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纪登奎的疑惑 (上)
文摘
2024-12-16 10:33
山东
辞去政治局委员、常务副总理后,纪登奎彻底赋闲,闭门读书反思。此时,纪登奎57岁。他享有的阅读文件待遇,降为部长级。生活待遇也明显降低,但还高于部长级。住房调到了比原来小的四合院,保留了“生活特供”,家里继续配备厨师,这是通常部长级待遇所没有的。两年后,1982年冬,纪登奎来到九号院做农村政策研究。又两年,1984年秋,专职秘书调回了中央警卫局,给他送文件成为我的工作之一。 1987年春在贵州调研,纪登奎(右一)、乔学珩(左一,贵州省委常委兼农工部长)、王俊(左二,贵州省委副秘书长)、赵树凯(右三,本文作者)
一次,在书房里,纪登奎闲谈,说在位时有很多疑惑,下台后想明白了,但还有一些问题,下台后仍然疑惑。他讲到了陈永贵的事情,当年没想明白,现在还没想明白:“毛泽东为什么要让陈永贵这样的农民进政治局、当副总理?”听到这里,我很惊奇。我想,这是普通人的疑惑,不应该是他的疑惑,因为他是直接参与提拔陈永贵的人。自1971年夏康生称病之后,纪登奎在党务方面权力明显增大,分管中央组织部,被戏称为中央组织部的“天”。通常,毛泽东、周恩来并不直接给中组部下指令,而由纪登奎直接指挥。他下达给中组部的重要指示,有时是周恩来告诉他,有时是他和周恩来一起见毛泽东,也有时候他自己面见毛泽东。凡是正部长及以上人员的处置安排,都要经过毛泽东审批。他负责了1973年8月中共十大和1975年1月四届人大两个会的人事筹备。在这两次会议之间,中央高层成员中增加了工人、农民。 1973年8月,56岁的陈永贵进入中央政治局,1975年1月担任国务院副总理。和陈永贵一起进入中央领导层的,还有普通工人。37岁的陕西西北国棉一厂挡车女工吴桂贤,进了政治局,担任副总理;39岁的天津内燃机厂铸造工孙健,当了副总理,分管过工业;42岁的沈阳副食品商店售货员李素文,担任了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这些人的考察任命程序,都是纪登奎领导的。陈永贵在进入中央高层之前,已经是重要地方政治人物,而不仅是普通劳动模范。1967年4月,他在文革造反中成为昔阳县领导人,然后又成为山西省负责人之一。这个时候,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党支部书记,一跃成为省级政治舞台的重要人物。1969年4月,陈永贵参加中共九大并成为中央委员。跻身中委,对一个农民来讲难以想象,但对于一个省负责人来讲,则属正常。也是在这个会上,46岁的纪登奎进入中央政治局。两个月之后,根据毛泽东指示,由周恩来谈话,纪登奎从河南省调入中央,担任国务院业务组副组长(相当于副总理),分管国务院办公厅、农业和财贸系统。1971年3月,纪登奎在中央的分工转入党务和军队系统,华国锋从湖南调入中央,接替纪登奎在国务院的分工。但是,在农业方面重要活动和决策,纪登奎仍然参与,权位在华国锋之上。关于陈永贵被中央重用,对有些人来说,特别对一些山西人来说,特别感到疑惑不解,因为陈永贵有“政治历史问题”。抗战时期,陈永贵曾经为日军担任“情报员”。当时山西省主要负责人谢振华,经过调查,获得了确凿证据,并亲自报告了周恩来。但是,这并没有没有影响陈永贵晋升,若干知情者对此大惑不解。文革期间,极端重视政治历史问题,因为历史不清白曾经打倒了若干人,以陈永贵这样的问题,完全应该直接关押,但是,没想到还会提拔重用。不过,纪登奎对此并不疑惑。在他看来,当时虽然极端重视历史问题,但如何处理这类问题则取决于高层需要。当需要整肃某人时,这是强硬的理由;当不想整肃某人时,这就不是问题。因为高层对陈永贵有更大政治考量,“汉奸”问题当然可以忽略不计。 对纪登奎来说,真正感到疑惑的是:毛泽东为什么要安排一些普通工人、农民进入中央领导层?不仅当中央委员,而且成为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中央委员本身不算领导岗位,这些人进入尚能理解,但是,担任政治局委员、副总理,则是货真价实的国家级领导人,工作责任大为不同。纪登奎谈到,毛泽东是受到了列宁晚年政治遗嘱的启发影响。列宁临终之前,重病之际,曾经连续口授书信文章,主要是给当时苏共12大的建议信,通常被称为列宁的政治遗嘱,其中一篇是《我们怎样改组工农检查院》。在这封信中,列宁提出了中央监察委员会的改组计划,“建议苏共代表大会从工人和农民中选出75——100名新的中央监察委员,也应享有中央委员的一切权利。”列宁认为,这样可以“通过我国工农中的优秀分子同真正广大的群众联系起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我们中央委员会里纯粹个人因素和偶然情况的影响会减少,从而分裂的危险也会减少”( 《列宁全集》第43卷第379页)。纪登奎说,毛泽东晚年对列宁晚年文章相当重视,特别看重的,是列宁说这些工农分子进入中央后,能够防止党中央的分裂。 但是,这成为纪登奎无法解决的疑惑。在毛泽东做出这个指示时,纪登奎虽然不理解,但积极贯彻执行;在毛泽东去世之后,党内发生“四人帮”问题,纪登奎继续在高位,继续费力思考理解;纪登奎从高层跌落之后,被迫赋闲,闭门读书,更用力地思考理解。但是,在差不多十来年间,在多种迥然不同的政治情景下,纪登奎时断时续的思考,没有进展。纪登奎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列宁说增加工农出身的中央委员,就能防止党中央的发生分裂,或者,为了防止党中央发生分裂,要增加工农出身的中央委员。多少年过去了,纪登奎经历了高层政坛大起大落,萦绕脑间的问题依然是:让普通工人农民进了中央领导层,就能防止中央分裂,就会防止政党变质,防止变成“修正主义”?纪登奎看法是,列宁说的这个道理,实在难以理解,无法信服,或者说,列宁的这话看不出有什么道理。1987年春在贵州调研,纪登奎(中)主持座谈会,乔学珩(右一,贵州省委常委兼农工部长)、赵树凯(左一,本文作者)我第一次见到纪登奎,是作为秘书处值班秘书,接待他来九号院上班,那年我二十三岁。开始两年,虽然常见面,但没有什么交谈。后来,因为纪登奎不再配备专职秘书,我被安排给他送文件、陪同出差调研,有了闲聊机会。在正式场合,纪登奎讲话惜字如金,特别是对重要政策问题,通常不发表明确意见。但是,在私下场合,纪登奎则极其健谈,口若悬河,堪称“话唠”。常常一两个小时,他滔滔不绝,不需我插话,只需洗耳恭听并偶尔应承。纪登奎的谈话习惯,为什么会这样,我至今都不能解释。我曾和他的长子坡民谈到这个特点,坡民说,他在家里更健谈。 有机会听纪登奎闲谈,我已经二十七八岁。对他说的很多事情,虽然饶有兴趣,但似懂非懂。也许看到我时有神色呆萌,纪登奎多次奚落我说:“在你的年龄,我已经是地委书记了,管十七个县。”说完,大笑。免去高层职务之后,纪登奎和陈永贵几乎是同时“分配工作”。陈永贵去了北京东郊农场当顾问,他则来到我们单位做“研究员”。闲聊时,他从陈永贵开始,讲到了列宁遗嘱。那段时间,我因为厌倦了秘书处工作,正偷偷复习考研。因为专业课考试有一门“马列原著选读”,列宁政治遗嘱当时也有所涉猎,但没有思考。读研期间,原著课上讲这些文章,只觉得高深,只有膜拜,从来没有联系纪登奎提出的问题。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我应该有所长进。联想到纪登奎谈论的陈永贵,联想到几十年来国内外时局演变,结合史料的新发现,我对纪登奎终生未解的这个疑惑,似乎有了自己的粗浅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