同国务院常务副总理万里(左二)在安徽考察
二
1982年4月,王郁昭成为安徽省委常委。事先,他本人毫无所知,是在看到中央任命文件后才知道。谈到这次提拔,王郁昭并不认为时任省委第一书记对他肯定和赏识。因为到1982年初,改革大局已经确立,大包干已经得到全面肯定。在这样情况下,省委调整领导班子,有三名地委书记进入常委,王郁昭名列其中实属必然,甚至是不得不为。在这次从地委书记到省委常委的提拔过程中,万里是否直接为他说过话,王郁昭并不知道。进省委常委后,王郁昭继续担任地委书记,依然在滁县工作。将近半年之后,他到省里上班,但是省委没有给他分工,没有具体职责。一段时间内,他主要是做一些改革宣传方面的事情,直到次年春天担任省长。
1983年3月初,中央通知安徽省委常委全体到京,住进京西宾馆,等待中央领导集体谈话。王郁昭后来回忆说,刚到北京时,以为三两天之内就会公布班子并谈话。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在京西宾馆住了二十来天。期间别无它事,仅仅是等待。王郁昭在宾馆看看书,有时候出去看看朋友,或者逛逛书店。
3月26日,全体省委常委被接到中南海,参加中央领导的集体谈话。出席谈话的中央领导有万里、习仲勋、胡启立、宋任穷等,他们都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其中宋任穷还兼任中央组织部部长。万里主持了这次谈话。首先,宋任穷宣布新的安徽省班子。原来已经在省内宣布的省领导班子方案发生颠覆性改变,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是新的人选。省委书记是黄璜,原方案中排名最后的省委常委;省长是王郁昭,在原方案中是常务副省长;其他职位也有很多变动。新班子与原方案变化如此之大,大大出乎意外。
确定安徽省委班子的过程一波三折,万里、胡耀邦的意见与时任省委领导、中组部人事考察组发生分歧。万里认为,省委书记的最合适人选是王郁昭,最后推翻了原定班子结构。考虑到意见分歧,没有让王郁昭担任书记,而是安排为省长,同时,安排资历最浅、原来排名最后的省委常委担任书记,可谓煞费苦心。但在谈话中,万里强调了王郁昭在省委班子中的主导地位。这为王郁昭的工作提供了有利条件,但也积累了内部矛盾。
新班子宣布后,万里、习仲勋、胡启立分别讲话。万里首先讲话,也讲得最长。他说:“安徽的班子酝酿了很久,解决得最晚,为什么晚?慎重。”但是,万里并没有展开解释班子方案变化的过程,而是评点了新老班子里的部分成员,并特别对王郁昭的任用做了说明:“王郁昭同志,他文化水平高一些,研究了多次。因为也有人不大同意,理由是批邓当中有点问题。当时在那个条件下,不算什么问题。当时各省都发了通电,那是毛主席说要批邓的。中央认为,在那个历史条件下不算什么问题,不影响对他的信任和使用”。
万里又说:“王郁昭同志有一个最大的贡献,在农村改革中带了头,创造了很多好的经验。在凤阳县实行大包干到户,现在全国都搞开了,这一条是有很大贡献的。但是,不要骄傲,要闯出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农业发展道路,还要继续探索。搞社会主义,我们还在探索,我们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美国人韩丁最近到凤阳去看,回来写了一篇,说凤阳现在确实富了,但是一二年后可能就没有劲了,他还不大通。王郁昭同志有创见、有干劲,但不要满足。”
接下来,习仲勋讲话:“首先声明,我对安徽的问题没有发言权。去年同万里同志一起研究安徽的班子,才了解一些。”他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安徽带头搞农村改革,随后,也解释了批邓问题:“最近,邓小平同志在反映某一位同志问题的来信上做了批语:当时批邓,谁都得批。他的这个批语很重要。”习仲勋又说:“这个班子定了,但还会有各种议论,你们要有这个精神准备,我们还会接到许多来信,你们不要受外界干扰,首先你们班子要顶住。今后有这方面的材料,再来信,我们即一看了之,甚至看都不看。”
王郁昭在若干年后谈到,他当时在会上听到中央领导人专门解释“批邓”的事情,非常感动,以至于当场流泪。后来,万里还对王郁昭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让他负起责任,奋力开拓安徽的工作。
为什么原定班子出现颠覆性改变?不少人在议论,提出推翻原方案的是万里和胡耀邦,并经邓小平的批准,内情隐秘复杂。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