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东书:昔日大寨的一次思想大震动

文摘   2024-11-29 11:16   山东  

       

山西昔阳、大寨在1978年夏天出现过一场思想大震动。这年夏天,中共昔阳县委第一副书记李喜慎(书记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兼)和大寨党支部书记郭凤莲参加中国农业考察团去美国考察了一个月。他们在那里看到了现代文明。食、住、行样样现代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一下麻烦了,他们回来向县里干部做了报告,照实讲下去,马上在干部思想上引起了震动。这个过去以批判资本主义而闻名世界的地方,思想乱了,过去一系列的观念动摇了。这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的事,是全国改革开放以前的事。可以说,他们是全国第一个发生思想震动的地方。

为什么这样一个批判资本主义全国最出名的地方,人们出了一趟国就发生了这么大的震动?这和我们过去那种封闭起来搞宣传教育有直接关系。过去我们在宣传中,把资本主义和失业、饥饿、挨冻、工厂倒闭、抢劫、强奸、环境污染等直接连在一起,什么不好,什么就是资本主义的,不说人家生产、科学的发展。这样的宣传教育,使广大的干部、群众实际上并不知道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现在去世界上经济、科学最发达的美国看了一个月,眼前看到的和过去听的宣传对不上号,反差如此之大,心理就承受不住了。

有人说,不能科学地说明资本主义,就不能产生和接受科学的社会主义,看来这话有道理。过去批判资本主义,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搞清什么是资本主义,农村办工业被说成是不务正业,是资本主义。昔阳农民当时一人一年平均只能吃到一斤多肉,一两斤油,想多吃点,也被说成是资产阶级思想。想穿美一点的衣服也被批判为资产阶级思想。我们过去那样简单、表面的批判资本主义,又不让大家知道世界上的实际情况,结果是造成广大干部、群众对到底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甚至什么是封建主义,都搞不清楚。197810月,我调回北京了,去昔阳拿我留下的东西,见到中共昔阳县委第一副书记李喜慎,他和我聊起美国的见闻来,笑着说:“美国这个国家真怪,州长做报告,下面人可以乱提意见。州长的老婆也不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可见他眼里的社会主义,就是他做报告,下面不能随便提意见,谁升了官,一家人都能鸡犬升天。我说:“你们昔阳是谁官大,谁就有理,陈永贵官最大,陈永贵就什么都对,你们应该反封建。”他一下愣了。他长期把一些封建主义的东西当成了社会主义的东西。

这当然不能怪李喜慎、郭凤莲这些农民出身的干部,应怪我们的宣传教育,我们过去那种封闭式的主观主义灌输,是十分苍白无力的,一旦开放以后,面对了事实,就会烟消云散。而一切宣传教育最后都是要面对事实的。

19867月前,我为编写新闻采访学教材(总社交给的任务),到大寨的国际旅行社去住了七十天。全国不学大寨了,那里安静了,没有客人去,整个大楼里就只住我一个人。

旅行社有个厨师,小名叫“石头”,大家叫他“小石头”,大名郭建设。他是大寨边上武家坪村人。陈永贵在北京当国务院副总理,吃不惯北京高级厨师做的饭菜,专门把他从昔阳调到北京做贴身厨师。他会做昔阳的拉面、饺子、抿蝌蚪(一种面食)、饸饹等。后来他又在北京的大饭店里向高级厨师学了一手做京味宴席的手艺。1980年,陈永贵下台以后,从东城区交道口副总理院搬到西城区木樨地22号楼住,不再配厨师了,石头就到我国驻联邦德国大使馆里去当了厨师(那时东西德还没有统一,联邦德国是西德)。他在西德干了三年,因为家属搬不到北京,他又回到了昔阳,在大寨国际旅行社做饭。有一次吃饭时,他和我聊起来:“现在拉我出去枪毙,也是人家好。”他说:“不是光物质生活好,看人家那个社会文明!”这要在十年以前,就够批判他三年。

还有一个郭小荣,原来是武家坪村的一个生产队长。20世纪70年代初,他也出国转了一圈。1986年,有一天吃完晚饭,他和我神聊起来。他说,坦桑尼亚大选时,他曾问一位坦桑尼亚朋友:“你准备选谁”他朋友说:“我要听听他们的演说才定,现在还不能定。”郭小荣说:“你看人家那选举,我们什么时候有过那种选举?”他开了眼,竟说出了这种大不敬的话。

过去那种思想教育笑话不少。

这里还要讲一个令人深思的笑话。“文革”中批判“三和一少”的修正主义外交路线,报纸上、广播中大讲要支援世界革命,昔阳、大寨当然要跟上这个调,在思想教育中讲要“站在虎头山,眼望天安门,胸怀全世界”,昔阳在学大寨运动中,用这句话教育全县社员,以提高大家多打粮食支援“亚、非、拉美”,即支援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人民革命。
有一次,大寨党支部书记郭凤莲和我们在一起时说,皋落公社的一些老年社员在地里休息时讲到“亚、非、拉美”时说:“压肥(沤农家肥)咱们倒是年年压,就是拉煤有点远,要到黄岩会去拉,有几十里地哩。”郭凤莲说着也笑了。“修正主义”,原是几十年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共产国际与第二国际斗争时用的词,过去只在共产党的高层里讲,“文革”中拿到中国农村里来批判,农民搞不清怎么回事。一个山沟里的农民,要理解离他们很远很远的事,这种“政治确实有点儿脱离实际,有点儿太远、太玄了。经不起考验,只会起反作用。

(文章来源:《炎黄春秋》,200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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